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慧
(1.中國人民大學 體育部,北京 100872;2.中國人民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北京 100872;3.中國人民大學 體育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在人類社會漫長的發展歷程中,人類身體觀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人類認知與技術的演進。在西方先哲柏拉圖和笛卡爾等倡導的“身心二元論”傳統中,心靈凌駕于身體之上,身體則一度被貶抑和遮蔽。隨著費爾巴哈、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等哲學和社會學家對身體及其相關理論認知的不斷拓展,以及尼采、梅洛-龐蒂、福柯、莫斯等學者思想體系中的身體及其相關理論發生轉向[1],身體作為意義的發生場開始逐漸沖破傳統“身心二元”觀念的束縛進入大眾視野。至20世紀末,身體以及一些貼近身體的研究呈現出身體社會學、性及性別社會學、健康社會學、文化社會學、文化人類學以及體育社會學等多學科交叉的態勢,并延續至今。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網絡社交文化[2]、身體圖像化新表征[3]的出現進一步推動了身體及相關研究的新轉向和多學科交叉發展。
技術發展改變了傳統的社會交往模式,促進了由互聯網聯結的虛擬社群的形成,人們借助技術工具實現了表達方式的革新,并獲得了在虛擬世界自由創造與展示的社會場景。在具有“草根性”傳播特征的自媒體時代,用戶可以借助文字、聲音、視頻等形式自行集結各種視聽社群,并構建新的社會交往介質和文化樣態。例如,微信、抖音、快手等自媒體App 為普通民眾提供了更廣闊、自主的展現平臺。在網絡技術和媒介的推動下,民眾帶有主體意識的展演行為正脫離以語言為中心的理性主義形態,而轉向以視覺影像為中心的感性主義形態[4]。隨著視覺沉浸式、虛擬技術的普及,“微社群”(本文指以微信、抖音、快手等為代表的自媒體App 所提供的虛擬社交平臺的總和)中的身體與圈層問題逐漸引起我國學者的關注。現有研究涉及身體的審美和倫理[5]、虛擬社區的治理[6]、微信社群中的身體與社會性[7]、網絡社群中的心理建設與疏導[8]、微信社群的點贊認同與動機維系[9]等諸多問題。可以看出,身體不是孤立的肉身,而是承載著多元符碼的敘事符號。
正如戈夫曼[10]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所指出的“身體是表演者重要的前臺”,數字新媒體時代下身體在“微社群”中并不是簡單而平凡的肉身,而是由符碼操持并被人凝視的對象。當“身體在場的缺席”成為網絡技術時代人們日常生活交往的常態,虛擬社交媒介中的身體與體育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實現了互相表達:一方面,體育文化借助身體實現景觀化呈現;另一方面,身體在體育參與實踐中被賦予多元符碼標識,進而衍生為“身體景觀”,成為人與世界互動的媒介,在兼具“發射體”與“接收體”雙重功能的前提下,持續不斷地生產出新的價值和意義[11]。圍繞“身體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身體”作品的認知與點贊使得“微社群”成為賽博空間的核心社交場域,民眾也在點贊與評論之中享受以自我為核心所帶來的社交精神愉悅感。隨著虛擬場域的擴大,“微社群”以及短視頻創作成為觀察、揭示社會文化走向的重要生發地,體育類短視頻也將成為通過身體表征透視社會文化的重要路徑。
然而,目前鮮有研究通過體育中的身體透視個體符碼操持的動機行為,以及“微社群”圈層關系的新面向。虛擬性“微社群”的出現在改變社會交往方式的同時,為傳統的社會交往和人際關系維系帶來了新的理念和挑戰。那么,是否可以通過體育中的身體符號所建立的視覺景觀透視新的身體價值和意義?身體圖景能否映射社會文化走向和個體社會心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在網絡社會背景下實則蘊含著新的社會文化走向和運行機制;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為什么在視覺作品的創作與點贊之間蘊含著區別于以往的社群關系?本文試圖沿著身體的自然意義和社會意義主線,探尋體育類視覺作品創作與點贊行為背后的身體隱喻和社會結構新面向。
本文遵循質性研究的范式,通過線上線下調查與訪談的方式,基于虛擬社群中視覺景觀的創作、點贊和評論,以視覺景觀的創作者、虛擬社群的互動者以及“粉絲”為研究對象,對其生命史(個體生命歷程)和專題史(與本文相關的歷史敘事)進行訪談,了解其所處的社會環境以及虛擬場域中的身體符號與圈層,進而分析其所參與建構的虛擬社群中的情理與人倫。
在“微社群”身體、體育類作品的搜集上,選取目前位于國內短視頻市場第一梯隊的抖音、快手,以及自媒體平臺第一位的微信視頻號及朋友圈圖文類作品。鑒于網絡空間的無限延展性,在研究對象的區域范圍上不做嚴格設定,主要基于虛擬社群的構成而確定。對于部分研究對象的確定采取“滾雪球”的方法,當已有訪談信息出現高度重復時,研究對象的招募即告結束。具體研究對象包括3 類:①包含身體符號隱喻的體育類短視頻創作者(在抖音、快手中擁有萬次以上關注點擊頻次的資深用戶);②微信社群朋友圈發布、評論、點贊以及轉發互動的虛擬社群人員;③活躍于抖音、快手以及微信社群積極應援的“粉絲”,“粉齡”為2~5年不等,以青年新生代“粉絲”族群為主。
