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靚 顏 詠
(青島大學音樂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2017年,民族歌劇《蘭花花》在國家大劇院首演并獲得巨大成功,蘭花花命運發展與愛情線索緊密結合的劇情走向感動每一位觀眾。該劇由張千一作曲,趙大明寫作,陳薪伊導演,從構思創作到正式上演,歷經長達七年的時間。
歌劇的靈感來自20世紀40年代流傳于陜北的同名民歌所唱的內容,講述了蘭花花為了追求自己的愛與自由,不惜拼上性命反抗封建禮教的故事。歌劇將堅韌抗爭的姑娘遭受世俗偏見的迫害而獻身的人物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歌劇結構大致為:序幕——幽會,第一幕(1)揭丑、第一幕(2)強拆,第二幕——逼嫁,第三幕(1)真相、第三幕(2)私欲和第四幕——殉愛。
民歌《蘭花花》的主題核心陜北民歌貫穿全劇,這一高度統一的核心音高材料在其中的穿插,起到了統領整個歌劇的作用,一是充分運用民歌“蘭花花”的主旋律,使之貫穿于整部歌劇的始終,譬如,序曲中的賦格結構以及全曲中主題的貫穿結構;二是在配置上采用中西融合的樂隊配器;三是更多地以核心動機材料或精心設計的結構性戲劇情境發揮其作用,形成了歌劇的獨特風格。
《黃河船夫曲》、《腳夫調》以及《蘭花花》三個具有陜北地域特色的民歌是歌劇運用的主要音樂素材,陜北民歌特有的圍繞主音作四度上行的框架,高亢又嘹亮,與黃土高原空曠無際的自然環境十分貼切,也與歌劇所表達的主題十分吻合。本文主要針對《蘭花花》民歌音樂主題在歌劇中的貫穿發展進行研究。
蘭花花是陜北民歌類別“信天游”中的代表性曲調,六聲羽調式,歌詞中運用了陜北特有的“比興”手法,旋律上使用了從低音到高音的“甩腔”形式,節奏規整自由,歌詞生動淳樸而鏗鏘有力,其中若隱若現的哭腔腔調,展現了悲涼的情緒。歌詞的劇情與陜北地方民間文學有著深厚的聯系,是民間音樂中飽含生動的敘事性音樂與代表性的文化特征的經典曲調。

圖1 譜例1
這首民歌的另一特點即其中的“變宮”轉換,歌曲中秦腔的“苦音腔”特征是由變宮轉換法而形成。比如,在第二段中出現了變宮偏音所形成的感情色彩和調式色彩的變換;在單一的羽調式內,借助上四度的商音以及下二度的徵音為調式支點音,形成了流暢的句法及樂曲結構,這是陜北民歌特有的同主音徵羽交替的七聲音階調式,具有豐富的音樂張力。
在整部歌劇中,自序幕賦格到終曲合唱,民歌《蘭花花》主題出現在每一幕的情境中,結合劇情走向,以器樂織體或用歌唱的方式呈現。氣氛緊張的“戲劇性沖突”部分的段落,多用器樂來表現,不斷地交替、變化、延伸,加強了戲劇性和緊張度;曲調優美婉轉的主題出現在長笛、雙簧管、單簧管等樂器的不同聲部,不同音色進行演奏;而在“抒情”“嘆息”的情感表達段落中,主要是以重唱、合唱的形式,如泣如訴地將民歌完整的演唱。
序幕為運用賦格技術創作的賦格曲,作曲家將西方復調音樂形式運用于中國歌劇作品,可謂恰到好處的創新。作曲家運用民歌《蘭花花》主題的音樂核心部分中具有西北音樂特色的四度音程及雙四度音程的展衍,主題音調中的C音與F音都在旋律的發展中具有突出的地位,其中的bD音是降低其調性結構中的Ⅲ級音,形成了西北地區具有特殊色彩的“苦音”,體現出鮮明的地方風格。對這一主題的變形體現在對主音、下屬音的功能作用及旋律動機特性的塑造,以及綜合運用模仿與對比等技巧,在每個樂器聲部先后演奏形成對題,處理得非常嚴謹,既有民族性格,又有調性結構骨架。音樂中兼具傷感、哀愁的色彩,賦格中多線條的聲部流動預示著命運的交織與故事線條的復雜,整體婉轉下行的旋律走向加重了全劇的悲劇基調。

圖2 譜例2 第37~40小節弦樂組
序曲率先運用了民族樂器板胡進行呈示,音色堅實高昂,具有很強的穿透力與感染力,板胡主要運用于北方戲曲的伴奏,更加具有敘事性,娓娓道來。主題緊接著在第二小提琴聲部進行模仿,兩小節的答題出現后在大提琴聲部做進一步的模仿處理。序曲采用賦格體裁對“蘭花花”主題進行傳承與延伸,同時也為之后的主題貫穿提供了原始素材與最初動力。
