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頓《中國歌集》中碰撞交融的中西元素
——以第三首《秋風辭》為例

畢又文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0）

引言

相較于先鋒派的激進，其創作風格呈現出一些更加傳統的特質。伴隨著在這種特質，布里頓將“序列音樂”等現代作曲技法巧妙地糅合在了鮮明的調性結構與傳統的和聲語匯中。

筆者通過搜集與整理有關布里頓的相關研究文獻，發現國內對布里頓及其作品的研究較少。尤其是對其作品《中國歌集》的研究寥寥無幾，包括國外的相關專著及文獻對此作品也著墨不多。《中國歌集》作為中國詩詞與西方音樂相融合的成功案例應該被給予更多關注。本文主要運用音樂形態學研究法，通過分析作品的音樂形態，挖掘其背后蘊含的深層文化含義與觀念價值；同時，進行比較研究法，對比布里頓的不同作品所體現的意象與元素，并歸納出它們的規律。

筆者認為研究此論題的主要目的在于，中西方元素如何在文化背景大相徑庭甚至抱有偏見的情況下相互了解，作曲家又用何種巧妙的方式讓它們融合在一起。這些融合不僅僅是旋律與詩詞的結合，更是對促進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義。

一、《中國歌集》所呈現的中國元素解讀

本杰明·布里頓的創作風格雖然被后世認為較為保守，卻并不能把他的這種保守評價為倒退。20世紀重要的哲學家，同時也是音樂理論家的阿多諾向來“反傳統”，十分提倡新音樂，對勛伯格的十二音列作曲技法大加贊揚。即使如此，阿多諾也并未忽視傳統音樂的意義與價值，他仍把巴赫、貝多芬等創作的具有傳統特質的古典音樂稱為“偉大的音樂”。筆者認為，只有讓音樂不斷更新，才不會使其喪失發展動力。如果說“偉大的音樂”是正題，那么新的音樂就是反題，或許在百年后又會產生“新新音樂”，它們互相矛盾，互相沖突，但是在沖突中相互磨合，相互碰撞，形成音樂不斷發展的合題。傳統作為正題不能全然抹去，而布里頓在那個提倡新音樂的時代依然守護著傳統，做著傳統音樂的守夜人。正如阿多諾所說:“否定之否定并不會使否定走向他的反面，而是證明這種否定不是充分的否定。”

同時，布里頓也擁有著相當開闊的創作思維與視野。1955—1956年，布里頓積極進行多元風格探索的音樂之旅，歷時五個月，從寒冬到暖春，到過土耳其、新加坡、泰國、日本等地。布里頓的旅行激發了他源于多年前就在他潛意識中存在的關于異國文化的好奇。布里頓展現出他對東方文化的極大興趣，雖然布里頓沒有親自到達中國，但是他以阿瑟·韋利翻譯的中國古詩為藏寶圖進行了音樂探索。或許布里頓在亞洲其他國家的見聞能稍稍慰藉他內心沒有親身領略到中國文化魅力的遺憾。因此，阿瑟·韋利的《漢詩一百七十首》便成為布里頓描繪中國文化的藍圖，并且他以對中國文化的獨特理解讓《中國歌集》就此誕生。

（一）阿瑟·韋利對中國詩詞元素的解讀

前文提到，布里頓對中國詩詞最直接的了解途徑便是詩詞的英語翻譯版本，那么在眾多版本中，布里頓對翻譯版本的選擇一定是深思熟慮的。筆者認為，是阿瑟·韋利解讀的中國元素受到了布里頓的認可，并且為布里頓后續音樂創作的萌芽澆灌了靈感，提供了土壤。在此基礎上，布里頓也通過韋利的詩詞用自己的音樂語言豐盈了對中國元素的理解。

阿瑟·韋利是20世紀偉大的漢學家之一，他翻譯了許多中國文學作品，尤其喜愛中國的古詩詞，并因翻譯中國古典文學而廣受贊譽。1917年韋利出版了《漢詩一百七十首》，這部作品使東方詩詞文化在異國綻放光彩。同樣，布里頓也被東方文化吸引，從《漢詩一百七十首》選出六首詩詞為之譜曲，也就是《中國歌集》（Songs from the Chinese）。該作品完成于1958年6月17日，其中第三首便是《秋風辭》。但是在布里頓創作《中國歌集》的時期，韋利并不是唯一優秀的漢學家，在眾多中國詩詞的新穎翻譯版本中，布里頓對韋利的翻譯版本情有獨鐘，其內因值得我們深思。筆者認為，正是由于韋利的翻譯版本流露出的別具一格的中國意象元素，使布里頓為之深深折服。

