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霞 戴思鈺
阿道斯·赫胥黎 (Aldous Huxley,1894-1963)被T·S·艾略特稱為當代英國四大小說家之一①,他以敏銳的觀察力和淵博多智的學識著稱,尤擅表現戰爭語境中知識分子的生存景觀。其小說《滑稽圓舞曲》 (Antic Hay) 與 《旋律的配合》 (Point to Point) 《克魯姆莊園》 (Crome Yellow) 等作品,揭示了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和精神困境。中國小說家錢鐘書(1910—1998) 同樣以對戰時知識分子的觀察與剖析見長。海外學者曾指出錢鐘書與赫胥黎之間存在一定文學淵源。耿德華(Edward M. Gunn) 認為錢鐘書閱讀過赫胥黎小說并受其影響,“雖然錢鐘書只不過偶爾援引英國現代作家的作品,但毫無疑問地讀過他們的作品,其中既有D·H·勞倫斯、T·S·艾略特,又有瓦渥和奧爾德斯·赫胥黎”。②胡志德 (Thedore Huters) 則指出兩人在諷刺藝術上有相通之處,“錢的小說也正是在一個方面與阿爾德斯·赫胥黎以及伊夫林·沃的作品相合,即把社會名流形象串聯在一起加以挖苦嘲諷。”③
對比《圍城》與《滑稽圓舞曲》,我們發現二者之間有著更為內在的關聯。“《圍城》和《圍城》中對鴻漸的處理所表現的社會,是一個舊事物毫無意義的不肯退場,而一個大膽地諷刺和超越舊價值觀的新秩序尚未形成的社會。”④而在《滑稽圓舞曲》中,“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英國社會正處于動亂之中;能上能下觀念和浪漫主義理想的破滅使得人們不能正視思想、感情或現實,無法維系夢想或尊嚴。”⑤兩部小說中的知識分子都被裹挾進戰后的空虛中,試圖借助建立在自我欺騙之上的愛情填補空虛,他們不斷逃離,卻在逃離中逐漸淪陷,直至四面楚歌,被空虛徹底圍困。而兩部小說的逃離和圍困主題正是通過一系列空間隱喻得以實現,空間書寫是二者最根本的相通點。
《滑稽圓舞曲》文本內部充斥著多種空間意象如實驗室、教堂、家宅等,它們既是故事發生的場所,也是情節發展的線索,還是人物精神狀態的縮影。《圍城》中方鴻漸所處空間主要是家、學校和報社,每個空間都以逼仄的形態對其進行精神擠壓,方鴻漸始終是這些空間的他者,雖置身其中卻又不真正屬于其中。兩部小說的標題也頗具空間隱喻色彩,“圍城”的空間象征性不言而喻,“圓舞曲”則體現了時間流逝中空間行動的復沓和循環,“滑稽”意味著這種行動的徒勞和無意義,淪為一種始于斯終于斯的狂歡表演。《圍城》與《滑稽圓舞曲》的聯系突出地表現在四組空間意象的對應書寫之中,即倫敦穹頂模型與三閭大學、實驗室與家宅、地下室與箱子、鄉村與城市。
《滑稽圓舞曲》與《圍城》建構了倫敦穹頂模型與三閭大學這兩個烏托邦想象空間。前者寄寓了英國知識分子幻想破滅后的絕望掙扎,后者則演變為戰時中國的“造謠學校”,生活其間的知識分子基本不存幻想,大多以悲觀淡漠的態度審視一切,淪為時代的失語者。
《滑稽圓舞曲》中,建筑師老岡布里爾構筑了一個倫敦城市的穹頂模型。這個穹頂模型精巧完備,具體而微地呈現出理想化倫敦城的細節構造。模型總體由外向內收縮,使內在空間向中心聚攏。老建筑師將模型視若珍寶,著力維護其內部空間形態,因為這個模型保存著過去的幻夢與未來的期待,仿佛擁有了它,就擁有了整個倫敦城的光榮與夢想。然而,這種人造的穹頂空間不堪一擊,小岡布里爾無意之間就砸碎了其間的教堂模型,既顯示了穹頂模型的脆弱性,也暗示了老建筑師烏托邦理想的悲劇性和悖論性。