在《蘭花花》戲劇發展的過程中,除了引入了具有代表性陜北民間的音樂素材,還加入了一些特色的民族樂器和打擊樂,其中板胡、大笛、管子等樂器的伴奏使情緒表達更加豐滿,鑼、鐃鈸、小镲等打擊樂器增加了戲劇性沖突。民歌主題“蘭花花”與這些場景環環相扣,不僅體現在配器之中,同時在詠嘆調、宣敘調等演唱段落中亦有表現。
在氣氛緊張,眾人紛云的場景里,(第一幕、第三幕中眾鄉親的合唱《延安府臨鎮川誰不知道》;第三幕、第四幕中蘭花花和周老爺對峙),主要有兩種主題的變形穿插在器樂片段中,多為充滿疑惑,或緊張的表情,充滿柔情的蘭花花主題在樂句結束時做減五度音程下行進行,沒有落到本來五度音程的低音上,這一不和諧音響效果在推進劇情發展的過程中顯得很自然;或是閃現在急促的音響之中,與主題音樂形成對比。

圖3 譜例3 第一幕137-141小節管樂組片段
在第二幕中的第四段,道貌岸然的周老爺與蘭花花“大”為了遮蓋蘭花花懷孕的“丑事”密謀將蘭花花嫁給周老爺家的羊倌,這一部分的主題變形則轉換為前十六分音符四度上揚,但在第二個樂節中落到了增四度音程的#D上,有些詼諧和諷刺的感覺,與劇情緊密聯系。
在唱段中的主題主要是悲壯、抒情的氛圍,第一次出現的主題唱段在第一幕結束部分bB大調兩個段落的合唱抒發了眾人對蘭花花的贊美,樹立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遠近聞名的人物形象,這也是作曲家對單聲部民歌進行合唱的改編,不同的聲部之間根據原民歌的風格曲調調整并且加以發展;對女高和男高同旋律地進行,女低與男低做低音襯托與和聲支持,這都體現出了蘭花花主題合唱中的多聲部音樂色彩的橫向對比處理,通過創作技法的渲染對原民歌的旋律進行了多聲部擴展。第二次的主題唱段則在F大調上,僅僅四小節,唱出了蘭花花的無助和無限的嘆息,同一主題在不同的劇情進度中表現出不一樣的感情。
在第四幕蘭花花“十年生死兩茫?!钡难城槌谓Y束后,在凄涼的大笛獨奏中,第二個樂句是在與第一個樂句形成兩小節的合頭關系之后,通過上五度的跳進,旋律繼續向上的走高,為接下來的合唱部分的展開做了鋪墊。值得一提的是兩個樂句中空拍的使用,在兩個樂句之間插入了一個二分音符與四分音符的空拍,可看作通過這空拍的出現,阻斷了整個音樂旋律的續進,有一種說話斷斷續續,泣不成聲的表現,對于蘭花花的死亡刻畫了悲涼的畫面。

圖4 譜例4 第四幕 312~321小節
終曲時的合唱《蘭花花》是對主題音樂的最終再現,利用原民歌的第一段的完全再現將其特有的敘事性推向了高潮,多聲部合唱的形式表現出眾人對蘭花花遭遇的惋惜之情,烘托出人物的悲劇色彩。合唱中共有三次轉調的段落,從bE大調到F大調再到bG大調,連續的上行二度轉調,新穎的調性安排,擴展了民歌的表現力,體現出了調式布局上的別具匠心。
以上例子說明了作曲家在創作時,民歌主題在歌劇中貫穿發展的重要特征:結合傳統與現代作曲技法對民歌本體進行立體化處理,在不改變民族音樂特色內核的基礎之上,通過創作技法的渲染使原民歌的旋律得到了多聲性的擴展,聲部的不同組合所產生的新的音色音響效果也使原民歌展現出了與時代同步的 “新面貌”。
觀望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的脈絡發展,民族歌劇作為一種新生的藝術形式,一方面吸收了西方歌劇的創作思路;另一方面繼承了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這二者的融合更加突出了民族藝術表現方式的重要性。
民族歌劇《蘭花花》三大貫穿始終的民歌主題皆與民族戲曲腔調有著緊密聯系,而本文研究的蘭花花民歌曲調來源則出自戲曲中的秦腔。歌劇的藝術形式主要是用歌曲唱段來表達戲劇情節及人物思想,在民族歌劇中的突出特征便是用戲曲板腔體來構筑核心人物在核心情節的詠嘆調唱段;而民族歌劇的題材又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本文所研究的歌劇屬西北地區的故事題材改編,因此妥善利用并融合西北地區的戲曲顯得尤為重要;在本土民歌戲曲等音樂元素與西方歌劇形式相結合創作的同時,對旋律的二次創編以及作曲技術的革新亦是激活民族歌劇更好發展的探索。