作為一項質性研究,本文無意于從大數據等整體視角切入,而是以對研究對象進行深入的“片段性”分析為價值旨歸。這不僅需要研究者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草根性”的平民意識,更重要的是需要對研究對象的動機行為意識做出解釋性理解,深入參與研究對象的生活情景。因此,在研究方法的選擇和操作上,選取參與式觀察、自我民族志、深度訪談等方式。結合自媒體時代身體視覺景觀的現狀,構建“微社群”中情理與人倫的研究框架(圖1)。

圖1 “微社群”中情理與人倫的研究框架Figure 1 Research framework of reason and ethics in "micro-community"
通過分析“微社群”中的體育類作品、微信社群中的身體視覺景觀與社會結構新面向,結合田野實證材料探討“微社群”中情理與人倫的轉變機制,主要從身體視覺景觀中核心載體(身體)和行為關系(點贊)的隱喻等層面展開。以身體為載體的體育類作品在“微社群”中具有豐富的符號隱喻,其中不僅包含意識形態、社會資本、身體—身份轉換等符碼,而且包含偶像經濟、情感消費與模擬親緣關系,更在身體奇觀化敘事中蘊含著豐富的體育文化。在“微社群”的體育文化圖景中,點贊具有多元意義和內涵趨向,傳統中國社會的差序格局呈現出“差序格局理性化”“社會交往工具化”“圈層社會結構”等新面向,肢態語言互動成為身體視覺景觀發布的新趨向。基于對體育文化圖景中身體與關系的隱喻的思考,探討自媒體時代身體、社會與體育即將或正在面臨的改變,以期為相關研究的理論推進和田野實踐提供思路和線索。
自媒體所具有的更低的表達門檻和更大的信息自由度使得身處自媒體時代的社會個體實現了信息創作發布者與接收者的“雙重”身份整合。以往集中于精英群體的知識和信息生產控制權開始松動,大量“草根”群體進入知識與信息生產序列,人人平等的知識和信息生產關系逐漸顯現。在自媒體時代所創造的泛視覺化全景式社會景觀中,表達主體的海量擴張和媒介承載空間的廣域無邊不但令個體在其中找到了自身具身性的角色定位,而且促進了個體間的社會互動。自媒體社交平臺中的“看”與“被看”變成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個體所發布的信息、圖像、視頻不再是簡單的生活呈現,而是帶有符號隱喻和展演特征的視覺圖景。在視覺圖景呈現的背后,實則蘊含了社交媒介借助視覺圖像生成的意識形態和微觀權力符號。
YSY 是微信用戶,微信好友總數為1 265 人。他喜歡使用Keep App 記錄自己的跑步足跡,并經常在朋友圈發布自己的相關跑步數據。為了紀念2021年到來,YSY 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完成了20.21 km跑,并引用梵高的名言“我越來越相信創造美好的代價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作為信息發布主題(BJHD20210207M,41 歲)①文中被訪者已做匿名處理,首2 位字母為被訪者所在省份代碼,第3 和4 位字母為被訪者所在市縣代碼,數字代碼為訪談的年、月、日,數字后的字母為被訪者的性別編碼(男性為M,女性為F)。。
YSY 的敘事在當代社會具有一定代表性,身體運動與數字技術(通過手機軟件實現熱身、跑速、數據標準等量化輔助分析)的結合促使跑步等健身活動實現了線上與線下的高度融合。健身App 作為指導運動技術和監督運動行為的重要工具,推動了數字時代規訓身體的社會文化景觀的形成。需要明確的是,雖然長期以來規訓身體為解釋身體行為提供了一個重要視角,但隨著現代科技發展,在解釋相關行為時同樣應注意身體與技術的結合所導致的身體解釋路徑的復雜性。“互聯網+”技術與身體的進一步耦合促使身體運動一方面呈現出結構型模式對身體的規訓。這種解釋路徑受到福柯權力分析理論的影響,突出對于空間和知識的強調[12]。在互聯網和信息技術時代,福柯所提及的空間權力的再生產得到了進一步拓展,封閉的空間已經向具有隱蔽性和流動性的虛擬空間延伸[13]。互聯網技術依靠“定位技術”實現了對使用者的“全景式監控”,對身體的規訓與控制也隨之進一步精細化和隱蔽化。福柯權力規訓理論中的“觀看與被觀看的單向監督機制”[14]衍生為“多數人觀看少數人”和“多數人觀看多數人”[15]的社群互動狀態。另一方面,身體運動呈現出社會權力框架對身體的規訓。社會框架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既包括在風險社會中的自我健康確認,也包括在社交平臺上的互相影響、監督和約束,更包括依靠健身軟件所提供的兼具流動性與可見性的“全景敞視監控”。鑒于數字時代身體解釋路徑的復雜性,在規訓身體的社會文化景觀中,具身化地呈現身體“活性”成為身體在結構和行為模式之間獲得自由的重要路徑之一。除了意識形態和微觀權力符號,正視身體所蘊含的資本和多元符碼對于解釋數字時代的身體行為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LLS 是一名抖音平臺的跑步達人,擁有超9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量已超50 萬。在一條視頻中,她下身穿性感短褲秀出筆直的長腿,上身穿羽絨服,右手拿一把蒲扇站在寒風中,以一口京腔念念有詞:“別問我冷不冷哈,看見沒有?這來頤和園扇子就得必備,不論春夏秋冬哈,這跑馬的人就得精神,不管冷不冷就不能說冷······。”(BJHD20210206F,32 歲)
JS 是一名演員同時也是快手用戶,擁有超54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量已超80 萬。在一條視頻中,他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赤裸顯現出強壯的胸肌和腹肌,表情自信地看了一眼自己健壯的身體,口中說道:“小老頭的顏值可以退,就是線條不能退,這是咱做人的底線······。”(BJCP20210207M,53 歲)