老岡布里爾設計的穹頂模型是其對倫敦城的個性化理解與夢想化呈現,屬于空間形式的烏托邦。烏托邦是一個人工制造的孤島,它是一個孤立的、有條理地組織的且主要是封閉空間的系統,這個孤島的內部空間的秩序安排嚴格調節著一個穩定的、不變的社會過程。⑥老岡布里爾的穹頂是為人類精神與想象力而造,并以此審視戰后英國社會的諸多荒謬愚蠢。模型承載著批判與超越的功能,引導人們突破僵化思維,面向未來時空。然而,它注定只是美好的幻想,因為“他們更喜愛腐臭的氣味、不見天日的凝滯空氣、肺結核與佝僂病;他們更喜愛丑陋、卑鄙與塵土;他們更喜歡扭曲的人體、頭腦空空的病態身體”⑦。烏托邦的理想空間想象與倫敦城的現實空間狀態形成強烈反差。前者的光明潔凈籠罩在后者的猥瑣不堪之下。一戰后的英國,多數建筑師被整合進社會資本體系中,其建筑理想被吞噬,設計的作品只是沒有靈魂的空殼。老岡布里爾的穹頂模型無法對抗現實資本的運作,陷入了失敗的泥淖,最后他只能屈從于資本的力量,將模型賣給他人,暗示其烏托邦理想的破碎。正如哈維強調的,必須從現實的時代狀況出發來建構烏托邦理想,而不能漂浮于高高的云天之上,因為此種烏托邦理想乃是純粹的、想象的空間。⑧
與穹頂模型相得益彰的一個重要意象是岡布里爾設計的氣墊褲。“這是一種能膨脹的充氣囊袋,象征著人物自己與現實的隔離。他隱藏在有氣墊的外套背后的冷漠態度以及他的胡須使他的形象變成了‘完人’。”⑨氣墊褲充盈著躁動不安的氣體,將人體與現實隔離,這似乎是岡布里爾對未來生活的烏托邦幻想。然而,氣墊褲禁不起外力擠壓,一戳即破,如同一戰后英國知識分子的幻夢。
《圍城》中的三閭大學也可視為失敗的烏托邦模型。它處于平成縣鄉下,面溪背山,封閉的校舍充滿壓抑感。高松年按照自己的設想組建這所大學,招攬人才,并借鑒牛津與劍橋的辦學模式,推行導師制與師生共同生活原則。然而,學校在實踐過程中卻形成了嚴密的監視制度,造謠之風愈演愈烈,最終成為失敗的烏托邦。福柯指出:“工廠、學校、軍隊都實行一整套微觀處罰制度,其中涉及時間、活動、行為、語言、肉體、性。”⑩三閭大學正是這樣一所規訓機構,方鴻漸在此身體和精神遭受了雙重監禁。福柯認為,有紀律的社會會以監控為手段,對生活的諸多方面進行無時無刻的監視。?三閭大學號稱“造謠學校”,在這個封閉空間里,師生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嚴密監視,成為敵對派系攻擊的理由,任何過失都會遭到心靈上的懲罰。趙辛楣認真勤勉,卻因對汪太太的曖昧而被指責,李梅亭之流則混得風生水起。借助于這一空間符號,錢鐘書不僅對知識分子進行了批判,還對人性的復雜性予以剖析,傳達出對人類命運的隱憂。
在大學烏托邦場域中,方鴻漸表現出了典型的圍城心態:猶疑而糾結。一方面,他依附于現實空間,心甘情愿地困守其中。另一方面,他強烈渴望逃離。方鴻漸不斷逃離的過程,即其命運循環往復的過程。從留洋歸來的眾星捧月,到前往內地的志氣消沉,到了三閭大學后,先是教授職位成了泡影,接著陷于同事的緊張關系而被放逐,其逃離路線呈現從上海到內地到香港又復歸于上海的閉環。逃離之旅的起點也是逃離之路的終點,形成了螺旋狀的圓形結構。錢鐘書曾說:“竊嘗謂形之渾簡完備者,無過于圓。”?他推崇“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周而復始”的圓形結構,并且指出:“近人論小說、散文之善于謀篇者,線索皆近圓形,結局與開場復合。或以端末鉤接,類蛇之自銜其尾,名之曰‘蟠蛇’章法。”?《圍城》所創造的封閉的圓形結構與三閭大學這一封閉的空間意象互為呼應。
兩部小說分別塑造了實驗室與家宅這樣自成一體的空間意象 , 它們均具有一定的密閉性與逼仄性,與小說人物頹廢躁動的精神狀態相吻合。
《滑稽圓舞曲》中,希爾沃特對維維什夫人因愛而不得陷入痛苦,他將自己封閉于狹小的實驗室,循環往復地踏著自行車。在不斷地踩踏板的過程中,他幻想自己日行六七十英里,奔赴樸茨茅斯,奔赴劍橋,直至去往遙遠的天邊。其瘋狂踩踏的車輪具有圓形形態和封閉的特質,希爾沃特機械而疲憊地踩動踏板,卻不知目標在何方。他的行進只是假象,他從未離開狹小的實驗室空間。他妄圖征服時間,卻被時間凝固成了某種空間狀態,淪為實驗室的一個自動裝置儀式。
