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超
漢代學術是對先秦以來學術發展及流變情況的整理和總結,《漢書·藝文志》作為我國第一部史志目錄,具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功用。考察整個漢代學術發展史,《漢書·藝文志》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正如清人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敘例》所云:“今欲求周秦學術之源流,古昔典籍之綱紀,舍是《志》無由津逮焉。”因此,縱觀我國目錄學史,其實質是中國傳統的學術源流史,歷代學人對其推崇備至,王鳴盛認為:“不通《漢書·藝文志》,不可以讀天下書。《藝文志》者,學問之眉目,著述之門戶也。”《漢書·藝文志》得以流傳至今,成為我們考察先秦學術源流的重要依據。
一、漢代《春秋》學綜論
漢以前的歷史,處于中國的先秦時期,是中華文化萌芽、發展和奠基的重要時期,而能夠比較全面、系統且最早揭示這一時期學術文化概況者,非漢代大學者劉向、劉歆之《別錄》《七略》莫屬;而能夠比較全面、系統地揭示《七略》亡佚前該史志之原貌者,則非《漢書·藝文志》莫屬。《漢書·藝文志》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上的特色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大序和小序闡明其學術的價值和學科的特征,二是通過對典籍的分類和排序反映學科種類和學術淵源。
《漢書·藝文志》的體例,在對圖書的分類和排序方面,有著較為明顯的價值取向,反映了漢代的學術狀況,體現了劉氏父子與班固等人對學術價值的判斷。章學誠《校讎通義》序曰:“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后世部次甲乙,紀錄經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闡大義,條別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于墳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劉向、劉歆父子“深明道術精微”,故能通過“部次條別”,正體現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思想。
《漢書·藝文志》總序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漢初,傳《春秋》者,除了《左氏》《公羊》《穀梁》三家,還有《鄒氏》《夾氏》二家,共有五家。《漢書·藝文志》載:“《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公羊、穀梁二家。”可見當時《春秋》是得以保留下來的,共十二篇。《漢書·劉歆傳》載:“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公羊傳》《穀梁傳》是今文經,顧實則認為“左氏明有古經,故今文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者妄也”,而《左氏傳》是古文經,出自孔壁,許慎《說文解字·序》中載:“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春秋古經》十二篇是指記載魯國十二公各一篇,《經》十一卷則是指閔公系于莊公之下,二公合于一卷。從這里所說的篇卷關系來講,篇是指其所書寫的內容,而卷則是記其書寫的載體。《春秋古經》十二篇是對其內容而言的,而《經》十一卷則是閔公系于莊公之下,二者屬于同一載體。
此外,《漢書·藝文志》中著錄有《鄒氏傳》十一卷、《夾氏傳》十一卷,但又說“《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最終都沒能保存下來。而《漢書·王吉傳》言:“吉兼通五經,能為《鄒氏春秋》。”當時,還有王吉在治《鄒氏春秋》。《隋書·經籍志》進一步明確指出“王莽之亂,《鄒氏》無師,《夾氏》亡”。這說明,無論怎樣,最后都只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傳流傳下來,《鄒氏》《夾氏》二書亡佚。關于《春秋》三傳的授受源流,《經典釋文敘錄疏證》云:“左丘明受之于仲尼,公羊高受之于子夏,穀梁赤乃后代傳聞。三傳次第自顯。”
在漢代經學史上,《春秋》擁有特殊地位,在《漢書·藝文志》中便可窺見一斑。孟子曾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作《春秋》,成為漢朝撥亂反正之法,這種說法在漢代被普遍接受,因而《春秋》學在漢代被統治者當作確定“漢道”的重要理論依據。景帝時,尊奉《公羊》家,武帝時延續其制,并立《春秋》博士。宣帝時,《穀梁》家異軍突起,立為博士。此時的《公羊》和《穀梁》有了明確的劃分,被歸入今文經學。而《左傳》屬于古文經學,未能立于學官,直到王莽時才被立于學官。
二、《公羊傳》及其學術源流
《漢書·藝文志》在提及《春秋》諸傳的流傳情況時說:“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公羊傳》舊題作者為公羊高,相傳是孔子門人子夏的弟子。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中徐彥引戴宏序云:“子夏傳于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于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與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胡毋生治《公羊春秋》,景帝時為博士,教授生徒。“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胡毋生撰《春秋條例》現已亡佚,不見于《漢書·藝文志》,朱彝尊《經義考》有載。胡毋生授受公孫弘,治《公羊春秋》。公孫弘“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漢書·藝文志》著錄有《公羊雜記》八十三篇,朱彝尊《經義考》以為公孫弘所作。