人為什么要“雕刻”和展示身體呢?事實上,身體除了蘊含巨大的生物能量外,還蘊含社會資本。在以上2 條體育短視頻的用戶敘事中,無論是對寒風凜冽中運動的身體的強調,還是對身體線條的強調,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吸引流量、獲得資本等目的,并在此期間表征了身體所具有的資本等符碼隱喻。此時體育短視頻所展示的身體已不僅是健美的體態,而是超越了單純的肉身生理結構,成為糅合符號學消費意義的身體。隨著體育短視頻中的身體逐漸成為被娛樂和消費的對象,圍繞該身體所建構的社會身份(標簽)以及角色扮演(人設)也逐漸成為身體消費的基本方式。此時,在以流量為創作動力的體育短視頻中,身體從原本的私密空間中掙脫出來,進入更廣闊的“全景敞視空間”,其作為視覺景觀展演的符號,提高了“多數人觀看少數人”或“多數人觀看多數人”的“滿足感”,并為社會資本和經濟資本的轉化奠定了基礎,進而上升為具有特殊符號學意義的“交往的身體”。正如美國社會學家約翰·奧尼爾[16]所指出的,“我們不僅有‘生理的身體’,同時也具有‘交往的身體’,前者是道德實體,而后者則是社會交往和體驗的符號”。作為社交符號,體育短視頻呈現的“交往的身體”實則蘊含了多元符號價值意義。其中的身體圖像化敘事不僅使既是發布者又是接收者的個體實現了身體向身份的轉換,而且通過“粉絲”和點贊群體映射出大眾社會心態走向和網絡視覺下的群體狂歡。此時的身體既是被表現的客體,也是能夠表現出需求和欲望的社會有機體。一言以蔽之,以身體為載體的體育短視頻等視覺景觀既包含權力和資本,又蘊含豐富的身體圖像化、符碼操持、身體—身份轉換等符碼隱喻。
不同于工業社會技術推動生產的社會演進方式,后工業社會呈現出明顯的技術帶動消費的社會演進特征。在互聯網技術的推動下,人們欲望界域被拓展的同時產生了新的消費訴求。隨著體育短視頻的興起,“翹臀”“天鵝頸”“公狗腰”“人魚線”等符碼在體育短視頻中被逐漸形塑為這個時代“女神”或“男神”的審美標準。在資本等多元因素助推下,健美、性感等身體審美及消費訴求被激發,大眾的審美走向、價值判斷、生活方式、知識生產等在一段時期內也受到影響。此時的身體成為消費符號,身體的原始欲望也在視覺景觀的作用下得以明確和放大。當身體作為一種表達空間體現在性別的變量上,異性眼中的時代審美偏好也就成為健身或身體空間化表達者的追求目標。男性的“健壯線條”和女性的“前凸后翹”被形塑為理想意義上的“性感”進而引起社會的身體迷思和群體狂歡,成為可在異性面前展示的身體資本,其中實則蘊含著潛意識的性的意味。
XL 是抖音用戶,擁有超50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290 萬。在主題為“XL 能有什么壞心眼呢,只是不想長肉肉”的健身視頻中,她穿著時尚性感的健身服裝展示了“戰繩”和平板支撐等項目,秀出完美“S”型曲線(SDRZ20210207F,22 歲)。
JRSJ 是抖音用戶,擁有超14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816 萬。在主題為“太難選了,如果讓你給孩子選舞蹈班你會選下面哪一個”的視頻中,其剪輯了5 位舞蹈老師帶孩子跳舞的教學視頻:第一個展現的是年輕貌美、身材姣好的楊老師的課程,標價為8 000 元;第二、第三個分別展現的是身材相對普通的陳老師和李老師的課程,標價分別為6 000 元和4 000 元;第四個展現的是身材相對肥胖的鄭老師的課程,標價為2 000 元;最后出場的是一位身材、顏值均普通的男性教師王老師的課程,標價為800 元(20210206,區域、年齡、性別不詳)。
從視覺景觀呈現的角度看,體育短視頻發布者釋放的符號信息是多元的。XL 與JRSJ 的2 個體育短視頻自發布后迅速在平臺上獲得高點擊率,其中隱含了主體與客體、看與被看之間不同的心理表征。XL 的體育短視頻在展現健康、向上、清純、性感的身體形象的同時,兼具身體在性別之間的媒介意涵。長期以來,女性身體以及身體美的標準由男權主義視角所建構。在權力規訓下,女性的胸與臀作為一種生育能力的象征,不僅被建構為一種審美和性感的標準,而且被賦予性暗示意味,成為異性關注的焦點。如果說XL 在體育短視頻中展現的身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性別審美印刻于個體認知并獲得廣泛認同,那么JRSJ 基于身體的“性感”審美姿態所呈現的經濟資本量化評判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群體性的社會心態。這既符合福柯意義上的現代性權力規訓,也在鮑德里亞“自愿奴役”的觀點涵蓋范疇之內。在體育短視頻的展演中,展演者的身體不僅是滿足觀眾窺探、獵奇等心理欲望的被凝視和被規訓的對象,而且是被大眾消費的符號化“審美商品”。在社會文化語境下,身體的性別意識從未缺席[17]。雖然“身體總是帶有性別地在空間和時間中運動,并且,與男性相比女性總是更容易通過身體被標識”[18],但這并非代表男性身體未被凝視。當體育短視頻等視覺景觀中的身體成為符號學意義上的商品進而被消費時,除了“性感女神”,“小鮮肉”等也成為賺取流量的“秀點”,一種特定的社會文化邏輯由此逐漸被建構。近年來,迅速崛起的以女性為主體的“粉絲”文化便以強勢的亞文化形式“對抗”著男性凝視主導下的性別權力體系,并以“女友粉”“媽媽粉”等標識模擬親緣關系的形式呈現。
NZT 是中國男性明星運動員,有著出色的身材和顏值,廣受“粉絲”歡迎,其中以女性“粉絲”居多。抖音和快手平臺中經常出現有關他的剪輯視頻。在名為“娛事大表哥”的用戶于抖音平臺發布的一條有關NZT 的短視頻中,就有網友留言“有的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要被很多人叫老公的”(20190728,區域、年齡、性別不詳)。
