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詩帥”周漁璜詩歌研究

康文

周起渭（1664－1714），字漁璜，號桐野，貴陽青巖騎龍村人。他是康熙年間貴州著名詩人、學者，是貴州為數不多的在文界和民間都留有深刻印記的歷史名人。在眾多的詩家中，他的詩歌異軍突起，引人注目，如貴州巡撫田雯曾為他的《稼雨軒詩》作序，《明史》編纂者毛奇齡在八十六歲高齡時也為其詩歌作序。另外，他曾得到過許多文化名人的推崇，如當代美術大師劉海粟曾在《詩人周漁璜小傳》中稱他為“黔中詩帥”，推崇他為“開一代風氣的人物”。周漁璜的詩歌有多重內涵，藝術手法多樣，其意象運用自然流暢，值得深入研究。

一、周漁璜生平事跡簡論

周漁璜少年時即以詩才著稱，在他十四歲時，憑借一首《燈花詩》，在鄉里贏得聲名。康熙二十年（1681）四月，周漁璜第一次應院試，被取為府學生員。而在這一年秋，他又應貴州鄉試，得中副榜第三。康熙二十六年（1686），即周漁璜二十三歲時，再次應鄉試，中第一名解元。

康熙二十八年（1689），時任貴州巡撫的田雯讀到了周漁璜的詩作，感覺很有文采，認定他是絕世詩才，主動與之交往。二人互論詩文，惺惺相惜，此時的田雯已經五十五歲了，周漁璜不過二十五歲而已。

康熙五十三年（1714），周漁璜患病，因多次反復，病情逐漸加重。他在《病中作》一詩中慨嘆：“此身本非我，病來即為害……病倘終勝藥，于世本無待。”灰心失意的他失去了與病痛抗爭的勇氣，而夏末初秋的《病景》一詩竟成他生前絕筆，“知覺常存此心在，呻吟無力與人聽”所傳達出的無力感，能讓讀者感知到詩人的失落與苦痛；“老牛臥草長重淚，瘦鶴藏頭只見翎”兩句中，詩人將自己比為臥草垂淚的老牛與藏頭不見的瘦鶴，生動形象的背后卻是詩人的無盡悵惘；“曉夢忽歸沅澧上，千山云木舊青青”這最后兩句，今天讀來讓人感慨不已。

周漁璜病逝時，年僅五十歲，實為清代文壇的一大憾事。

二、周漁璜詩歌的思想主題

周漁璜的詩作有多種稿本，如《回青山房詩集》《稼雨軒近作》《燕山塵土集》等，在他晚年自選詩集定名為《桐野詩集》。現能見到的詩集依據的是“民國”十八年（1929）陳夔龍刻印于上海的花近樓刻本。貴陽文通書局以花近樓刻本為底本，鉛印單行本發行，而《黔南叢書》將《桐野詩集》四卷輯入第三集。本文研究的底本即為《黔南叢書》輯錄的《桐野詩集》四卷。現存的詩集第一卷存詩六十八首，第二卷存詩七十七首，第三卷存詩八十一首，第四卷存詩一百一十八首，總計三百四十四首，包含了周漁璜在各個時期的作品，我們可以從中總結出詩人在各個時期的思想特色。

（一）感懷詩

感懷詩是中國歷代詩人擅寫的一種詩歌體式，這類詩歌題材廣泛，詩人往往通過表面事件的敘述或景物的描寫，來展現自己深層的感觸。古人常以“即事”為題寫詩，多為抒寫心中的感慨，或憂國憂民，感時傷事；或反映離亂，感慨現實；或渴望建功立業，慨嘆壯志未酬；或仕途失意，難掩失落；或閨中懷人，相思難解；或謳歌河山，贊賞美景。在周漁璜的詩集中，有不少作品都可以歸入這種類型。

1.抒發興亡之感的詩作

在周漁璜的創作中，有不少詩作都反映了詩人深沉的悲涼之感，這主要是源自他對國事的慨嘆。

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消夏大會上，周漁璜根據分到的題目撰寫了《分詠京師古跡得明成祖華嚴經大鐘》一詩，此詩借吟詠明代大鐘，抒發了故國興亡之感（因此詩被引述較多，此處不再贅引）。此詩圍繞明太祖朱元璋傳位給朱允炆，卻引發了燕王朱棣的不滿，后者選擇從燕京發兵南下奪位。朱允炆求和不成，化裝成和尚逃跑，而南京守城的百萬兵士被燕王斬殺。朱棣以武力奪取南京城后，下令文學博士方孝孺為他起草皇帝即位的詔書，方孝孺堅決不從，結果被誅十族。周漁璜在詩中以“忠臣十族飄冤魂”一句，贊揚了方孝孺的錚錚鐵骨，也鞭撻了朱棣的殘酷手段。此詩大氣磅礴，既含蓄蘊藉，又暢快淋漓。