實驗室與外界僅靠窗子聯結。窗戶是情節出現的主要場所,是危機、墮落、復活、更新、徹悟、左右整個一生的決定等事件發生的場所。?窗戶成為兩個世界的分界線。實驗室內的有限空間,通過窗戶與室外的無限空間聯結。窗戶的開合暗示著人物心理空間的開合。然而,小說中的這扇窗始終緊閉,排斥與外部空間交流的可能,狹窄封閉的實驗室正是希爾沃特狹隘偏執性格的寫照。希爾沃特的活動被實驗室空間限制,其雜亂的思維卻躍然窗外,由此擴展了小說敘事的物理空間。
小說還描摹了小岡布里爾攜女伴出入舞場跳圓舞曲的細節,小岡布里爾在舞步飛旋中感受到的是無盡的空虛與狂歡后的麻木。他跳的是一種節奏鮮明的雙人華爾茲,看似華麗,然而不過只是在原地踏步,舞畢大汗淋漓卻仍處于原點狀態。這與希爾沃特的自行車輪有異曲同工之處,象征主人公目標的迷失以及空虛中的自我狂歡。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指出,“家宅”是最重要的空間意象,它具有私密性、巨大感、內外感。?《圍城》中方鴻漸與孫柔嘉回上海后置辦的住宅,成為小說的關鍵意象。于方鴻漸而言,小屋是充滿矛盾的空間,既承載了甜蜜的回憶,又見證了自己被輕視的現實。小屋現代化的外表和衰朽的內部與方鴻漸故作冷靜實則雜亂的內心相契合。方鴻漸對小屋經歷了由依戀、嫌惡到逃離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它逐漸失去了作為身體與靈魂庇護所的意義,呈現出壓抑封閉的特質。父親搬來的祖傳老鐘更強化了小屋的衰敗氣象。從孫柔嘉投奔姑媽開始,滋生在方鴻漸心中的自卑感便為家宅溫暖感的撕裂埋下了伏筆,這種撕裂因夫妻和解與方鴻漸的退讓有所延宕,小屋暫時不失為一個相對穩定的空間,具備夢想空間的內涵。隨著方鴻漸從報館辭職,小屋的安全感被徹底撕裂,生活其間的方孫二人在破碎的空間分道揚鑣。
從實驗室與家宅意象可窺見中西知識分子心理空間的異同。索維爾將知識分子的社會構想分為被圣化的構想與悲觀構想。?《滑稽圓舞曲》中一戰后英國知識分子所擁有的可謂是圣化構想,而《圍城》中二戰背景下的中國知識分子則懷抱著悲觀構想。雖然溫菲爾德·羅格斯將赫胥黎的哲學立場定義為悲觀的人本主義?,但從這部小說來看,他仍然賦予筆下的知識分子以神圣化想象的可能。20 世紀歐洲知識分子企圖塑造一個理想社會,這幾乎成為其精神鴉片。?對社會烏托邦式的構想導致了在現實中的巨大心理落差。一戰打破了英國人的維多利亞夢,浪漫主義理想破滅,知識分子難以維系夢想與尊嚴。《滑稽圓舞曲》中的希爾沃特將自己視為圣人般的精英,沉浸于生物學研究中無法自拔。戰后知識分子普遍陷入無限空虛與自我懷疑之中,希爾沃特絕望地發現自己對愛情與事業的幻想被現實擊潰,只好借疲勞逃避情感。但無論如何,他至少還曾懷揣著對自我與社會的浪漫想象。相比之下,《圍城》中的知識分子多呈現出對自我與社會的悲觀想象。他們處于二戰時期中國積貧積弱的歷史語境,頹敗的現實使其難以產生超越性的浪漫想象。他們目睹社會的弊病卻無力解決,只能沉浸于無盡的悲嘆之中。方鴻漸看透了生活的本質,他對自己始終是絕望的。自向唐曉芙求愛失敗始,他幾乎就從未產生過幻想,不斷隨波逐流,自我沉淪。
《滑稽圓舞曲》中在封閉實驗室反復踩動踏板的希爾沃特懷抱著對社會的圣化構想,始終期待著憑借個人努力改變頹敗的命運,雖然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圍城》中日漸衰頹的家宅空間則象征著社會的悲觀構想,方鴻漸在此目睹自己注定悲劇的命運而無所作為。其實,所謂“圣化構想”與“悲觀構想”不過是一體兩面而已,二者并非涇渭分明,且可能相互轉化。總之,它們共同折射出中西知識分子在戰爭陰影籠罩下的精神萎頓狀態。