男性運動員出色的身材和顏值是使其在社交媒介平臺引起圍觀的前提。自稱“女友粉”“媽媽粉”的女性圍觀群體的出現反映了女性審美地位的提升,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偶像經濟和情感消費的發展。有學者[19]指出,“美型偶像的出現與青少年‘粉絲’的投誠是催生‘女友粉’呈現的幕后動力”。“小哥哥”“小鮮肉”等親密昵稱不僅展現了“粉絲”群體對“愛豆”的主動親密,更表征了“女友粉”“媽媽粉”情感安放的心靈歸處。對于“女友粉”“媽媽粉”而言,她們并不需要對“愛豆”所從事的運動項目完全了解。在體育文化項目和運動員本身之間,她們無須做出抉擇,而是將情感認同主要投向運動員的人設形象和身體本身。隨著體育類作品中男性的身體、容貌成為女性情感和符號消費的驅動力,“男色消費”景觀逐漸生成。在這一景觀中,雖然“粉絲”群體依靠情感鏈接形成了亞文化群體,并作為情感共同體而存在,但“粉絲”內部的身份認同并不統一,而是依據情感勞動和情感消費程度劃分話語權。
“您要是沒集資過,不幫助刷數據也不花錢想自由追星的話,那您就別進這個團,您要是進來了,在站子里想發聲就要亮出您花了多少錢、出了多少力才行。”(BJHD20210207F,21 歲)
當身體被置于不同空間而生成的視覺展演被“重新賦意”(re-signification)和建構,進而成為一種被規訓消費的符號和“虛擬化身”(avatar)[20],此時的身體便成為多元符碼價值、資本和欲望的集合體。如果將處于工業社會背景下的身體理解為“作為資本的身體實踐”,那么處于后工業社會背景下的身體則明確指向“作為偶像的身體實踐”。這種“偶像的身體”不以性別為區隔,女性與男性的身體均是被凝視的對象。即在以“流量”和“注意力”為資本和核心資源的后現代社會,福柯意義上的“多數人觀看多數人”的全景模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多數人觀看少數人”的“窺探文化”[21]。兩性之間通過代入式、浸沒式的個人體驗滿足性幻想,并在社會文化建構的審美需求中成為彼此“凝視”的對象。“型男”“型女”等偶像的體育類作品獲得關注不僅體現了“皮相審美”的亞文化趨勢,而且表征了在以“女友粉”“媽媽粉”自居的“粉絲”亞文化推動下身體符號、情感消費與模擬親緣關系的建構,以及更深層的社會文化取向和虛擬身體在場的集體狂歡。
從體育文化傳播的角度看,自媒體時代為體育文化傳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平臺。媒介平臺的視覺作品發布者借助身體符號以及身體所營造的視覺景觀記錄并展現身體實踐,體育文化則借助身體展演的視覺景觀踐行從個體行為記錄到身體奇觀化敘事的不同符號歷程。基于身體的具身化體驗和符號敘事,體育活動參與者和體育事件經歷者分別從不同角度創造性地運用肢體、感官等身體要素進行表達和敘事,并在抖音、快手、微信等平臺上完成了個人形象的建構和體育參與歷程的敘事。這種以身體或肢體語言為載體的敘事不僅在體育文化敘事中具有不同的景觀指向和價值意義,而且在體育文化所獨具的對身體規訓的特殊性和競技體育結果的不確定性等推動下,獲取了在社交媒介平臺生產短視頻的特殊動力:一方面,體育參與者和經歷者在媒介平臺發布有關身體規訓的點滴過程和經驗,這種紀實性敘事拓寬了體育文化敘事的界域和形式;另一方面,體育文化特有的魅力又為發布者提供了從“后臺”走向“前臺”進而成為“網紅”的可能。在此期間,身體作為一種過程中的實體,在體育短視頻獲得關注以及體育文化展演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正如克里斯·希林[22]所指出的,“認同是基于肉身長期在場而建構起來的”。此時的身體既是展現體育文化的核心載體,也是體育文化傳播與發展過程中的實體。需要明確的是,身體是社會學中“活生生的經驗主體”,這在現象學傳統和人類學研究領域早已明確,科索達斯在《作為人類學范式的體現》中便指出,“文化‘體現’于身體,人經由身體感知和經驗世界,強調重視有肉身性、主體性和作為經驗媒介之身體實踐”[23]。在體育類作品中,身體的視覺化呈現是個人主義與消費主義互構的結果,記錄、管理和呈現身體,并以身體為體育文化的主線,目的不僅是呈現身體,同時具有塑造自我形象、完善自我意識建構的意涵。
GYJ 是體育院校的一名大學生,在抖音平臺擁有超79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219 萬。她經常到北京各大公園、小區挑戰民間乒乓球愛好者,并以視頻的形式記錄真實的民間比賽和對話實況。在主題為“今天也是可愛的一天”的視頻中,展示了她與某社區“球王”對戰的場景,該作品獲贊總數超102 萬,評論總數超4 萬(BJHD20210205F,22 歲)。
MBL 是CBA 著名運動員,在抖音平臺擁有超161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1 788 萬,其作品主要以記錄比賽、生活和訓練為主。其發布的主題為“當馬布里遇上科比,當傳奇遇上傳奇,全力以赴是我最大的尊敬”的視頻獲贊超8.2 萬次(BJSJS20210127M,43 歲)。
體育文化借助體育短視頻中身體的“肉身性”與“實體性”得以清晰表達。GYJ 與MBL 能夠在“有機團結”的社會結構體系下擁有數以萬計的“粉絲”,不僅是競技結果或體育精神,而且是體育文化景觀敘事中身體或體育景觀的“肉體性”效應使然。體育類作品呈現的身體展演不僅是體育競技真實的記錄,更是網絡社會凝視與被凝視、規訓與被規訓的本質體現。在“看”與“被看”、“刷”與“被刷”之間,身體或體育文化的展演者與觀看者在互動中實現了權力關系的建構,進入戈夫曼意義上的“前臺”與“后臺”。從現有身體視覺景觀呈現的整體狀況看,記錄自然化、表演化、奇觀化的身體是體育類作品的主要形式。