由此可見,一部優秀的民族歌劇的發展離不開對戲曲板腔體的靈活運用,并以富有鄉土氣息風格的舞臺設計為載體,二者生動的有機結合使得歌劇的民族性更濃厚;在此基礎上再與社會潮流相適應,且不再單單拘泥于單一的地域音樂,更多地區民族的音樂元素結合現代時事使得歌劇更具藝術的生活氣息;配器上對民族器樂與西洋管弦樂的搭配,在宣敘調唱段中結合一些地方口音的色彩,詠嘆調中字正腔圓的美聲唱法無一不體現中西方藝術形式的完美融合。真正體現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面對當今社會文化的多元化發展的新環境,大眾審美水平隨時代發展進步,如何尋找大眾文化的自信點,用理性的創作視野結合感性的創作內容,并迎合市場需求,促進文化產業發展,創作出真正屬于“人民的藝術”,這是在當今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文化的前進方向,也是人民音樂家進行創作的立足點。
在歌劇《蘭花花》中,作曲家利用重復、剪截、擴展、摸進、收縮等手法對蘭花花民歌主題動機進行發展,這體現在音樂素材的不同方面。歌劇中所用的配器除了西洋管弦交響樂的傳統配置外,還加入了板胡這一具有西北特色的中國民族樂器,并在一開始就由板胡如泣如訴的音色對主題進行演繹。同時,作曲家在配器手法上采用了多種主題織體的變換來配合音樂發展的進程,廣泛且多樣化的出現在不同層次的音樂形態中,成為構成各個樂段及劇情發展的基礎要素之一,與其他音樂動機材料的融合更加精練,體現出西北特色民族風味的別致構思。
主題音高材料的貫穿與發展體現在唱段和情緒音樂兩個方面。同一主題由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情景與情緒下演唱,主題的貫穿形態隨之改變;同一主題在映襯不同情節的情緒音樂中出現,主題所體現的音樂形象不盡相同。各變化主題由原主題發展而來,反映了鮮明的音樂形象,表達了生動細節的音樂表情,挖掘出角色性格復雜的方面,使音樂的敘述具有高度的統一性。
貫穿技法主要體現在不同人物的唱段及不同情節的情緒情感之中。在蘭花花的獨唱詠嘆調及眾村民的合唱之中,同一主題展現出不同的情緒。女高音的獨唱好似在對茫茫的黃土高原將自己的心事與哀怨婉轉道來;而眾村民在不同的升調反復中,伴隨逐漸增強的音量又烘托出了悲壯的情景,使人嘆息。在不同的情緒中,蘭花花民歌主題的不同形態貫穿在不同的情節中,情感伴隨主題的微妙轉換,使得敘述方式高度統一。這一主題的不同形態的變化盡管都是純四度上揚的音高織體,但仍能通過節奏延長、剪截等手段將喜悅、抒情、悲哀的氛圍塑造得栩栩如生。
在這部歌劇中,作曲家將《蘭花花》民歌作為恒定的音樂要素,輔助以特定的文學情節,結合具有特色的配器編排,對這些曲式結構中的“基因”進行有意的附加并列、循環、再現、奏鳴等歷時性的組合邏輯,實現了從頭到尾持續不斷的方式組織并統一全曲的結構手段——主題貫穿。作曲家作為歌劇的“中場發動機”,最為重要的恰是用音樂塑造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用音樂全面覆蓋文本、整體結構戲劇;用音樂風格“先導性”地確立戲劇風格,從而完成以音樂承載戲劇的使命。
因此,在創作歌劇時,作曲家用一種開放性的藝術視角,在民族化與世界化的融合上不斷探索,對結構進行嚴謹的布局,不僅融入了秦腔,戲曲等元素,更巧妙運用了板胡、大笛、小鑼等民族樂器,這些樂器時而哀婉 ,時而高亢,時而聲淚俱下,形成一種獨特的民族化的地域性色彩。而與發達的現代化傳播技術相結合,優秀傳統文化的網絡傳播由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發展時期??梢哉f這部作品是民族歌劇崛起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經過歲月的洗禮和歷史沉淀的經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