計巍

譚婷原本想要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從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學院畢業,成為一名特教老師。但2017年大學畢業時,她沒有找到相關工作。巧合的是,這一年,律師唐帥面向各大高校發布了專門“招聘聾人”的啟事。譚婷和另外4個聾人本科畢業生,被唐帥選進了律所。那時,譚婷從新聞里知道,唐帥是那個可以幫聾人打官司的“中國首位手語律師”。但她不知道的是,唐帥對這5個入選者有著“前無古人”的要求——成為律師。這是唐帥謀劃已久的“聾人律師計劃”。
對于聽人(聽力正常的人)來說,法律是維權的武器,但對于聾人,很多時候法律還很遙遠。“全國現在沒有一所高校招收聾人大學生學法律,健全人沒有對聾人社會的相關人才輸送,聾人也沒有培養相關的職業人才,這就導致針對聾人的公共法律服務體系幾乎是一片空白。”唐帥認為聾人律師能成為打通聾人與社會生活之間障礙的“中間人”。這也是他創立“聾人律師計劃”的初衷。
“雖然你聽不見,但因為你是后天失聰,你還可以說話?!弊T婷的高中班主任認為她是“站在聾人群體和聽人群體中間的那個人”。事實上,這也是她被錄取的重要原因。
“和我溝通時,你要多說。”唐帥希望譚婷能恢復說話的能力——8歲失聰后,譚婷很少再開口說話,聲帶慢慢退化,這使得她每說一個字都要很用力。
不僅如此,她還要面對各種質疑。“聾人可以做律師嗎?”“聾人律師怎么去開庭辯護?”譚婷也在想:“是啊,我聽不見,怎么開庭呢?”當真正進入聾人世界的法律“洼地”后,她發現,這里迫切需要的,遠遠不止一個可以給聾人開庭辯護的律師。
譚婷發現聾人群體里有很多人不識字,且只會“自然手語(不遵循有聲語言的語法,而是通過手勢、表情的變化來傳達意思的語言,相當于手語方言)”。他們看不懂電視新聞的字幕,也看不懂屏幕右下角方框里的“漢語手語(嚴格遵循漢語表達的語序,相當于手語普通話)”
聾人所面臨的法律鴻溝更超乎她的想象。一個聾人女孩的媽媽找到唐帥,這個女孩因涉嫌盜竊罪被起訴。接了案子,調取證據材料后,唐帥看到上面寫著:我承認,我盜竊了。但在重看審訊的同步錄音錄像時,唐帥看到這個女孩用手語比畫的卻是:我沒偷,我絕對沒偷。
由于司法機關聘請的手語翻譯使用的都是“漢語手語”,在與使用“自然手語”的聾人的“對話”中,雙方常常是“雞同鴨講”。很多時候,聾人刑事案件最終的審判者不是法官,也不是檢察官,而是手語翻譯。
剛開始給聾人做咨詢時,很多法律問題讓譚婷手足無措。有一次,她被問題急哭了,躲進律所一個沒人的隔間里。那天,她發了一條朋友圈:“看見無數只眼眸將祈求的目光投向我,而我卻是那么的無能為力,愛莫能助。原來,這種感覺比我自己行走在艱難困苦面前更難受……”
“好好地學點法律知識!”她對自己說。通過司法考試,是她邁過法律專業門檻的第一個臺階,她考了3年。2018年,差10分,2019年,差4分。
其他的小伙伴陸續離開了,譚婷非常迷茫。她能堅持每天從早上6點學到晚上10點,能在連搞懂“法人”這個最基本的用語都需要幾天時間的情況下繼續堅持,可她和唐帥都不確定自己什么時候能考過,以及她究竟能不能堅持到考過的那一天。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還是來了。2020年,母親患癌住院,譚婷要放棄第三次司法考試去照顧母親。這對唐帥而言像晴天霹靂,“聾人律師計劃”可能擱淺。彼時,他招了30多個聾人大學畢業生,最終留下來的只有2人。