HKZQ 是抖音用戶,擁有超8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357 萬。在其剪輯發布的主題為“國足1︰5 慘敗泰國,這采訪侮辱性極強”的視頻中,3 位球迷接受采訪并分別進行了評價:第一位說“中國足球真的踢得太垃圾了,真是沒法用語言形容這個,怕臟了我的嘴”,第二位說“你們踢成這個樣子,根本就不配掙這份錢”,緊接著第三位球迷說“早點散了得了······”,隨即引發采訪記者大笑,該視頻獲贊70.3 萬次(JSWX20210204M,37 歲)。
RMSJ 是抖音用戶,擁有超333 萬名“粉絲”,作品獲贊總數超9 062 萬。在其發布的主題為“馬保國鬧劇該收場了!”的視頻中,馬保國振振有詞地說:“我看都不看你就打不進來。”“我大意了沒有閃!”“我當時是大意了,因為比武當天晚上他師父告訴我要點到為止。”“年輕人不講武德······打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而且用偷襲的方法打。”該視頻獲贊7.8 萬次(20201128,區域、年齡、性別不詳)。
以上2 條視頻獲得高點贊數不僅說明相關體育事件廣受關注,而且體現了體育類作品中身體奇觀化敘事的出現。隨著發布者在微信、抖音等“微社群”中“創作”的體育參與和體育訓練相關作品被“欣賞者”凝視并具有了多元意義,道格拉斯·凱爾納意義上的“奇觀”在體育類作品中也被賦予特殊意義。“奇觀”與居伊·德波提出的“景觀”共同源于“spectacle”一詞,道格拉斯·凱爾納在居伊·德波的基礎上對“景觀”一詞加以發展和建構,認為視覺構成了認知器官的基礎,進一步強調媒介震驚的效果和社會效應[24]。“馬保國鬧劇”視頻等相關作品迅速在網絡空間甚囂塵上,表明體育類作品中呈現的身體奇觀化敘事除了正向、“審美”的形式外,還有戲謔化的語言、嘩眾取寵的行為等“審丑”形式。有時“審丑”甚至比“審美”的身體奇觀化敘事更能獲得關注,“審丑狂歡”已成為“微社群”中的一種亞文化現象。
在體育短視頻等作品中,為什么會出現身體奇觀化敘事以及“審丑狂歡”?筆者認為,這是社會心態需求和亞文化滋養的結果。如果說情感展演的社會工廠推動了“網紅”的制造,那么“微時代”的資本投入與算法技術的能動性便是制造數碼資本主義夢幻與喧囂的根源。網絡和信息化社會的出現促使卡斯特意義上的“技術-社會”與鮑德里亞意義上的“消費-社會”實現了聯姻,“信息”與“符號”的耦合促使“網絡社會”向“流量社會”轉化。“流量”整合了韋伯意義上的“財產、職業和社會聲望”的社會分層要素,進而成為一種新的分層標準進入日常生活[25]。為增加“流量”,體育類視頻創作者在網絡社會中扮演起“數字勞工”的角色,試圖通過丑化、夸張和顛覆的手法刺激“欣賞者”的感官,制造笑點、引起共鳴,呈現低俗式、趣味式與才藝式的身體奇觀化敘事,進而實現“生產”與“效益”。基于上文論述,在消費和資本的推動下,以身體為線索的視覺展演不可避免。隨著原本隱私化的“身體”在“看”與“被看”之間陷入了鮑德里亞意義上符號消費“碎形”的宿命,并在戈夫曼的“符號互動”“前臺”“后臺”之間無休止地“展演”,體育類作品中的“身體”不僅蘊含著豐富的體育文化,而且在“需求”與“供給”之間涵蓋了多元符碼的身體奇觀化敘事。
點贊是互聯網社交網絡發展的衍生物,原本由Facebook 中的“like”翻譯而來,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與“喜歡”有異曲同工之妙[26]。作為當前網絡流行的常用符號,點贊不僅代表對信息發布者的關注和支持,也兼具多元的復雜情感。從常用的“愛心”符號,到大拇指、笑臉、玫瑰等,再到經過設計“拼貼”的動畫,點贊行為實則是符號再造和意義再生產的實踐過程。特定的表情加上特定的語言文字,如“太棒了”加上“點贊”的表情動作,就構成了一個符號的“拼貼”(bricolage)重組。“拼貼”是列維·斯特勞斯用以表述原初符號意義與新興意義之間關系的概念,是對符號重組后的語境化的強調[27]。這種符號與評論的使用在構成一種新的話語形式的同時,也傳遞出不同的情感信息。網絡社交平臺中點贊的出現極大地豐富了情感表達、提升了情感互動的效果。一個視覺作品在社群互動中獲取的關注與點贊的多少不僅代表社會關系鏈接中的“情感資本”,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賬面資本”的積累程度。
“我經常會把自己健身、跑步的視頻截圖發布到朋友圈,我覺得這不僅表明了我的生活態度,特別是通過朋友圈中朋友的點贊和評論,能夠獲得一種存在感和滿足感,也表明了朋友們對我的支持認可,我認為為別人點贊和獲贊都挺重要的。”(BJCY20210212M,39 歲)
“我兒子前段時間在區里參加運動小明星的評比活動,為了增加票數,我就把鏈接發到了朋友圈,求助大家幫忙點贊拉票,每天只能投一票,弄得特別緊張,還好朋友們都還幫忙點了。”(BJCP20210212F,37 歲)
無論是通過被點贊“獲得存在感和滿足感”體現的“情感資本”,還是“大家幫忙點贊拉票”“朋友們都還幫忙點了”代表的“賬面資本”,均表明原本具有“美人之美”贊美意涵的點贊在社會文化情境中已不是簡單的情感化表達,其背后實則蘊含復雜的心理機制。“微社群”中的點贊不僅呈現出符號意義上的泛化,而且呈現出主客體間的不同內涵賦予。這種符號意義上的泛化不僅在以身體為主題的體育類作品等視覺景觀中呈現,而且在其他類型的作品中同樣適用。在以“我”為核心的網絡社交中,點贊在發布者眼中更多地帶有“支持”“認同”“鼓勵”等意涵,而在點贊者的認知體系中則具有更多元的動機。在點贊者看來,點贊不僅代表“同意”“支持”“贊美”“喜歡”等意涵,更包含“知道”“已閱”“隨意”“確認”等不同情景、不同心境下的情感表述。
