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小談 鄒 理 .山東師范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隨著中國社會逐步深化現代化的進程,現實題材電視劇因其關注現實、反映現實的創作手法,在三十余年的創作實踐中,必然地與中國社會的現實文本形成了互相交織、互為耦合、上下互文的關系。就文本的女性話語而言,其價值呈現經歷了兩次轉向。現謹就現實題材電視劇文本女性話語在21世紀之前的一個十年(1989—1999)中的價值呈現作出歸納。
自20世紀80年代末 始,反映社會生活、關注當下問題的現實題材電視劇作為一種類型,出現在電視熒幕上。從整體上看,文本中的女性話語經歷了兩次價值轉向。第一次轉向,大致以千禧年前后為分界點,女性話語由國家推動社會的現代化轉型這一意識形態話語為主導,逐漸轉向以現代城市背景下的生活政治為話語主導。第二次轉向,大致以21世紀第一個十年結束的前后為分界點,女性話語逐漸轉向以個體生活中的自我政治為主導。本文以現實題材電視劇女性話語的第一次價值轉向(1989—1999)為研究對象,對其價值呈現的基本特點作出歸納、提煉。
這一時期,現實題材電視劇中的女性角色就身份類型而言,主要包括農村女性、由農村向城市遷徙的進城務工女性、城市女性。她們在文本中的角色配重、戲劇功能和話語表達是動態變化的,這與國家從政策層面加快農村城鎮化、推動社會脫貧致富、推進婦女工作的現實文本趨向一致、互文。
就現實文本而言,改革開放之后,黨和政府開啟了對外開放和體制改革、將國家經濟帶入全球化的進程。各種西方文化隨之進入中國,中國社會開始了傳統、前現代與現代復雜交織,向現代世界艱難轉型的特殊階段。在農村城鎮化的進程中,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逐漸脫離農業,從事個體經營活動。在婦女工作方面,消除對女性的生命歧視,保護婦女生存權益是黨的主要工作內容。
在這一現實語境下,轉型期之始的農村女性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因前現代與現代價值對沖而引發的身份焦慮、生存焦慮。在這一時期的電視劇作品中,關于前現代身份焦慮的女性話語痕跡幾乎遍布文本。農村女性在情感/家庭領域受到來自鄉村倫理秩序的束縛,在務工/職場領域因工作技能不足,精神世界尚未完全樹立起獨立自主的現代主體意識,而遭挫折、找尋出路,是常見的敘述模式。典型案例如“農村三部曲”《籬笆·女人和狗》《轆轤·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網》中的棗花,《趟過男人河的女人》中的山杏。
以“農村三部曲”為例,它以女性棗花的感情生活為戲劇主線,展開了一幅農村女人的命運畫卷。圍繞在棗花身邊的戲劇矛盾,深層內涵是棗花獨自面對兩性平等、女性獨立這個時代議題而產生的惶恐,本質上是棗花在傳統和現代之間產生的身份焦慮和價值抵牾。從自我層面上講,棗花關于現代道德的主體人格力量弱小,她幾乎無法把控個人命運。起初嫁給銅鎖是為了成全母親自認為對茂源老漢情意的虧欠;與銅鎖結婚后,又不能割斷與情人小庚的聯系;之后與銅鎖離婚,在與小庚的婚內生活又無法劃清自己與前夫一家的界限,引來自己二婚婚內的磕磕絆絆。尤其前夫的父親茂源老漢仍能以長者姿態干涉棗花與小庚的家庭事務。這在那個時代的父權農村社會,是常見的現實故事。
在這個文本中,不只是棗花處于對奔向新生活、身處新生活的進退兩難,其他角色如銅鎖、小庚、小豆倌、茂源老漢等人,他們在如何面對、追求新時代的個人新生活這個問題上也都受到了來自傳統鄉村倫理、認知的束縛和阻礙。在自我價值認同和選擇上,他們都表現出來自前現代、面對新時代的身份焦慮。這是時代的陣痛,也是對農村城鎮化的真實寫照——一場由國家政策引領、推動而來的社會變革,它要求農村社會棄舊揚新,建立更適合經濟發展的關系和認知。對于祖祖輩輩扎根農村、生活在農村的個體生命而言,這種來自倫理、精神、觀念層面的秩序更新,往往需要歷經漫長的沉淀,才能在現實世界和個體內部實現雙向整合。