1.阿瑟·韋利的簡約意象詩學觀

阿瑟·韋利所有翻譯的中文詩詞中，白居易的詩詞占了很大一部分。在當時的西方，李白等人的詩詞更為流行，韋利卻對白居易的風格更為喜愛。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白居易的詩風通俗易懂，不像其他詩詞那樣隱喻晦澀，具有“辭質而徑”①的特點。除此之外，也要歸因于白居易的現實主義風格。白居易關心民瘼、同情弱者的詩歌描寫，都與韋利的思想觀念相符合。在當時，意象主義詩歌運動②掀起的思潮席卷英國。龐德③作為主要倡導者，從中國詩詞中獲得了大量靈感，并受到中國詩詞意象的啟發。這場詩歌運動影響了后續英美現代詩歌創作，也對中西元素的交流互融產生了潛移默化的貢獻。顯然，韋利也受到思潮影響，他打破了英國詩歌的格律限制，不再因為繁雜的格律和冗長的辭藻而限制詩歌本身的意境。這一大膽的創新也對當時的詩歌界產生了一定沖擊。

2.阿瑟·韋利的直譯方式

不同于英國詩詞重視韻律的翻譯，韋利采用了直譯的方法。我們將《秋風辭》的中英版本進行對比，以第一句為例。

“秋風起兮白云飛(Autumn wind rises; white clouds fly)，草木黃落兮雁南歸（Grass and trees wither; geese go south）。”

可以看到，這種直譯的方式是具有合理性的，古漢語的語序與英語語序有很大的相似程度，通過直譯的方式，很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中國詩詞意象，比為了格律對稱而掩蓋意象的翻譯方式更為妥帖。“至今尚有生命力的唯一意象派詩集”，這是對《漢詩一百七十首》十分妥帖的評價。

（二）布里頓對中國元素的選取與運用

1.六首中國詩詞的主題統一

布里頓選取詩詞的用意別出心裁，在一百七十首詩詞中獨獨選出這六首。我們綜合分析其他五首詩詞的主題內涵：《無將大車》體現了在戰爭局勢中詩人的逃避與感傷；《廢琴》借助好琴廢而不用、無人問津的場景來表示自己的懷才不遇；《牧牛兒》將田園生活描繪為冷冽景象，以抒發詩人對眾人的憐憫；《答友問》感嘆時光飛逝對時政的無力感；《麟之趾》表示對賢人沒有慧眼識珠的悲傷。綜上所述，這些選詩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即描寫戰爭對人民、賢士的殘酷傷害以及人面對永恒自然的無力感，也從側面映照了布里頓對戰爭進行逃避的現實行為。可以說，布里頓是在借景抒情，表達自己的和平吶喊。這也與韋利的價值觀念相吻合。

2.旋律與伴奏的意境運用

在先前，已經有不少作曲家運用中國元素進行創作，比如，馬勒的《大地之歌》就選用了一個交響樂隊為中國古詩詞伴奏。布里頓曾經表達過對馬勒的崇拜：“它 （指《大地之歌》的第六樂章）的美融合了孤獨與痛苦、力量與自由……它又是無比的自然美和永恒的單一美的交織。”這證明了布里頓對馬勒《大地之歌》的了解與喜愛，并肯定了馬勒所運用的中國元素的合理性與相容性。至少對布里頓來說，他并沒有認為馬勒這樣做會導致中西音樂元素融合而產生違和感。然而《中國歌集》并沒有像《大地之歌》那樣擁有龐大的交響性，布里頓僅選用了吉他為男聲獨唱伴奏。在他的所有創作作品中，僅選用吉他作為伴奏的情況并不多見，且布里頓本人對吉他創作技法的運用也未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結合他的六首選詩風格可以大膽推測：一把吉他，一個悠遠男聲，都是為了營造襯托出荒涼蕭瑟的意象。淡泊、田園的意象元素是其主題。因此，這樣獨具匠心的創作勾勒出意猶未盡、近似于留白的意象。布里頓的風格看似平淡保守，卻擁有著無比和諧悠遠的美感。