“點個贊嘛!拇指動一下的事,又不費勁。我經常給朋友們點贊,有時候人家發啥我也不仔細看,禮貌性地回應嘛!無所謂的事,這也表明關切呀。不過有一次很尷尬,人家發一個訃告,我沒注意看就點贊了,弄得很不好。”(BJCY20210212M,31 歲)
“我特別討厭在朋友圈里索贊的,特別無聊。你不回應吧,好像覺得咱們不夠意思;回應吧,辦個健身卡、吃個飯打個折,甚至推銷產品什么的都需要集贊,特別煩。”(BJCY20210212F,41 歲)
“有時候自己發個作品上去(微信),總是希望別人給點個贊評論一下,我喜歡發一些健身勵志的作品,這也說明咱充滿正能量嘛!發完作品我就自己反復刷新微信信息,說實話內心也特別希望別人點贊,覺得別人點贊了就有一種成就感,也說明朋友圈的關系足夠牢固,如果不點贊那肯定說明人家不夠關注咱唄,那就是‘人品’不行,沒朋友!”(BJHD20210216F,43 歲)
上述訪談者的敘述中,無論是點贊的隨意、索贊的“荒謬”,還是對點贊的期盼等,均在現代社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心態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前網絡社交的一種“社會資本”新面向。更重要的是,期盼被點贊呈現出“他人導向型社會心態”趨向,其根源在于現代性在使個體變得相對自由的同時也帶來了孤獨感,而期盼被點贊的動機就是為了消弭孤獨感而追求與他人的同步。這不僅體現了歷史文化變遷對社會性格的影響,而且其中呈現的“他人導向型社會心態”也隱喻了大眾傳媒時代孤獨人群的存在,即大衛·理斯曼[28]意義上的“媒介演化與社會性格的區分”。但基于差序格局和“關系本位”而建立的社會網絡連接又賦予“他人導向型社會心態”復雜性特征,使大衛·理斯曼的理論解釋力具有了局限性。在現代社會,點贊已成為個體社會化的重要方式,并且與社交報酬、“情感積累”等產生密切聯系。正如社會交換論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國社會學家布勞[29]所指出的,“社會贊同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尋求的基本報酬,自私地漠視他人將不會獲得這種報酬”。“社會贊同”是獲取“情感能量”的重要途徑,“情感能量”又是目標實現的推動力。人不可能脫離社會而獨立生活,社會交往是個體社會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社會交往中獲取支持和贊許當然重要,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行動的內在動力。
然而,不容忽視的是社會贊同的真實性問題。真實的點贊與支持具有積極意義,而部分點贊并非真實或并非完全出自點贊者本意。當索贊或點贊被作為一種社會交往的應付行為時,極易形成“點贊之交”的弱連接、弱關系等網絡社交慣習性符號,進而促生虛擬空間中的亞文化群體。有學者[30]按照網民的活躍程度將當前網絡社交群體劃分為“主流”“公知”“憤青”“左派”“小資”“新人類”6 種類別。如果說“小資”的特征是熱衷于“網曬”,那么微信社群中的大部分人屬于“小資”群體。當他們曬運動、曬美食、曬服飾、曬景點等作品一出,點贊者便心領神會,點贊隨即展開。點贊者這種主動出擊但不負責任的態度使“點贊之交”的慣習性符號與自己的真實情感區分開來,在“拇指靈活運動”之間呈現的是價值的迷茫以及社群關系和情感表達的多元化趨向。
綜上所述,以身體視覺符號為主題的體育類作品為“微社群”的“網曬”提供了素材。在點贊與“被贊”之間彰顯的是“情感資本”和“賬面資本”的積累,點贊與索贊是“社會贊同”和“點贊之交”的價值指涉,其意義和內涵趨向多元。
為什么點贊?給誰點贊?如何評論?這些問題在“微社群”中代表新的圈層關系,是對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論的進一步延伸。在以差序關系為連接的網絡社會交往過程中,點贊呈現了新的圈層特征,這不僅是網絡社會交往所獨有的關系確認行為,更是當今社會結構和關系的鏡像。盡管在“點贊之交”的弱關系連接下深層的情感交流將受到一定限制,有人選擇點贊,有人則選擇沉默,進而陷入“微社群”中“僵尸粉”的狀態,但在面對由海量信息構成的視覺景觀時,無論點贊、評論還是轉發,處于“微社群”中的個體都無法回避“關系呈現”的現實。于是,點贊既代表著存在,也代表著一種社交互動。隨著社會的不斷演進,涂爾干意義上的“有機團結”方式得到了驗證,社會分工的精細化以及社會的原子化表征進一步凸顯。在現代網絡社會中,雖然網絡社群中的個體成員處于更加松散的狀態,但個體的松散不代表群體的不再凝聚。基于親緣、地緣、業緣、趣緣等關系,不同社會群體在網絡空間內得以凝聚并達成共識。無論是“健身群”“跑團群”還是“同事群”“老鄉群”,都代表了一種網絡文化的圈層關系和文化態勢,并彰顯了一定的亞文化風格。在圈層與點贊社交互動中,網絡社會的人際關系和思維模式也發生了新的價值和意義轉向。
“我領導發的朋友圈那是必須要點贊呀!我領導喜歡跑步,經常去圓明園跑,他每天去得特別早,大約早上五點多去,每天跑十公里左右。他喜歡跑完步拍圓明園里的景觀照片,有時候他會把跑步的里程、路線等數據一起‘曬’。我每次必須點贊,有的時候也評論,我覺得這是證明和拉近關系的最好方式,必須要不斷加強互動才行呀!”(BJHD20210212M,29 歲)
“我不輕易給別人點贊,但是有時候‘關鍵的人’發朋友圈,我要點贊評論,有時候也轉發,我認為這是證明存在感和關系的必要舉動。”(BJCY20210212M,32 歲)
