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星
(山東省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漢字經歷了甲骨文、金文、小篆到現代漢字,形聲字憑借自身的優越性逐漸成為主體的文字體系。“形聲”是傳統漢字“六書”理論中的一種造字方法。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形聲字是這樣定義的:“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段注:“事兼指事之事、象形之物,言物亦事也;名即古曰名,今曰字之名。譬者喻也,喻者告也。以事為名,謂半義也;取譬相成,謂半聲也。”[1]高明先生進一步解釋說:“形聲字是取兩個現成的字體組合而成,其中一字表示新字的意義,謂之形符或義符;另一個則表示新字的讀音,謂之聲符。一個字中音義各占一半,即段氏所謂‘半義’和‘半聲’。”[2]
各家對形聲字中表達意義部分的稱謂存在分歧,但不管是形符、意符抑或是義符,都有提示字義的作用,由“形”與“聲”兩部分組成,與“形聲字”的名稱更為密切。為了研究工作的方便,本文皆采用形符。
近二十年來,學界已經有對形聲字形符研究進行相關論述,文章對眾多學者的研究成果進行了全面梳理,主要從形聲字形符表義功能、留學生形聲字形符意識發展、形聲字形和聲識別作用等方面展開述評。
形聲字形符示義、聲符表音,由于古今形聲字形義發生諸多變化,一部分現行漢字形符與被構字的意義逐漸脫節,但表義性始終是漢字的本質屬性。因此,依然有相當多學者對形符表義度的研究熱情很高,極大地促進了漢字形符研究的發展。
王小彬(2003)[3]提出漢字發展至形聲階段,已相當抽象化,使用頻次越高的現代漢字其形旁表義率反而越低,形旁只起提示字義信息的作用。形旁記號化以及詞義的不斷引申假借是造成形旁失義的主要原因。張翔(2010)[4]依據《現代漢語通用字表》對現代形聲字義符的表意功能作出分析,將義符與被構字的關系分為18類,認為現代形聲字義符表意功能還是十分明確。史玥(2010)[5]以3500個左右漢字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形聲字形符所表義類的歸類統計,大致分了19小類。進一步將形符與形聲字字義關系分為相同關系、相類關系和相關關系。江琴 (2016)[6]將形符表義概念分為形符所“屬”的范疇和形符所“示”的范疇,涉及形符義與形聲字常用字義之間的關系分為5大類,13小類。呂菲(2012)[7]利用義素分析法和核心義素語境理論對形聲字作了分類,進一步測算形聲字表意度,通過將1860個古今漢字表意情況進行對比分析,試圖探求意符表意改變的原因。卜師霞(2019)[8]探討了形聲字的構意在于義符的選擇,將“義符”分為“類別義符”和“特征義符”。胡惠 (2020)[9]利用認知心理學實驗揭示義符在范疇語義提取中的作用機制。
其他相關形聲字形符研究的文獻有:卜師霞(2002)[10]、孫雪英(2004)[11]、程金玲(2011)[12]、鄧明(2012)[13]、賈愛媛(2012)[14]、賈澎(2013)[15]、吳繼剛(2014)[16]、張棟鑫(2021)[17]等。主要集中在形聲字形符系統的成因、義符特點、形聲關系以及綜述性文章等。形聲字的形符研究,極大地推動了漢字表意字符的研究與發展。
從以上研究中可以看到。
(1)現代漢字形聲字形符對字義只能提供粗疏、籠統的信息。越是表義較具體的形符,其表義度通常低于表義較抽象的形符,總體表義功能相對較弱。
(2)研究者對表義度的測查因計算方法不同,視角不同,所以得出的數據結果不一。在研究過程中,多側重于分析形符在被構字中的語義以及與被構字之間的關系,卻忽視了形符構形時的心理過程,形符與被構字如何建立關系以及形符表意系統背后形成的深層次原因;形符與字義關系的具體分類、形符在字義中的職能同樣也一時難以厘清。
(3)關于形符的研究方法涉及多學科交叉,視角較為開闊,為今后的相關研究也提供了可行性的思路。
對外漢語教學中漢字教學一直是重點和難點,幫助外國留學生更好地運用漢字進行日常交際,是對外漢語教學中不可回避的課題。同時,漢字又以形聲字為主,如何利用形聲字形符表義功能達到教學目的,眾多研究者嘗試對留學生形聲字形符發展意識做出研究,并有針對性地提出對外漢字教學策略。
李蕊(2005)[18]依據漢語教學詞匯大綱中收納的形聲字,設計了“語義相關”的選擇實驗,分為初級、中級、高級水平被試,發現留學生在學習漢語7~10個月,進行形符教學效果最佳。凌帥(2009)[19]針對留學生書寫漢字過程中存在的偏誤狀況及其原因,結合漢字屬于表意文字的特點,利用形聲字形符有提示字義的作用,建立已有字和未知字的聯系,達到了學一串帶一片的效果。黨靜 (2010)[20]針對留學生學習漢字“見形知音”和“見形知音”之難的問題,提出教學中要將形旁策略和聲旁策略結合起來使用,不要過度重形輕聲。郭小磊(2011)[21]設計紙筆測驗和問卷這兩種方式,研究結果發現,歐美國家留學生在學習漢語12~ 13個月時有較為明顯的形符意識,并分階段提出相應的教學意見。朱慧燕(2013)[22]從漢字的性質、形聲字形符的分類、形符表意的復雜性和局限性,以及形符表意功能在教學中的應用等進行分析。張雪琴(2018)[23]立足于形聲字形符的表意功能,有效提出教學策略,為培智學校教師的漢字教學提供一定的參考。