兩部小說中的戰時知識分子遭受著嚴重的精神危機,他們將自我的真實藏匿于隱秘的角落,或在其間瘋狂,或就此沉淪。這集中體現于地下室與箱子意象的書寫中。
《滑稽圓舞曲》中,畫家利皮亞特居住于地下室,這個狹小的空間陰暗潮濕,卻包孕著利皮亞特燃燒的激情與瘋狂的夢想。在此,他向維維什夫人傾訴夢想與愛意;同樣在此,萬念俱灰的他以自殺結束生命。地下室里的利皮亞特處于極其矛盾的心理狀態。一方面,他對室外的繁華空間非常向往,渴望作品得到世人接受;另一方面,他對外部空間產生不安全感。他既想掙脫束縛夢想的地下室空間,卻又對此產生強烈的依戀。面對命運的無常,利皮亞特最初的反應并非逃離,他在畫作中傳達的是永不言敗的抗爭精神,可這樣一位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卻在噩夢般的圓形監獄里無處可逃。面對著畫展的失敗、愛人的背叛以及世人的嘲笑,利皮亞特陷入瘋狂與絕望。在屢遭打擊后,他放棄了自我救贖,寧愿躺在地下室中腐爛也不再理會外部空間的光影聲色。最終憑借藝術家的想象,利皮亞特在肉體死亡的瞬間,靈魂飛升出物質世界邪惡的圓,獲得了虛幻中的自由。
《圍城》則凸顯了李梅亭的箱子這一意象。這個大鐵箱自成一個封閉空間,貫穿李梅亭前往內地的始終,是其最珍視的財產,他幾次三番地舍命維護。巴什拉指出:“箱子里有難以忘懷的事物……它自身的存在屬于我們,并且我們永遠不愿意全部說出來……每個隱私都有它自己的小箱子,這個絕對的隱私緊緊地封閉起來,避免任何沖動。”?箱子在小說中是一個敘事焦點,它反復出現,暗示了主人隱藏的秘密。這一秘密因箱子打開而暴露:箱子內部呈現櫥狀,密布著一格格小抽屜,抽屜里裝著排列整齊、便于索引的卡片和倒賣到內地的西藥。借助于箱子空間,他掌握了在學界招搖撞騙的資本以及戰爭年代的財富密碼。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秘密,并為秘密險些被發現而惱羞成怒。“關閉的小箱子總比打開的小箱子里面的東西多。檢驗使形象死亡,想象永遠比體驗更廣闊。”?李梅亭對箱子秘密的守護象征著戰時知識分子道德和精神上晦暗不明的尷尬狀態。
有學者指出,“失語”與“瘋狂”是知識分子的常見病癥。?如果說,《滑稽圓舞曲》中知識分子體現為瘋狂癥,那么《圍城》中的知識分子則體現出失語癥,地下室與箱子即象征了這兩種癥候。羅伯特·貝克認為,《滑稽圓舞曲》傳達了普羅米修斯式的浪漫主義精神。?戰后一些英國知識分子陷入了幻想破滅后的狂歡,呈現瘋狂的病癥,以及瘋狂到極致后的空虛。他們流連于奢華的物質享受,從對理性的強調轉向了對感性的追逐,最終走向精神貧瘠,“沒有夢想,沒有信仰,沒有死亡”?。長期居于地下室的利皮亞特沉醉于狂歡中,瘋狂追逐繪畫夢想,燃燒和耗盡了普羅米修斯式的激情。《圍城》中,方鴻漸、李梅亭等中國知識分子則面臨著倫理失范的道德迷失以及現代性沖擊帶來的身份迷失,從而導致了精神失語癥。
鄉村以其自然、神秘與開放的空間特質召喚著人性的真純、生命的激情和愛情的甜蜜。通過鄉村空間書寫,《滑稽圓舞曲》中的艾米麗被塑造成了純潔天使,借以反襯城市空間中愛情與道德的虛偽。小說以大量筆墨描摹小岡布里爾與艾米麗的戀情,兩人情感的推進與鄉村空間情境的建構融為一體。在鄉野之間,岡布里爾感到的是純粹和寧靜。兩人幽會之地是春意盎然的林邊村舍,花草樹木既是愛情的見證,也是愛情的催化劑。鄉野情境象征著人與自然的本真狀態,也象征著知識分子暫時獲得了精神的詩意棲息。鄉村空間對艾米麗的影響最為深刻,詩意盎然的鄉村空間培養了其純潔的心性,卻也使其過于天真脆弱,在感情受創后將自己層層包裹,進而選擇逃離。
