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白

近些天看史鐵生的《病隙碎筆》,生活能讓人有多絕望呢?有人說是愛的人牽了旁人的手,有人說是理想不能如愿,有人說是遙遠的回不去的故鄉,是窮困潦倒,是求而不得……我也曾這樣顧影自憐。
我讀高中的班級不是那種“學霸班”,大家都不是呆板到只知道學習的性格,偶爾會串通好“口供”一起逃課。我那時很羨慕他們。別人不上學,就是逛街、打游戲,而我不去上課時,則是在醫院度過的。
我拿著拍好的片子排著長長的隊等待復查,身前身后都沒有50歲以下的人,青澀稚嫩的我在隊伍里格外扎眼。
前面的老人微微駝背,頭發已全白,轉過身來問我:“小姑娘你怎么了啊?”
“胃病。”
“胃病?這么小的年齡,那你父母呢?”
“去取別的片子了。”
是的,除了胃病,我的頸椎、脊柱都有問題,還有自初中起就伴隨我左右的偏頭痛和失眠。前幾次胃不舒服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年紀小,只要注意飲食沒有問題就好了。后來也許是知道我胃疼、嘔吐得太過頻繁,醫生終于開了單子讓我去做胃鏡。
其實現在看來,那簡直不算病,城市里十個年輕人九個有胃病。可我那時才16歲,朋友不時去吃麻辣燙,而我只能捧著熱水杯,看他們一邊神采飛揚一邊大口吞咽,然后自己回家喝粥吃面條。
我抱怨著、頹喪著,常常陰沉著一張臉,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好像整個世界都欠我一個解釋和一份補償。后來,我無意間知道了史鐵生,看到了他的文章。
這個從18歲就開始被病魔折磨的人,在21歲的一次手術后徹底癱瘓了。他頻繁進出醫院,一次次地上手術臺卻不見絲毫好轉,三十幾歲時病情惡化成尿毒癥。
可是你看他的文字,沒有故作溫暖的“雞湯”,也沒有因苦難而生出的刻薄。他跟普通人一樣,曾經憤憤不平,而后又慢慢坦然接受。他開始寫生活,寫藝術,寫信仰,寫長長的關于自己的故事。他坐在輪椅上,內心一片清明。
“命運并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
十七八歲時,對未來抱有過分美好的幻想,內心做著一個到處流浪的夢。生活的平淡與狹隘讓所有關于遠方、旅行、流浪的詞有了神圣的意味。彼時,我坐在教室里,看著厚厚的卷子,心里的厭棄溢于言表。耳機里播放的總是“重金屬”音樂,平淡的外表下是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我開始夢想著一場逃亡。是的,那間教室和所有同考試有關的事情,都被我視為禁錮自由的囚籠,內心也有個越來越大的聲音不停地告訴我:“離開吧。”
那時還沒有“說走就走的旅行”這種說法,但我確實這樣做了。一個平常的下午,自習時我看著窗外,突然覺得不能浪費這樣大片灑下的陽光,于是我謊稱胃疼,堂而皇之地拿著假條從校門離開,去奔赴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總是看到很多年輕的作家,寫自己曾經多么離經叛道,去哪里遠行又去哪里避世,住在當地人家里去感受一個地域經年累月形成的文化,在揚著塵土的路邊伸手攔下一輛車搭乘,在街角巷口遇見了或灑脫或魅力無限的人……我帶著期待和忐忑坐上公交車去了火車站。
“我想買一張,一張……”
我站在售票窗口時發現自己居然連目的地都沒有考慮。停頓了一會兒,直到身后開始有人催促,我開口:“到大理的吧。”
“什么時間?”
“最近的。”
“今晚7點15分,只有硬座了,可以嗎?”
我點點頭,衣兜里的手不停地出汗。
“一共379元,請出示您的身份證。”
我愣住了。我兜里只有300元,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已是一筆巨款,卻連一張硬座火車票都買不起,更重要的是我還沒有辦理身份證。我抱歉地搖搖頭說不買了,在后邊人的小聲抱怨中失魂落魄地離開售票處。
什么年少輕狂、離經叛道,都是別人的青春。那天的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個多小時,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出神。
他們在想什么呢?有沒有人和我一樣想逃出頭頂這一方小小的天?然而沒有人給我答案,每個人都是行色匆匆,有歲月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
夜色降臨時,我回到家里,重復著循規蹈矩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的我用了多大的勇氣嘗試逃離,內心有一個烏托邦,卻在邁出第一步時就失敗了。
后來機緣巧合下我讀了史鐵生的散文集,并放在手邊常常翻看,莫名覺得原來幸運竟時常伴人左右。
發燒了才知道不燒時有多清爽,咳嗽了才知道不咳時有多安詳,坐了輪椅時覺得天昏地暗,等生出褥瘡才知道端坐的日子有多晴朗,病情惡化導致頭腦時常渾渾噩噩才更加懷戀往日時光……
醫生甚至不敢在檢查前透露太多,因為怕打擊到年輕的病人,總是在拍了片子,做過檢查后,才告訴史鐵生,他有多幸運,躲過了一劫。一如他曾寫的那樣——園神長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我曾無數次抱怨過夜里11點才結束的晚自習,總是在跟朋友道別后一轉身臉色就變得比夜還沉,耳機里總是吵鬧的音樂,心里暗暗詛咒著一切。
一個雨夜,雨水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隔絕了喧囂,天地間仿佛只有我一人,靜謐讓我難得平靜了心緒。而當我不再一路于心里怒罵時,才發現沿路的夜景也有醉人的美麗,兩年來日日經過的小路,時至今日才發現墻上綴著綠藤,墻縫里蜿蜒生長著不知名的小花,夜風輕吹,聞得到角落里傳來的玉蘭花香。
所以你看,我沒有看過西北的落日是否蒼茫,也沒有到過遙遠的新疆,可我依然因為頭頂的月光而沉醉。生活啊,遠比你想象得要寬厚許多,它從不會讓人一無所有。
現在回想起來,發覺過得最有幸福感的時候居然是在高中。能夠因為生活過于平淡而把自由放在最值得掛心的位置,是在多少年后才明白,生活里只有那樣單純的煩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穿著樸實的校服,心里做著一個仿佛觸手可及的夢,身邊有可以一起走一輩子的朋友,或許還有一個想攜手共度余生的少年。
那樣如草生堤堰的生活,那些閃閃發光的歲月,是無論以后走到哪里,都不敢忘記的最珍而重之的回憶。
(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