諸如此類研究還有:潘先軍(2002)[24]、李俊巖(2004)[25]、榮榮(2005)[26]、范 婷(2010)[27]、田茂東(2016)[28]等文章。主要集中形聲字形符在教育教學中的功能和留學生形符意識發展研究等方面,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大多筆者將統計和實驗設計的方法應用于此,使得研究數據更加客觀,實用性也更強,為今后中小學生漢字學習和對外漢語教學提供助力。
從以上研究可得到如下結論。
(1)形符在幫助留學生進行漢字學習方面確實發揮了作用,尤其當形旁和聲旁組合在一起,形成互補關系時。
(2)留學生學習漢字到一定階段才有可能產生形符意識,而伴隨著年級的升高,這種意識也越來越強,啟示學校不要盲目進行形符教學,要把握形符意識發展的關鍵時期,開展系統漢字理論學習,才能發揮形符效應的最大化。
(3)教師教學中要關注留學生學習漢字產生偏誤的狀況及原因,盡量避免形符表意功能在學習中產生負遷移,對于易混形符可采用對比教學,加深記憶,使他們發展正確、自動認知漢字的能力。
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個復雜的符號系統,而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所以,漢字同樣具有極強的系統性,形聲字的形成是形符和聲符內部系統不斷優化的結果。形聲字由形符和聲符構成,以往研究主要集中在形符具有示義、類化功能,而聲符具有標音、示源功能,關于形符和聲符在形聲字中的相對重要性還未達成一致意見。基于此爭議,相關學者做出了如下努力。
王協順等(2016)[29]有關形聲字的識別,聲旁研究的較多且相對清楚,而形旁研究較少, 爭議性較大。設計行為實驗和腦電實驗,結果發現,形旁和聲旁 在形聲字識別中均可以產生作用,聲旁作用更突出且聲旁激活的時間要早于形旁。王娟等(2019)[30]探討了義符和聲符的家族大小在形聲 字識別中的作用,在詞匯識別的不同階段,義符和聲符的家族效應呈現出階段性的差異,并且二者之間存在競爭關系。李昀松等(2021)[31]采用腦電技術,以均為獨體的形旁和聲旁為研究對象,結果發現:形旁和聲旁都能影響形聲字的識別,但相比聲旁,形旁優勢更大,其作用時間早且持續時間久。
上述主要研究形旁和聲旁在形聲字中的識別作用。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為我國傳統文字學科形聲字的研究注入了新鮮的活力,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在研究方法上,多采用設計和實驗的方法,這樣使他們得到的結果建立在相對精準的量化基礎之上,有效避免了純手工帶來的誤差,從而使各項指標更加科學、可信;通過數據統計,目前一致發現形符和聲符在形聲字識別中均可產生作用,只是發生作用存在時間差,但就二者誰更具有識別優勢仍然存在爭議。
形聲字作為漢字的主體部分,以其構形方式的靈活和造字功能的強大等優勢,必然成為漢字構形系統中的最優結構。本文試圖通過縱向研究甲骨文、金文、小篆到現代漢字形聲字形符的演變過程,客觀分析各個階段形符發展的差異性。借助文字變遷背后承載的深刻意義,去追蹤先民的生活遺跡,同時更好地把握形聲字發展背后的規律。
甲骨文是一種刻于龜甲和獸骨上的古老文字。前輩學者對甲骨文中形聲字的數量做過統計,但分歧明顯。臺灣學者李孝定的《從六書的觀點看甲骨文字》把《甲骨文字集釋》中1062個可識字進行統計,“殷商甲骨文中的形聲334字,約占總數的27.24%”[32];相應地,甲骨文中不到100個形符。只有部分形符如“水、女、口、示、止”等,這些構字頻率相對較高,其他的構字能力較差、功能低。
在甲骨文中,形聲字尚處于萌芽時期,形符作為漢字的構形部件之一。所見的結構布局、結構層次、形符、聲符的位置和形體都是不穩定的。比如,表示同一事物或現象的形體隨意而定、各式各樣。與行走意義有關的,或從止、或從彳,或彳、止同用等,這反映了當時漢字圖畫性很高,形符系統還不太成熟,沒有普遍性。隨著漢字象形程度的減弱和結構比重的變化,最終會形成結構完備、作用互補的形聲系統。甲骨文階段總體上朝著形聲化的趨向發展,形聲字已經呈現各種構形類別(注形、注音、形聲同取)。但發展初期的形聲字,形符的表義顯然比較明確、具體。
金文這里主要是周代金文,即西周、春秋和戰國時期銅器上銘文字體的總稱,它是上承殷商甲骨文、下啟秦小篆的過渡文字。西周金文中的形聲字得到了較大發展,已達到總數41.5%[33];據統計,西周金文共有形符232個,在559個形聲字中,平均構字量僅為0.42個。[33]