相對應地,城市空間是金錢與貪欲的世界,由無生命的機器統治。《滑稽圓舞曲》所展示的倫敦城黯淡陰冷,行尸走肉般的男女無望地飲酒作樂,人與人、人與自然陷于緊張狀態。圍困于城市空間的英國人,感到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流浪。小岡布里爾為體驗戀愛的狂歡,借助氣墊外套和定制胡須將自己偽裝成“完人”在倫敦城街頭游走,成為城市空間的游蕩者。在城市空間中,他察覺到教師生活的空虛,慨然辭職。然而費盡全力擺脫事業圍城的他轉瞬進入愛情的圍城,被纏繞在無休止的無意義中。經過了數次失敗的戀愛,小岡布里爾最終逃往巴黎,以為只要逃離空間上將人囚禁起來的圓形監獄,便可回到自由的過去。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他逃到巴黎后的命運如何?當巴黎也無法成為容身之所,又該如何?小說并未給出解釋,答案卻是可以想見的:不是墮落,就是死亡。物理上的逃離有特定的邊界,供小岡布里爾逃離的范圍是有限而非無限的。巴黎是個紙醉金迷的世界,小岡布里爾又如何抵御繁華世界的燈紅酒綠,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陷入倫敦生活的怪圈,再次發現生活的無意義,一次次的后退終將導致小岡布里爾無處可逃。
同樣地,《圍城》中的上海與香港也是充滿欲望的都市空間:“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上海這座城市承載著陰謀、算計與疏離,而鄉村內地則承載著甜蜜愛情的幻夢。在前往三閭大學的郊區,方鴻漸與孫柔嘉做了相同的夢;在處于鄉村的三閭大學,兩人成為密友并相戀。戀愛雖不太甜蜜,但卻互相理解、互相扶持。兩人間的首次裂痕出現于從三閭大學出發的轎子上,此時仍處郊區,因此爭吵也是小規模、間歇性的。等到兩人回到上海,浮華的城市空間給雙方帶來極大壓迫,使其在心態上發生激變。他們被暴戾的氣息籠罩,爆發出無休止的爭吵。進入城市空間后的孫柔嘉體現出了明顯的封閉性與偏狹性,她想控制方鴻漸,迫使其與方家決裂,這使方鴻漸感到厭惡。家庭的牽扯、戰爭的環境乃至工資的高低都成為兩人爭吵的導火索。于方鴻漸而言,鄉村是夢幻中的溫柔鄉,而城市則是現實中的圍城。小說文體交融“敘事”與“說理”?。
兩部小說中,城鄉空間的轉換象征著愛情的兩極世界,預示著愛情關系的走向與發展。開放的鄉村空間帶來心靈的契合,而一旦回到城市空間,小說人物的情感關系就面臨危機。
從倫敦穹頂模型到三閭大學,從實驗室到家宅,從地下室到箱子,從鄉村到城市,《圍城》與《滑稽圓舞曲》中的四組空間意象共同揭示出中西知識分子在戰爭語境中的生存境遇、價值取向和精神狀態,一定程度上也呈現出錢鐘書接受赫胥黎影響的痕跡。兩部小說的知識分子對社會都曾擁有過烏托邦想象,然而,在戰爭廢墟之中,他們或是抱著“圣化構想”而遭遇“瘋狂癥”,或是懷揣“悲觀構想”而患上“失語癥”。空曠自然的鄉野空間曾使其得到片刻休憩,短暫性地治愈倫敦或上海的都市夢魘,然而,鄉村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他們不得不在都市空間輾轉徘徊,徒勞掙扎。兩部小說在敘事模式上都采用了圓形結構,一如小說人物循環往復的命運,也與小說的空間書寫相互呼應。
注釋:
在采訪過程中通過以上問題對學生進行提問,可以有效地了解到當前湖南高校非英語專業大學生對于英語的重視程度、展開英語自主學習的動機以及過程中存在的問題與不足,從而進行數據總結,得出相應的調查結論,實現此次現狀調查的目標。
① Enroth Clyde, Mysticism in Two of Aldous Huxley’s Early Novels,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1960, 6(3), p.123.