胡毋生“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與胡毋生同時的董仲舒,亦是《公羊》學大家。由于他的建議,促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經過其不懈的努力,《公羊》學的大一統學說也得到了全面的闡釋和發揚,并對漢代思想文化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漢書·藝文志》中著錄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包含有《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董仲舒名望極高,影響甚大,其受業門徒也頗多,《漢書·儒林傳》載:“董生為江都相,自有傳。弟子之遂者,蘭陵褚大、一樂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大至梁相,步舒丞相長史,唯贏公守學不失師法,為昭帝諫大夫。授東海孟卿、魯眭孟,孟為符節令,坐說災異誅,自有傳。”其弟子中,較為著名的有褚大、贏公、段仲、呂步舒、孟卿、眭孟等人。此后的嚴彭祖與顏安樂皆師從眭孟,“孟死,彭祖、安樂各顓門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嚴、顏之學”。眭孟死后,嚴彭祖與顏安樂各立門戶,教授生徒,便有了“嚴顏之學”。《漢書·藝文志》著錄有《公羊顏氏記》十一篇,據朱彝尊考證作者為顏安樂。嚴彭祖所撰《春秋左氏圖》現已亡佚,不見于《漢書·藝文志》,朱彝尊《經義考》有載。《漢書·藝文志》中還著錄了《公羊外傳》五十篇,《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現已亡佚,無法窺見其當時原貌。《公羊外傳》五十篇應當是采當時社會上流行之左氏及諸子雜說匯纂而成。外傳是相對于內傳而言的,《國語》被稱為《左氏外傳》便是很好的例證。
三、《穀梁傳》及其學術源流
《穀梁傳》舊題作者穀梁俶。楊士勛《春秋穀梁傳疏》序載:“穀梁子,名淑,字元始,魯人。一名赤。受經于子夏,為經作傳,故曰《穀梁傳》。”顏師古注見于《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穀梁子,魯人”之下。關于《穀梁傳》的作者,文獻之間相互抵牾,其是否均指一人難以斷定,但確系出于穀梁子無疑。“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詩》于魯申公,傳子至孫為博士……故好學者頗復受穀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慶幼君、丁姓子孫皆從廣受,千秋又事皓星公,為學最篤。宣帝即位,王莽時,由是穀梁《春秋》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學。”可見,《穀梁傳》開始并無專門之學,靠師徒相傳,宣帝之時才得以興盛。
這樣,經過前期的充分發展,至宣帝時,其主持召開了石渠閣會議,會議的中心內容是“平《公羊》《穀梁》同異”,由是《穀梁》之學大盛。《后漢書·陳元傳》載:“孝宣為石渠論而穀梁氏興。”今《石渠春秋議奏》已亡佚,當時情況已難以窺見,但在《漢書·儒林傳》中,班固對《穀梁》學的傳承以及《公羊》學和《穀梁》學的斗爭描繪得卻十分詳盡。《漢書·藝文志》中還著錄了《穀梁外傳》二十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現已亡佚,亦無法窺見其當時原貌。《經典釋文敘錄》有尹更始《穀梁章句》十五卷。從吉光片羽的記載來看,當時穀梁家還是保存了不少著作的,只是不如后來范寧注、楊士勛疏的《春秋穀梁傳疏》影響大而漸漸亡佚。
四、《左傳》及其學術源流
《左傳》原名《左氏春秋》,相傳為春秋末年魯國太史左丘明所撰。《史記》的《十二諸侯年表》云:“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左丘明,魯太史。”由此可見,在西漢時更傾向于《左傳》成書于左丘明之手。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一曾疏引南朝陳沈文阿說,“《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于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里”。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疏引劉向《別錄》記載了漢以前《左傳》的流傳情況:“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可以說,這一記載大體上是符合當時學術源流的。《經典釋文序錄疏證》謂:“左丘明授曾申,申傳衛人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卿傳同郡荀卿名況,況傳武威張蒼,蒼傳洛陽賈誼,誼傳至其孫嘉,嘉傳趙人貫公,貫公傳其少子長卿,長卿傳京兆尹張敞及侍御史張禹。”自左丘明至張敞、張禹,傳承關系清晰可見,足以窺見其早期授受源流。
《漢書·藝文志》中所著錄的《鐸氏微》和《虞氏微傳》,李零認為:“‘微不一定是指微言大義,疑‘微即《抄撮》,是以雜抄的故事來闡發隱微,類似于今日的‘秘史‘秘辛之類。”所以,這里應該就是鐸椒和虞卿分別所作的《抄撮》。《漢書·藝文志》對《左傳》的學術源流,究其史源主要取材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太史公在《十二諸侯年表》序中說:“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此外,《漢書·藝文志》還著錄有《左氏微》《張氏微》,現已亡佚,它們應該也是當時《左傳》的節本,朱彝尊在《經義考》中對其有載。顏師古注:“微,謂釋其微指。”這里不一定指微言大義。當時流行《春秋》學中直題“左氏”者當有議論解經類《左氏微》,沈欽韓與姚振宗認為張氏即張蒼,張蒼所抄撮之文被稱為《張氏微》。《漢書·儒林傳》載:“誼為《左氏傳訓故》,授趙人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賈誼此書在《漢書·藝文志》中并未著錄,故不多加以贅述。
漢代《春秋》學成為一代之顯學,從西漢以來備受重視,而以《漢書·藝文志》為代表的早期史志目錄初步體現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宗旨,將之前繁多雜亂的春秋類文獻進行了系統精細的歸類和整理,其學術源流便可窺見一斑,又在其后得到延續。景帝時,其尊奉《公羊》家,武帝延續其制,不僅繼承了漢初的政策,同時“尊《公羊》家”,并創造了“霸王道雜之”的政策模式。宣帝扶植《穀梁》,排抑《公羊》,致使元帝以后在“《穀梁》大盛”的背景下,興起了托古改制運動。至王莽時,隨著以《左傳》學為核心的古文經學的興起,托古改制運動進入高潮。
由此可見,《公羊傳》長期處于官學地位,得到朝廷的重視。《穀梁傳》后來異軍突起,受到今文經學家青睞,后由于《公羊》學一家獨大,便不斷走向衰落。《左傳》最晚立于學官,難以得到官方重視而發展興盛,加之博士不常設,故無官學地位而缺乏生徒,長期處于“失語”狀態。《春秋》學在漢代的發展變化,是隨著文化政策而發展變化的,《春秋》三傳的興衰與官方的重視程度密切相關。《漢書·藝文志》明確展現了漢代《春秋》學的學術源流,具有明顯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