在這一時期,現實題材電視劇文本的女性話語在價值敘事上的前現代身份焦慮和現代性主體意識的價值萌生是伴隨發生的,差別在于不同的文本在呈現二者時有不同的側重。這也是彼時中國現實社會的話語表征之一。側重呈現現代性主體意識的代表作有很多,如《外來妹》《北京人在紐約》《孽債》《一地雞毛》《西部警察》《深圳之戀》《其實男人最辛苦》《男人離婚》《牽手》等。
觀照當時中國的現實文本,當時中國社會仍存有前現代的文化根基,經濟、技術、市場各方面還處于與西方世界接軌、向全球經濟開放的轉型之初,城市成為能夠為人們提供各行各業就業機會的可靠空間、未來經濟和技術進步的中心。就生活在城市的個體而言,無論是追逐財富、改善生活,還是尋求內在成長、整合自我,都必然帶來民眾在融入現代世界時尚未做好充分準備的主體焦慮。
以外來妹角色為例,分析故事文本,如《一地雞毛》中的外來妹小林家保姆、《男人離婚》中的外來妹張慧麗、《深圳之戀》中的打工妹小雯等。在劇作中,她們已然褪去農村女性初進城時被淹沒在城市節奏下的精神與生存的雙重困頓。相反,她們在故事的城市敘事中完全接納了自己外來妹的身份,樂觀、肯干,很懂得抓住轉瞬即逝的生存機遇。小林家的女保姆因為小林沒與自己提前打招呼留出找工作的時間,就準備把孩子送托兒所,立刻主動、憤然地炒了小林家的魷魚,跳去薪資更高的人家做保姆。這個角色在面臨生存危機時的憤怒和毫不猶豫,反映了城市生活給女保姆帶來的現代生存壓力。《男人離婚》中的張慧麗不僅靠自己的勤快能干、精打細算在上海站穩腳跟,還吸引了國企工人沈國良對她的愛慕,生存之余贏來了自己的感情生活。她的煩惱是在與沈國良結婚后其前妻影響到了自己作為城里人太太的家庭事務。《深圳之戀》中的打工妹小雯在女老板梅若云無家可歸之時,慷慨地帶她入住打工妹的出租屋,并在自己工作的娛樂城幫她找了份工作。梅若云則經歷了從女強人跌落為打工妹,靠在城市里的辛苦打拼再次贏得事業成功、贏得愛情的人生起伏。在這些文本中,故事所表達的是女性如何在城市生存、如何獲得城市身份的命運弧線,這條命運弧線背后蘊藏的是現代城市生活時時刻刻可能對女性發起的挑戰。就現代自我意識的覺醒而言,在類似的作品中,女性的現代自我主體意識已經覺醒。
以高干/高知的城市女性為例,圍繞在她們身上的深層話語矛盾往往在于——需要擺脫對高干/高知的原生家庭依賴,建立真正自立自強的現代人格品質。如《咱爸咱媽》大兒媳羅西,故事借病重的父親之口表達了羅西在今后的人生中只能脫離原生家庭的蔭庇,去強大自我的價值傳遞。首播于1999年的熱劇《牽手》,它的女性敘事幾乎代言了從此開始接下來近二十年的經典女性婚姻敘事:女性因照顧家庭而放棄工作,轉身成為全職媽媽,卻遭遇丈夫出軌。為了解決被丈夫拋棄的家庭危機、個人危機,全職媽媽選擇重新進入職場,經歷自我成長,感悟婚姻真諦的基本模式。
這些文本實則表達了現代城市生活對女性提出的雙重要求:要求女性在家庭、職場兩方面都釋放自身的生產力,并取得成功。且故事往往隱含著一個價值前提:女性只有在職場上不斷成長自我,追求成功,才能夠獲得來自男性世界的肯定,重新吸引伴侶,建立穩定的家庭關系。這種話語敘述實際上表達了中國女性在城市生活中的生存焦慮——女性不可以放棄工作。假如放棄了工作,自身的感情生活也將岌岌可危。
這一時期,現實題材電視劇在女性角色上的意識形態表征呈現出漸進的改變,它由起初的國家話語主導——女性角色主要服務、響應于國家在特定時期的意識形態任務,到逐漸表現為以現代城市的生活政治為價值主導,回應、呈現中國女性在歷史轉型中的現實困境。
就受眾反饋而言,1990年出品的電視劇《渴望》中的女性角色劉慧芳顯然比“農村三部曲”中的棗花得到了彼時觀眾更為集中、一致的認可。這個角色在過去的許多學術論文、劇評中被探討。就本節的論述焦點——國家意識形態主導女性話語的視角來看,這個文本和角色還有可圈點之處。