另如《土木驛》一詩中，詩人借“土木堡之變”—明英宗朱祁鎮北征瓦剌兵敗被俘的事件，對這一歷史事件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猿鶴沙蟲事可傷，澶淵往事誤苞桑。

六師草草無營陣，孤注匆匆擲帝王。

喋血將軍雄略盡，籌邊司馬智謀藏。

升平萬里無烽火，禾黍春生古戰場。

在此詩中，詩人對“澶淵之盟”—明明是北宋戰勝了遼國，卻因皇帝急于求和，反而簽訂了屈辱盟約的事件慨嘆不已，反映出詩人憂國入世的情懷。

2.反映民間生活及民生疾苦的作品

周漁璜雖多以書齋讀書為業，但因為年輕時曾有過耕種的經歷，所以也有部分詩歌是描寫老百姓種地納租，卻被地主殘酷剝削的狀況，如《順義道中雜詩三首》其三中的“朱戶盡收金地稅，居民還納石田糧”兩句揭示出了農民被欺壓的真相。租戶們本來是按地的好壞來繳納稅金，但是貪婪的地主們為了斂財，連無法種植糧食的“石田”也要繳稅，詩人的憤激之情躍然紙上。

描寫農民操勞之苦和被官府壓榨的生活的名篇還有《題李蒼存〈秋獲圖〉》，詩人在開篇表達了老百姓的心愿，“田父操豚蹄，所祝但篝車。若論東作苦，此愿良非奢”，而官府策士們卻不勞而獲，“倉庾足官事，玉食恣奢華”，但是他們哪里懂得老百姓們耕種的辛勞，“寧知我父子，曉夜躬犁耙？”在周漁璜看來，耕種并沒有想象當中的那般有趣，反而充滿各種艱辛，因為“春夏信勤劬，三冬無怨嗟。租稅但畢官，濁醪何時賒！”在詩歌的最后，詩人表達了回歸田園的向往，“子信能知田，我亦能田歌。橫從今已荒，不歸當奈何？”整首詩歌將寫實與抒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表達了對農民繁忙耕種卻還是備受欺壓的不公平現狀的同情。

在周漁璜的筆下，也有反映農家生活情趣的作品，如《齊東婦》：“齊東婦，荷擔能追健兒走。古昔姬姜今則無，塵埃面目飛蓬首。丈人刈麥身在家，馬驅黃犢女漚麻。向晚茅檐一歡笑，濁醪大餅求非賒。雞豚養在西偏屋，賣豚納官租稅足。殺雞祭神神降福，滿愿多收麥與粟，渠識黃金是何物！”這首詩是1713年5月周漁璜奉命去江南祭禹陵期間，經過山東境內時所創作的反映當地風俗民情的作品。開頭兩句，詩人為我們描述了齊東婦勤勞肯干、質樸無華的形象，男耕女織的勞作生活結束之后，晚間是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他們的小家經營得生氣活潑，因為努力所以能按時繳納官租，日子還算過得甜甜美美。對于他們來說，最大的心愿就是殺雞祭神，祈求上天保佑來年風調雨順，能夠多多地收獲糧食，至于黃金根本不是他們的需求之物。此詩語言生動，對齊東人民的家庭生活觀察細致，筆調輕松、優美自然。

（二）山水詩

山水詩源于東晉謝靈運，他作詩主張道法自然，多有清麗的詩句，最為人傳誦的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等。山水詩在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與中國的山水畫相結合，從內涵上已經超出了畫面本身所能展現的內容。周漁璜的山水詩多有清麗的詩句，在其中展現出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內涵深刻，在意境、格調、氣韻等多個方面都給讀者無限的遐想。

在《泛舟西湖夜半始歸七首》中，周漁璜對西湖的景色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對西湖水的翠綠、湖中的荷花、舟中的歌聲、采菱的歡樂、落日中的笛聲、天邊的月光都有展現，目光所及處、耳中聽聞聲都一一進行了描繪，讓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詩人的這組詩歌具有全面觀察的視野，尤其值得提及的是第五首中的最后一句，“直把西湖比西子，湖心亭是廣寒宮”得到了歷代詩論家的高度評價，查為仁在《蓮坡詩話》中這樣評價道：“貴陽周宮詹起渭《西湖詩》，較東坡進一格。”

另有《赤壁避風登蘇公亭放歌》一首，詩人在寫景中加入了大量的感懷抒情，借古人之事發今日之情，意境深遠。詩人開篇先對赤壁之戰的場景進行了回憶，“浩浩長風吹萬弩，箭鏃漫空灑飛雨”，戰場上萬箭破空的緊張畫面如在眼前。接下來，周漁璜對《赤壁賦》的經典意義作了重點揭示。即使歲月流逝，經典也會永在，“如此江山如此客，縱無詞賦堪千秋”，將詩人對蘇軾的崇敬之情表露無遺。在詩歌的結尾處，詩人直抒胸臆，將歷史與現實的處境緊密聯系在一起，“思公不見余空返，楚塞蕭條白日晚。柳外人家竹籬短，明月正照黃泥坂”，以寫景句平靜收束，與開頭的鏗鏘有力形成鮮明對比，以古襯今，以今思古，發人深省。整首詩歌一唱三嘆，借景抒情，結構清晰。