上述質性材料中的“領導”和“關鍵的人”在社會資本和關系網中對于陳述者而言都具有特殊意義。“曬圖”與視覺景觀的呈現對于信息發布者和點贊者而言都具有特殊意義:對于信息的創作與發布者而言,不僅是為了記錄自己的運動健身和生活動態,更兼具社會交往和獲得認同的需要;對于點贊者而言,則是一個確立自己“存在”與圈層格局關系的機會。這種基于網絡社會衍生出的關系體系超越了費孝通意義上的差序格局概念,即超越了傳統血緣維系的關系范圍,進而表現出高度的社會化傾向,并進入利益共同體的圈層文化范疇。此時,“我贊故我在”呈現出“差序格局理性化”與“社會交往工具化”的心理面向。由此,點贊不再是簡單的“拇指運動”,而成為社會交往、自我呈現和表明關系態度的行為方式。
“給誰點贊那是必須要有講究的,不能瞎贊,這樣不僅會暴露跟誰關系近,弄不好還容易覺得你站錯隊了,在同事和上下級關系處理上會有麻煩。”(BJFT-20210212F,42 歲)
“因為這幾年從事行政管理工作的緣故,我不輕易發朋友圈的,現在傳媒太厲害,弄不好會有麻煩,但是我經常給別人點贊。我覺得一方面表示認同鼓勵,另一方面也表示關心團結嘛!也得接地氣嘛!不過我是很注意內容的,不是輕易點贊評論。”(BJHD202102-09F,41 歲)
“我經常在朋友圈里發一些運動健身的知識,也會發一些實時的動態。我認為別人給我點贊是對我的認同,尤其是我的學生,我覺得他們更應該點贊轉發,這絕對是‘從屬關系’的象征,‘誰的人’都不清楚嗎?不點贊轉發就是不明白事兒呀,慢慢走向社會就懂了。”(BJHD20210209F,45 歲)
對于身處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博弈場域中的個體而言,在點贊與互動中無意識地展現了弗洛伊德意義上的“自我”、“本我”和“超我”,并在不同場域中進行三種角色的轉換或整合。處于虛擬社會交往中的人最終還要回歸以現實為基礎的社會性存在,因此,在社會框架約束下,個體并不能完全隨心所欲,而要在人際交往的道德秩序及其為個體行為提供的心理模板下,協調自己的言行來扮演不同的社會角色。在上述質性材料中,無論是“點贊的謹慎性”“為了避免麻煩而不發朋友圈的‘領導’”,還是代表“高度社會化”的點贊與圈層,都彰顯了網絡社交時代的價值理性。作為技術與社會互構的結果,“微社群”中的點贊既是傳統中國“關系本位”文化基因的傳遞,也是網絡社交時代人與人關系生成以及動態調適的結果。“關系”代表著一種思維方式,長期影響著中國人思想體系的建構。傳統中國社會的“關系本位”在網絡社會中并未消失,而是呈現出“關系情理化”的進一步拓展,表現為由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向“傘狀社會結構”的轉變,進而呈現“差序格局理性化”、“社會交往工具化”以及“圈層社會結構”的新面向。“傘狀社會結構”是在利益共同體基礎上衍生的,與“領導”“關鍵的人”積極互動與當下某些社會價值取向趨同。需要注意的是,網絡社交在提供相對平等、開放、獨立的信息交互平臺的同時,也有可能造成局部更為緊密的凝結、封閉和依存[31]。視覺景觀發布者由于自身認知的局限性或觀點交流的欠缺性而在無意中制造了“信息繭房”,此時不僅社會等級得到強化,而且可能造成“知溝”的擴大,進而在作品創作與點贊之間催生出表現多元的圈層關系與亞文化格局。
身體以及體育視覺景觀的呈現在不同的平臺具有不同屬性,在微信朋友圈表現為一種強連接、強關系的社群互動,而在抖音、快手等平臺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弱連接、弱關系的互動,并具備一種可能由弱轉強的“潛關系”[32]。網絡社群的互動打破了傳統社會結構中長幼尊卑的等級差異,呈現為一種“平等”符號敘事,即不同階層、年齡、性別的個體在其中都可以相對自由和平等地表達觀點、發布狀態。從傳播學角度看,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是符號傳播的2 個基本形式,微信社群對二者進行“拼貼”,形成了豐富的符號傳播形式,進而實現了“編碼與解碼”的意義生產。在斯圖亞特·霍爾看來,“意義的生產依靠詮釋的實踐,而詮釋又靠我們積極使用符碼—編碼,將事物編入符碼以及靠另一端的人們對意義進行翻譯或解碼來維持”[33]。在網絡社會,身體以及與身體有關的肢態表現和價值意義生產成為“微社群”闡釋、表達和創造符碼的重要元素。此時“微社群”中呈現的身體不僅是被技術記錄的身體,而且隱含著消費社會對身體的規訓和建構,表征了大眾受社會文化影響而形成的身體審美需求在互聯網等技術嵌入后得到滿足。
“我經常發一些健身時展示線條的圖片或視頻,健身訓練是一方面,關鍵也得會拍攝,比如涂抹棕櫚油后在側逆光下腹肌更有層次感,從正面稍微靠上的角度拍會把線條拍得更好看,有時候我也會適當修圖再發上去。”(BJSJS20210205M,29 歲)
“我會把瑜伽健身的照片或做成視頻后發到微信和抖音,一般都會使用手機‘美顏’功能,這樣身材更完美一些,會有更多的人點贊評論。”(BJHD20210205F,21 歲)