唐帥也迷茫。他不知道“聾人律師計劃”的未來到底會是什么樣,但他又覺得非如此不可。每年,唐帥所在的律所都要接手上百件聾人的案子,以及不計其數的法律咨詢。
為了讓譚婷繼續考試,他想了各種軟硬兼施的辦法:給譚婷的媽媽捐款,解決她經濟上的后顧之憂;讓一起在律所上班的譚婷的丈夫給她更多的照顧和開導,多給她制造一點浪漫;給譚婷“灌雞湯”;甚至有幾次譚婷哭著來找他的時候,還沒進門,他就把她“罵”了回去。
“用我媽的話來說,我就是一頭驢子。”埋著頭使勁走路,是譚婷迷茫時尋找出路的唯一辦法。失聰后的20年,“驢子精神”確實帶著她走出了低谷。
8歲那年,在大涼山上小學二年級的譚婷,在用銀針治療中耳炎的過程中,聽力一截一截地消失。父母送她回學校上學,但學校不收聾人,他們那時也不知道有特殊學校招收聾人學生。聽不到又輟學的5年里,譚婷的世界變成了“孤島”。她把家里的新華字典找出來,一頁一頁地認字。但因為詞匯基礎有限,很多字詞的解釋她也看不懂,甚至把字學錯了,很長時間里,她都把“原諒”寫成“原驚”。
譚婷13歲時,父母聽說有可以讓聾人上學的特殊學校。于是,譚婷去西昌特殊教育學校繼續學習。這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從“孤島”再次接入這個世界的方式,但譚婷仍懸著心。那時學校剛建不久,只有一年級、二年級和五年級,她擔心自己后面還是沒學上。六年級時,譚婷轉到了樂山特殊教育學校,看到那里有高中后,她才“放心”。而事實上,還沒到高中,譚婷身邊大部分的聾人同學就離開了學校。
讀到高中,整個年級包括譚婷在內只剩下4個學生。跟那些希望女兒早早嫁人的父母不一樣,譚婷上初中時,父親就對她說,要學會獨立。沒讀過書的母親也有自己的主見,當周圍的人都認為女孩結婚彩禮越高越代表女孩優秀時,她說:“又不是賣女兒,只要她過得幸福就好。”她告訴譚婷:“努力考大學?!?/p>
2013年,譚婷考上了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是高中那僅剩的4個聾人學生里唯一考上本科的。但這并沒有讓她獲得旁人想象中的那種幸福感,她覺得那是許多的苦和心酸換來的,更何況,沒人能知道她的未來會怎么樣。
學習仍是她緊緊抓著的稻草,“我知道學習可能不會把你帶到人生的巔峰,但是它可以確保你不會跌落低谷?!甭?,那個埋頭走路尋找曙光的“驢子”的身上開始有了光亮。2020年年底,譚婷成功通過司法考試,成為“國內首位聾人準律師”。
譚婷“破圈”后,唐帥認為譚婷通過司法考試是一個“奇跡”。他希望這個奇跡能得到重視,但又不想讓人們囿于它,不要將其歸于一個短暫的“勵志故事”。他想讓這個結果成為一顆“原子彈”,倒逼社會改變認知——聾人可以學法,也可以參與到公共法律服務中去。因為中國2000多萬聾人群體的法律需求不可能是一個或兩個人,它需要一個“體系”。聾人需要“破圈”才能融入,否則只能一直困在自己的閉環里。
現在的譚婷正為此而努力,她每天忙于聾人的法律咨詢和普法,在自己錄制的一段手語普法短視頻里,譚婷還特意給自己配上了聲音。
“為什么要把給聾人看的手語視頻配上聲音呢?”
“讓世界發現我們不是更好嗎?”譚婷攤開手說。
(摘自2021年10月20日《北京青年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