其他如《一字至七字詩詠霜》：“霜。凜冽，寒涼。乘金氣，應清商。濃鋪碧瓦，淺綴紅墻。染林楓葉赤，變岸柳梢黃。隕片重關煙月，生花游子衣裳。到曉俱銷紅日下，不銷惟有鏡中央。”這也是一首非常有特色的詩作。周漁璜在作品中展現出對多種詩體形式的探索，意境別致。“霜”是一種自然的氣候景象，詩人從多個方面對這種抽象的事物進行了描寫，如人的體感，虛無縹緲的感覺，具象事物被浸染的表現，引入了“霜葉紅于二月花”，柳梢卻日益變黃的視覺體驗。同時，詩人還寫到了“霜”的意象對人的心理的影響，寒冷、悲涼、離愁、別緒，非常有創意。同時，詩歌的語言由一字逐漸增加為七字，層層推進，顯現出詩人高超的語言技巧，令讀者擊節贊賞。

三、周漁璜詩歌的藝術特色

郭元釪曾在《〈桐野詩集〉引》對周漁璜詩歌風格的形成有所描述，認為其“好為詩，能開辟自立。上自建安，下逮竟陵，無不研究而進退之；而尤措意于東坡、遺山、青邱、東澗諸集”。這樣的評價體現了其詩歌多樣性特征的緣由。

（一）寫景清新自然，抒情深沉含蓄

周漁璜在寫作中善于捕捉詩意化的形象，借此發掘幽深的詩意，在一幅幅清新淡雅的山水畫卷中展現其獨特的人生智慧。例如，《清明日守風洪澤湖，見岸上士女上冢，感而成韻》一詩描述了清明時節，民間祭奠祖先，到墳前掃墓的風俗。在前四句中，詩人用詳細的筆墨敘述了他在舟中所觀察到的岸上以及湖中船只來往的景象，柳枝、晴波、飄花、紅巾、綠波、雙艇、芳草、畫輪的對仗使用，使詩句的畫面感極強。而人們在掃墓結束之后也就借機春游，一幅其樂融融的景象。最后兩句，詩人話鋒一轉，“紅心草蓋何年骨？曾是當時上冢人”將歲月流逝的虛無感盡現眼前，凸顯了人世蒼涼、世事無常。

（二）擅長使用意象，巧妙運用修辭

周漁璜的詩作言近旨遠，妙趣橫生，許多詩句令人回味無窮。例如，《余自山陰還杭州，將有豫章之行，重泛西湖留別四首》中的第一首：

熟梅雨足漲晴波，柔櫓聲來碎芰荷。

山浴峰巒當鏡好，起眠楊柳受風多。

青山處處余魂夢，別眼昏昏醉綺羅。

暈碧裁紅詩力退，自慚無奈晚風何！

在此詩中，詩人寫到了西湖翠綠的湖水，清秀的芰荷被游船驚醒了美夢。青翠奇秀的山峰就如同一位剛剛睡醒的美人，對著西湖這面自然的明鏡梳妝打扮，同樣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還有湖邊的楊柳，迎風晃動著自己柔美的柳枝。此詩恰當地使用了比擬的手法，為山水草木賦予了人的性格，使詩歌增色不少。

周漁璜對比喻方法的運用則拓寬了詩句的表現力，如“聚若流螢散作蓬，浮萍信水葉隨風”兩句中詩人用自然界當中頗有形象特色的流螢、蓮蓬、浮萍、秋葉等代指人世的聚散無常、悲歡離合，生動形象，意蘊深遠。

周漁璜曾于晚年自編《桐野詩集》，體現出一個文人對自己創作的嚴謹態度，在他心中大概也有如同歐陽修般“只怕后生笑”的藝術自覺性吧。陳允恭曾在《〈桐野詩集〉序》中這樣評價周漁璜的創作：“君于詩不多作，不茍作，一洗傭耳剽目、生吞活剝之弊，而歸于抒寫性情。故其詩不名一家，大要以清遠之思，運俊逸之氣，或沖澹而和雅，或高潔而沉雄，無粗厲之詞，無闡緩之調，視近代橅李杜、宗初盛者捧心學步，適足以形其塵容俗狀而已矣。”這樣的評價對清初文壇上頂尖的詩人周漁璜來說是相當恰切的。

少年成名，游歷京師，廣交雅友的周漁璜代表著那個時代貴州文人在文化中心地帶最響亮的聲音，雖稀少卻彌足珍貴，傳誦至今，余音不絕。

本文系貴陽市科學技術局項目（項目編號：GYU-KY-2022）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