②⑤⑨ 耿德華:《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文學史(1937—1945)》,張泉譯,新星出版社2006 年版,第296、298、299 頁。
③④ 胡志德:《錢鐘書》,張晨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0 年版,第6—7、210 頁。
⑥ 參見托馬斯·莫爾:《烏托邦》,戴鎦齡譯,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68 頁。
⑦? Aldous Huxley, Antic Hay, 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mpany, 1923, p.185, p.63.
⑧ 參見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胡大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229 頁。
⑩? 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年版,第201—202、112 頁。
? 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11 頁。
? 錢鐘書: 《談藝錄》,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229 頁。
? 參見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 第3 卷,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版,第450 頁。
???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年版,第24、91、95 頁。
? 參見托馬斯·索維爾:《知識分子與社會》,張亞月、梁興國譯,中信出版社2013 年版,第93 頁。
? Winfield H. Rogers, Aldous Huxley’s Humanism,The Sewanee Review, 1935, 43(3), p.262.
? 參見雷頤等:《知識分子與中國社會》,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26—27 頁。
? 參見陶東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27 頁。
?Robert S. Baker, The Fire of Prometheus: Romanticism and the Baroque in Huxley’s Antic Hay and Those Barren Leaves,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1977, 19(1), pp.60-82.
? 錢鐘書: 《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年版,第133 頁。
? 郝敬:《論中國古代小說敘事的文體獲得與理論確認:從殷蕓到歐陽修》,《西南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21 年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