和英國的音樂傳統比較，布里頓在音樂上無疑有很大的突破。布里頓是一個極為富于創新思維的作曲家，其中的一部分重要原因要歸功于其老師弗蘭克·布里奇。布里奇曾被這樣評價：“布里奇是當時最為寬容的英國作曲家之一，他鼓勵他年輕學生對于先進歐洲音樂的興趣。”在如此包容的教育方式下，布里頓的多元創新思維茁壯成長，也使他的作曲風格變化多樣，以至于學者們難以將其劃分至某種風格。在當時多種流派盛行的時期，布里頓卻依然保守初心，堅持主調的重要性；與此同時，他并沒有故步自封，反而吸取了序列音樂的作曲技術，將其巧妙融合在傳統作品中。對旋律與伴奏的創新把握，即使選用中國詩詞與吉他結合，也不足為奇了。

諸上種種，筆者將其歸因于布里頓對中國元素自身的理解運用。在創作《麻鷸河》④時，布里頓從日本能樂中獲得了大量靈感。然而布里頓并沒有親自體驗到聆聽中國樂器的機會，也無法對中國哲學意象有所了解。但是他通過主題選取與意境揣摩，無意識地與中國意象哲學相遇，刻畫出了中國哲學推崇的淡泊悠遠的意境，讓中西元素以這種特別的方式相遇。

二、《中國歌集》中西元素融合后體現的音樂意象

從歌詞分析可以看到，劉徹在《秋風辭》這首詩中營造了許多個意象場景，“白云飛”“雁南歸”“秋風”“素波”等。筆者認為，布里頓最重視的意象是“秋風”和“素波”，之所以選擇這兩個意象，是因為符合前文所述布里頓對簡單意象的音樂再現，借助兩個簡單的意象場景描寫，盡可能地展現詩中蘊含的哲理性，也表達出對自然永恒的贊嘆，以襯托出人類好似滄海一粟的觀念。

（一）《秋風辭》意象在音樂中的體現

第三首《秋風辭》是《中國歌集》中篇幅最長的一首，其曲式類型為變化再現的一段曲式，并且帶有一個17小節的尾聲，雖然是尾聲部分，但是它卻形成了作品的核心部位。abcd四樂句結構變化再現一次，形成一種對稱的格律，但是小節數與之相當的尾聲掙脫了這種束縛感，營造出一種柔和意象。

這是一首2/4拍的曲子，吉他伴奏部分弱起，可以看到小節伴奏是由八個十六分音符均分組成的，但是實際音效卻不是平穩的，而是以低音為分界線。

以1～2小節為例，E1為分界點，弱起于不完整小節，c2d2c2為第一組，接著c2d2c2d2c2為一組，可以看到這種級進構成了一種不穩定性，描繪出秋風的動態感，大聲呼嘯而過卻又迅速消失無蹤，表達出布里頓內心的掙扎。這種手法突破了小節線的限制，是布里頓創作手法上的創新。這種在聽覺上打破小節線束縛的創作技法，也是布里頓的創新（見圖1）。

圖1 《秋風辭》第1～3小節

在全曲的第17小節處，首次出現了“素波”音型，由三十二分音符組成的琶音。然而這個水波并不平穩，在高音區由強進入，在最低音轉而變弱；緊接著音區升高，而力度一直較弱。這種音區上以低音軸對稱的平衡而力度卻由強到弱的水波音型并不是清風拂過的漣漪，而是摧枯拉朽的風讓湖面激起千層浪最后又歸于平靜的景象。結合唱詞不難發現，水波音型的出現，剛好與唱詞“我”對應，而這個水波音型在全曲共出現四次⑤，其中兩次剛好對應“我”，也表現出“我”的沉浮不定和心緒紛飛。此處雖然在描寫水波，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從側面描繪出了秋風的凜冽蕭瑟，反映出作者不平靜的內心和掙扎后的逃避以及其反對戰爭的思想與崇尚和平的意象構建。布里頓被中國文化中寧靜致遠的意象氛圍所吸引，或許他一直苦苦追求的和平理想，在中國文化中得到包容與理解（見圖2）。

圖2 《秋風辭》第14～17小節

（二）布里頓對詩詞意象視聽轉化的創作特征

《中國歌集》并不是布里頓唯一用詩作為歌詞的作品，在這之前，布里頓就選取了托馬斯·哈代⑥的八首詩篇創作了《冬之語》（Winter Words）這部聲樂套曲。布里頓在音樂中重新展現了哈代詩中那些簡單的意象。