身體的呈現是社會交往中最直接的符號呈現,社會結構中的個體會自覺進行“印象整飾”以引導他人對自己形成印象。在克里斯·希林看來,“身體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手段,身體的生成性能力與社會的既存結構之間相互作用,對個人潛能和社會環境都將產生重要后果”[34]。隨著數字美顏、美圖秀秀、光影魔術手等一系列拍圖App 的誕生,修飾線條、優化五官、磨皮美白以及變換場景等都成為可能。隨著數字技術與身體共同嵌入身體影像的物理存在方式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身體視覺景觀實則蘊含了一種美學新主張。這種對于身體的修飾已經超越真實的身體,進入“表征的身體”和“被建構的符碼身體”的“視覺幻象”[35]。當“無美顏,不發圖”成為互聯網社群部分群體的創作準則時,身體也由此成為數字技術重構的對象。正如尼古拉斯·米爾佐夫[36]所言,“你的身體不是它自己,我的也不是,它正處于運動、醫藥、卡路里計算等這些后現代控制論力量的圍攻之下”。上述兩位訪談者提及的“涂抹棕櫚油”“使用手機‘美顏’功能,這樣身材更完美”等內容是網絡社交平臺中具有代表性的身體修飾與再現。他們對于身體形象的修飾不僅源于社會文化對“美”與“丑”的價值引導,而且基于虛擬社交需要采取的主動迎合。當身體的主體或真實的身體借助美顏等數字技術的“再造”,成為“微社群”中分享、點贊和評論的對象時,也實現了“無美顏,不發圖”的價值旨歸。“無美顏,不發圖”蘊含了主體對身材、皮膚、容貌、五官等的價值偏好和欲望需求,這種需求在虛擬空間的傳播互動中超出了個體的視野范圍,并呈現出數碼化的“無意識”狀態。通過“人機互構”,人類與機器建立了“聯合感知”,并在獲得關注、點贊與評論而形成的認同感推動下樂此不疲地創作身體景觀。
“我發跑步狀態或者健身自拍的時候,很喜歡別人點贊,尤其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因為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熟悉的人,點贊就意味著支持和認同,評論那就更不一樣了,那是絕對的‘老鐵’!有時候我也發抖音短視頻,但是抖音里就不一樣了,絕大多數人不認識,信息是公開的,你要是長得漂亮、視頻做得好會有人點贊,做得不好點贊的當然就少,評論的就更少了!您想呀,朋友圈里要是沒有一個人點贊,那說明人品絕對有問題。”(BJSY20210205F,23 歲)
“我發朋友圈的時候經常會選擇一些有意思的肢態語言互動。有時候我也自己創作那些‘很暴力’的肢態語言,但都是發給特別近的人。”(BJFS202102-05F,33 歲)
“我比較煩朋友圈里的‘僵尸粉’,我一般不隨便加別人微信,加了微信就說明關系還可以,有些人加了就跟‘死人’似的,沒個動靜也不互動,所以我經常清理這樣的人。”(BJPG20210205F,27 歲)
網絡社交媒介通過互動得以生成與發展,其中給別人點贊和被別人點贊構成了基本的互動方式。上述關于點贊的評論與肢態語言使用的敘事不僅體現了被訪者的主觀認知,也映射出社會交往中的互動關系。信息發布者對于互動、關注與夸贊的期待暴露了“圍觀經濟學”訴求,也映射出社會交往中強弱關系的現實隱喻。肇始于美國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的強關系和弱關系的概念和理論在社會資本和東西方社會交往中呈現出不同的價值取向:在格蘭諾維特看來,弱關系往往在社會資本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而邊燕杰[37]基于中國社會發展實踐認為,強關系發揮更大的作用。在中國語境中,點贊是一種基于強關系的社會交往行為,激勵了身體景觀創作者,也維系和檢驗了強弱關系的情感連接。相較于點贊,評論和轉發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更大的情感聯系和強化效力,并在“微社群”中具有深層互動、親密團結的符號象征。此時,“微社群”在網絡虛擬社交平臺的“點贊之交”與現實生活強關系的交往意愿構成了正反饋關系,即在虛擬社交平臺中互動越頻繁,在現實生活中越趨于強關系的狀態,隨之轉發和評論也會更頻繁。但需要說明的是,這種正反饋并非是絕對的現實與虛擬關系的映射,一些“僵尸粉”與“集贊行為”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關系,進而陷入弱關系的社會交往連接狀態。
總之,肢態語言互動是身體視覺景觀發布的新趨向,微信社群的點贊、評論與轉發蘊含著社會資本中強弱關系的隱喻,“無美顏,不發圖”預示著身體通過“人機互構”的方式進入新的空間規訓秩序。
伴隨網絡社交平臺的迅速發展,社會結構與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發生了改變。“流量社會”的到來鑄就了鮑德里亞和卡斯特的理論和觀點在萬物互聯時代的相遇,信息流動成為一種新的社會整合邏輯。在數字技術的推動下,虛擬社交平臺與傳統中國的“人情社會”實現了“嵌入型匹配”,這種匹配方式不僅長期存在,而且使社會資本展現了強大的生產力和對經濟社會生活重組的能力。在短短幾年中,基于數字技術構建的“微社群”平臺就重塑了傳統中國的社會關系和組織形態。
面對系列重塑,基于“擁有了身體就相當于擁有了世界”[38],“微社群”中的身體以及與身體有關的行為活動等為觀察與揭示社會文化走向提供了重要路徑。隨著流量經濟的符碼嵌入身體符號與消費,身體在視覺景觀中的表達也呈現出愈加豐富的特征。在“微社群”中,流量化的身體、工具化的身體以及世俗化“皮相審美價值”下的身體等多元身體亞文化轉向,不僅通過“微社群”中的身體與體育類作品的創作與點贊等得以表現,而且在與圈層關系的融合中進一步折射出新空間規訓秩序背景下的情理與人倫。值得注意的是,當前信息技術仍在向縱深方向發展,數字革命方興未艾,以“微社群”為代表的數字社交平臺將如何繼續影響身體、體育以及社會交往的文化價值轉向,是一個需要長期系統研究的課題。
作為一項質性研究,本文無法對當前網絡世界、“微社群”中的身體以及體育文化現象和問題做到全面概括,而是舍棄大數據與博弈論等整體視角,以對研究對象進行深入的“片段性”分析為價值旨歸。網絡社群帶來的改變是巨大的,正如艾美利亞·瓊斯[39]在《自我與圖像》中所指出的,“如何在各種劇烈變化的定義方式中重新編劇或上演我們自己”,進而實現在身體的自然性與社會性之間建立新的價值連接和理論導向,需要進一步思考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