劉慧芳這個角色的價值邏輯是女性的奉獻。在這個故事中,她用溫柔、堅定的母性力量,撫平故事世界的一切磨難。她進入王滬生的世界,撫平他的情感焦慮,又義無反顧地退出與王滬生的婚姻關系,成全他和初戀情人。她撫養棄嬰小芳,在找到小芳親生父母后又支持小芳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在故事的敘述中,客觀地說,我們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看到慧芳和小芳的真實愿望。文本只呈現了當慧芳面臨選擇,在王家的每一個成員遭遇困難時,她會毫不猶豫地、全身心地支持王家。盡管這個奉獻行為周遭總是環繞著來自其他女性角色的質疑和擔憂。但劉慧芳從不考慮這些決定是否會對她造成不利影響(自身社會聲譽造成損害、加重生存負擔,等等),她就是主動地承擔了這一切。這種對生活苦難完全承托、抱持和涵容的女性姿態,建構了這個角色,也幾乎覆蓋了整個故事的女性話語修辭。從價值屬性上講,這是一種近乎母愛的表達。而劇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和慧芳一樣,她們幾乎都遭遇變故,又都默默承受,并以各自的身份(亞茹作為一名醫生、小芳作為一個女兒)和戲劇力量,為女性話語增添價值支撐。
從彼時的現實文本來看,這些女性角色的塑造是受到國家意識形態話語的主導的。如前文所述,彼時女性仍處弱勢地位。《渴望》中的女性角色,表現了國家意識形態對文本的主導型策略:彼時民眾的痛苦需要被講述,人們的心靈需要被一種溫柔堅定的、母親式的情感所慰藉。國家話語需要借助電視劇文本,在人民群眾之間締結一個一致的情感認同,促使民眾在經歷苦難后再度選擇信任、認同、支持黨和政府,形成民眾凝聚力,推動新時代的國家建設。《渴望》故事中每個人物所遭遇的變數、苦楚,正是這個國家彼時所受磨難的隱喻。熱烈的觀眾反響表達了民眾對自我奉獻的女性價值的高度認同,對家庭團聚、政治穩定的擁護和支持,以及對擺脫貧困、走向新生活的渴望。主動奉獻是國家話語對女性角色的價值規訓。這一女性角色和價值輸出,為故事、現實和觀眾提供了一種彌合痛苦、重獲力量的話語空間。
在城市敘事的文本中,女性角色的邏輯本質主要是現代都市給個體帶來的生活政治。盡管它無法背離國家話語的影響。具體地說,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中國經濟已走出低谷,在更廣泛的領域和更高的層次上參與全球化。在婦女工作方面,國家鼓勵女性在參與經濟、管理的過程中爭取自身進步與發展。在這一現實文本下,現實題材電視劇不斷地演繹女性角色追逐財富、追尋事業的故事,生活政治主要服務于故事中女性角色的命運弧線和生活演進。國家話語已深深地隱至文本背后,幾近不可見。
具體地看,作品中的外來妹在融入城市后,往往成為舞女、歌女、服務員領班、老板的情人、秘書等。她們看到女性的性別優勢可以在市場經濟中成為一種資源,掙得交換價值。出于對追逐財富、實現自我的渴望,她們往往在兩性關系和職場/財富的夾縫中遭遇帶有性別經濟特點的現實磨礪。《牽手》等電視劇中全職媽媽遭遇丈夫婚外戀的故事,就表現了這種性別經濟因子給傳統的中國家庭帶來的危機。它呈現出現代性主體焦慮,從價值取舍上說,為了與這一危機博弈,故事要求女性建立符合現代社會的家庭觀、自我觀,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中國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女子全身而退、在家相夫教子的傳統家庭倫理觀。
有趣的是,這種性別經濟因子也攜帶著西方后女性主義的某些文化特征。比如《一地雞毛》中小林的同事小陶,她在機關內部的行為處事頗為圓滑,動用自己的女性性別優勢,既能自保,也從不自怨自艾,如后女性主義學者麥克羅比所說:“盡管擁有自由,卻被要求保持沉默,克制批判,以此被視為是一個現代的、圓滑的女孩,或者說,克制批判是她自由的一個條件。”劇末,文本透露了小陶在工作之外做起了小生意,這表明她十分渴望并享受經濟自由帶來的生活便利。
總而言之,這是生活政治對女性角色的價值把控,是這一時期的文本女性話語在價值呈現上的鮮明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