圖3 《小舊桌子》第1～4小節

例如，《冬之語》第四首《小舊桌子》中布里頓對鋼琴伴奏部分的處理。此曲開始于e和聲小調，他將詩中描繪出的小桌子嘎吱作響的場景用和弦的交替進行呈現出來。除此之外，還有第二首《大西部的午夜》用音型再現火車聲等。

哈代詩中的汽笛聲、嘎吱作響的小舊桌等場景意象，布里頓都用音樂語言描繪了出來。可以說，布里頓喜愛并善于描繪簡單的意象，熱衷于塑造細節，通過簡單的細節呈現出蘊藏于詩中的哲理性，并把這些意象賦予了更為深遠的內涵。由此可見，《中國歌集》中的細節意象描寫也是有據可依的。

綜上所述，布里頓善于將詩中的場景意象用音符描繪出來，并巧妙地將其與音樂元素結合起來。這些意象背后體現的價值觀念是永恒的，可以流淌于時間與空間中，讓中西方元素實現跨越千年的相遇。這仿佛是另一種翻譯語言的跨越，這種“直譯”很大程度上再現了詩中的意象，也伴隨著布里頓的價值觀念與解讀，實現了中西元素的交融，展現出新的生命力。

三、結語

布里頓借用中國詩詞中的意象與蘊含的價值觀念來體現他的和平主義觀念，他的作品很多都體現出了對戰爭的反對以及對和平的向往。比如，1941年的《安魂交響曲》就是為譴責日本發動侵華戰爭而作，以及為在二戰中被摧毀的大教堂寫的《戰爭安魂曲》等。阿瑟·韋利也曾向英國政府建議歸還從中國掠奪的文物。韋利與布里頓都具有世界眼光與和平思想，或許如此，布里頓也對韋利的美學思想與翻譯風格十分贊同。他們用文字與音符向世界傳遞著和平交融的信號，為了中西方元素穿越時空與地域的相遇。

布里頓不僅關注了英國民族的傳統音樂，對世界音樂文化的包容與理解也令人欽佩。“恬淡為上，勝而不美”，中國意象哲學中所追求的那種淡雅脫俗，張弛有度的美感，在《中國歌集》的詩與樂中得到了統一。“也許他最驚人的天賦是采用‘異國’風格的能力，以至于它們成為他自己的風格，并實現了他自己的目的。”客觀來講，布里頓不可能完全了解中國意象哲學，也不可能將中國元素解讀得那么完美無缺，但正是由于其大膽的嘗試，所以呈現出中西元素交融的和諧感。詩詞意象中的深層含義是不受空間與時間限制的，即使中西方的文化背景大不相同，那些呼喚和平與關愛的價值觀念也可以通過文字與音符很好地傳達出來。其作品中吉他的音色與男高音的聲線和諧融合，以及詩詞中的主題統一，讓其他因素顯得沒那么重要了。詩與樂的巧妙結合，使《中國歌集》在質量上絲毫不遜色于其他作品。

在那個交通技術與信息傳播并不那么發達的時代，布里頓并沒有受到偏見的束縛，而是用超前的思想與包容的視角看待世界上每一種音樂文化。布里頓聲稱自己生而為藝術，而不是為了戰爭，他用自己的音樂去呼喚和平。或許文化間總是存在一定的隔閡，但布里頓領會到了中國意象哲學中的那種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在寥寥文字中，用最簡單淡薄的音樂語言，營造出一種樸實而厚重的意境。好似畫中留白，雖然筆墨已盡，但是回味無窮。那些偏見或許可以消弭在多元包容的音樂文化中。

注釋：

① 古代詩學概念。意為辭句質樸，表達直率。白居易曾作《新樂府序》對詩歌語言藝術進行要求。原句為:“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為五十篇……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

② 20世紀初期英美詩歌屆掀起的一場運動，該運動提倡詩歌意象準確，語言精準清晰。

③ 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國詩人和文學評論家，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

④ 該作品是布里頓最具代表性教堂寓言劇。1956年初，布里頓造訪日本，并親自聆聽觀看了日本能劇，了解了其樂器的特色與音樂文化。

⑤ 四處音型分別出現在第17、第20、第42、第45小節，前兩處都對應“我”（I think, I never），后兩處則對應“歡樂”“哀情”。

⑥ 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國詩人、小說家。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絲》等，晚年以其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