西周金文階段也是形聲字蓬勃發展的時期,原本一些象物性的形符變得不再象形,使得形符的構形能力明顯提高,這些形符類別覆蓋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基本需求,而且開始走向系統化。西周金文形符、聲符位置不固定,變體數量多,也是這一階段呈現的特點。左右結構的字,形符、聲符可互相變換位置。如言部字:對于同一形聲字“許”,形符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異體形符數量也很多,同一語義可以用不同形符表示。如“匜”是古代一種盛水、酒的器具,金文異體頗多,或從金也聲、或從匚也聲,這也是整個金文時期的形聲字不完善的體現。從甲骨文到金文形符不斷增加,主要形符有玉、皿、石、金等,形符的變化反映周人從石器時代走向銅器時代。
小篆,亦稱“秦篆”,是秦代通行的一種字體,在中國古文字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小篆中形聲字約占87.39%[34],據大徐本《說文》所列9421個正篆中的8233個形聲字統計,形符的數量為378個,平均構字量達21.78個,平均構字頻度為0.26%。其中構字頻度最高的是形符“水”,構字量達460個,構字頻度為5.59%。[34]
這一階段形符在發展過程中象形程度進一步減弱,開始定型定位,異體形符顯著減少,形符走向類化。小篆形聲字形符形成了完整的系統和體系,也意味著此時的文字形體大大減少了人們書寫、認讀的困難。下面以《說文·示部》字的類化過程為例。
“祭、祀、祝”三個字甲骨文中原本是形體上沒有任何聯系的符號群,后加形符“示”,最終轉化成以類相聚的符號系統。通過加注形符,使這些符號在形體上得到系聯,共同表達跟拜祭相關的概念。小篆中形符類化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現代形聲字的界定一直是個“老大難”的問題,表義度的測查因標準不同、計算方法不同,所以得出的數據結果不一。諸多學者主要以《新華字典》、《現代漢語通用字表》和《現代漢字常用字表》為研究材料。其中以《新華字典》為研究對象的有吳英杰(1988)[35],徐玉英(1995)[36]等;以《現代漢語通用字表》7000個通用字為研究對象的有李燕等(1992)[37],吳性堅(2005)[38],張翔(2010)[4]等;以《現代漢字常用字表》3500個左右漢字為研究對象的主要有施正宇(1992)[39],王小寧(1999)[40],韋嘉(2003)[41],劉念(2009)[42],史玥(2010)[5],胡韌奮、曹冰和杜健一(2013)[43]。另外,還有以《通用規范漢字表》為研究對象的鄒敏敏(2016)[44]和以《漢字等級大綱》為研究對象的江琴(2016)[6]等。
其中,徐玉英《現代形聲字形旁表義功能淺析》以《新華字典》(1979年版)為例,抽取35個形旁的3188個形聲字進行了形旁與字義聯系情況的調查;李燕、康加深、魏勵、張書巖合著的《現代漢語形聲字研究》以《現代漢語通用字表》為例,從中得到251個形符;施正宇《現代形聲字形符表義功能分析》以《現代漢字常用字表》為例,得出形聲字的有效表義率。具體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形聲字形符表義度統計
從表中可以看出,形聲字形符表義度占比近90%左右。形旁系統曾作為小篆形聲系統子系統的類聚標志。但發展至現代漢字,形聲字形符的總體表義功能相對微弱,只能作為一個識別字義的粗淺信號,僅提示跟字義有關的信息。
在漢字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從甲骨文、金文、小篆發展至現代漢字,整個文字體系是由象形文字向形聲文字的演變。其結果是形符象形性越來越低,記號化越來越強,形符和其本身所代表的字義失去造字的理據,淪為約定關系,但形符的符號性不是毫無限度的。漢字經過字形隸變、簡化,字義不斷變遷,使漢字的表義性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表義一直是漢字的基本特性,形符的演變不會扯掉漢字“表義”的標簽。通過研究發現,形符的確不能完全表義,將形聲字跟形符所代表的詞義來進行比對,形符體現的意義大都泛而不切,形聲字和形符不能完全畫等號。然而,中國人的文化注重聯想,象思維有意識傾向形象與意義相關,人腦具有“形符表義”的聯想機制,使形符表義仍具有極大的討論空間。上述成果基本展示形聲系統的整體面貌,深化了對形聲字與形符系統的認識,形聲字的研究有必要將動態的歷時系聯和靜態的共時描寫相結合,這樣對整個漢字發展史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