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蓉
(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0)
自《虎媽貓爸》(2015)這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橫空出世以來,相繼涌現了檸萌影業打造的家庭教育悲喜劇《小別離》(2016)、《小歡喜》(2019),張嘉益、閆妮主演的《少年派》(2019),孫紅雷、辛芷蕾主演的《帶著爸爸去留學》(2019),2021年四月的電視劇市場上同時熱播《我陪你一起長大》(2021)、《小舍得》(2021)兩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在這些扎根現實的電視劇創作中,具有很明顯的中產階層書寫傾向,并且表現了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焦慮癥候,過分焦慮屬于消極的心理狀態,如果處理不當,反作用于觀眾的電視劇就會給社會帶來諸多消極影響。
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的階層書寫具有深厚的現實根基。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斷發展,中國社會出現階層細分,社會流動渠道變窄。新興的中產階層中不少人沐恩于教育實現階層上升,在此背景下,教育成了中產階層心目中實現階級晉升或者維系現處階層地位的重要渠道。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者座談會上的講話提道,藝術可以放飛想象的翅膀,但一定要腳踩堅實的大地。文藝創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1]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脫胎于現實題材電視劇,繼承了取材現實的藝術傳統,它們關注社會現實生活中的都市家庭由教育問題而引發的社會熱點進行創作,生動寫照著當下都市家庭的教育生活,以“子”一輩的教育問題為切入點,關注都市生活現狀,以家庭為單位,聚焦當代社會普遍關注的教育、健康、職場、夫妻關系問題,基于社會現實情況和熱點問題來表現都市社會生活。中產階層家庭是都市家庭的主力軍,順理成章成了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書寫的對象。都市家庭教育題材電視劇能很大程度地契合都市社會和中產階層的現實狀況,這也是這類題材電視劇得以被重視并受到社會廣泛熱議的根本原因。
布迪厄認為,“工具(符號的或非符號的)系統保證了一個集團對其他集團,或者一個階級對其他階級的統治”。[2]因此,我們生活在一個符號系統里,而符號又是有階層性的。符號系統通過影視劇中一系列的二元對立項體現出來:如高雅對粗俗、富裕對貧窮、高收入對低收入、腦力勞動者對體力勞動者。
如《小別離》中書寫的三戶同學家庭之間的階層差異,充分利用符號對中產階層家庭進行了內部細分。首先,以職業符號為區隔,很多時候職業被認為是進行階層區隔最重要的符號。非精英階層家庭出身的金琴琴,父親做了二十年的出租車司機、母親從普通護工做起,兢兢業業十幾年成為社區醫院的執照醫生,在面臨琴琴出國與否的問題上最大的障礙是經濟問題。反觀另外兩個家庭面臨出國時最大的障礙則截然不同。方圓是精于切除白內障的眼科專家,童文潔是叱咤職場的銷售總監,兩人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屬于得到過“知識改變命運”饋贈的中產階層,他們送女兒出國最大的障礙是情感上的不舍。再看所謂擁有“萬貫家財”的張家,張父自己開公司,產業涉及多個領域,不僅財力雄厚,還擁有上流社會的交際資源,他送兒子出國的障礙在于兒子的學習成績。《小歡喜》的多組家庭設定在繼承《小別離》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仍然是以中產階層家庭為主,在中產階層內部通過符號化的階層表達進行細分。有鄭楊楊父親為代表的廳局級干部家庭、喬英子父母為代表的有產者家庭、方一凡父母為代表的企業中層管理者家庭。新近播出的《小舍得》書寫的階層差距通過符號化的表達進一步擴大中產階層內部差異。米桃父母經營水果攤的同時還要去打各種臨雜工,父母文化程度低,要在都市空間謀求發展極為不易,屬于都市家庭中的底層;夏歡歡父母一個是設計師、一個是企業高管,屬于典型的中產階層;顏子悠爺爺奶奶是企業主,子悠爸爸是富二代,處于中層中的上層。其次,二元對立的符號系統又間接通過人們的服飾等反映出來。如《小舍得》里米桃媽媽穿著樸素簡單的襯衫,米桃爸爸常常穿著閃送的工作服出現在鏡頭里,而南儷出入職場穿著優雅大方,服飾都十分講究設計感。布迪厄的階層理論認為符號具有很強的象征性。具體可表現為不同的出行方式象征著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居住條件象征著不同的階層。在《小別離》里,張家汽車以展示內部空間為主,車廂寬敞、內飾高檔;金家的出租車內外都有展示,出租車獨有的計費器和外飾,都在透露著主人公的階層身份;凱迪拉克作為中產階層標配,車標也十分亮眼地表達著方家的階層地位。再看住宅,張、方、金三家雖然同住一個小區,但是張家住宅面積大了三倍有余,裝潢也是富麗堂皇。方家不僅能放下一張大圓桌,朵朵還有自己的書房,而琴琴家的活動空間僅僅局限于餐桌與沙發之間,琴琴甚至需要在餐桌上完成作業。《小舍得》里,米桃初次來到歡歡家,平靜的臉上一雙眼睛透露出驚奇和艷羨,環顧這套漂亮的房子。歡歡還向米桃展示整個柜子里各式各樣的娃娃、數不清的公主裙,反觀米桃一家三口局促地生活在水果店攤位后,沒有裝潢、更沒有滿柜子的娃娃和公主裙,由此可見都市家庭間的消費差異之大。
“小”系列在敘事過程中設置多組中產家庭呈現平行并聯的結構,每個中產家庭的收入水平、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不盡相同,每一個主角家庭的這些個性化特征都是為其所代表的群體量身定做的,他們通過這些特征進行階層群體區隔。中國的中產階級是一個松散的集合體,包含各色人等,內部的差異甚大。也就是說中產階級內部存在諸多的地位群體。[3]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中的多組中產階層家庭通過符號實現了階層群體的區隔,充分展現了中產階層內部的細分和差異。
隨著都市教育題材劇的深入挖掘,電視劇構造出的多組家庭顯示出越來越大的經濟差距,更加深刻地書寫階層差異,與此同時,開始關注中產階層的道德問題。
起初,由《虎媽貓爸》開始,“小”系列前兩部對教育焦慮的書寫只是在中產階級內部進行。前兩部里的多組家庭同屬中產階級,住在同一個小區,以此為階層區隔的話,他們同屬中產階層。并且,各個家庭間的父母是朋友關系、職業也是腦力勞動為主,證明他們之間的階層差異不大。而在《小舍得》里,起初米桃家對比子悠家、歡歡家,出現了難以逾越的階層鴻溝。首先,住房上的巨大差異前面已經說過了。其次,米桃媽媽和子悠、歡歡兩人的媽媽是雇傭關系。在田雨嵐提出贈送給米桃媽一件價格高昂的裙子和翻倍的工資,以此要求米桃媽將米桃金牌班的入學名額讓給自己的兒子子悠時,米桃媽堅決地表示了她對待女兒的心意,不愿意讓出名額。一怒之下,田雨嵐刻薄地苛扣掉了米桃媽一天的薪水,作為社會底層體力勞動者的米桃媽無力反抗。無獨有偶,同時期播出的《陪你一起長大》里,同樣設置了一組中產階層中的底層家庭,陶昕然飾演的李曉燕從農村嫁到城市,前夫嗜賭成性,出于對孩子教育的考量決定離婚不離家,在超市做收銀員,同時兼職配送服務、清潔工作。
在都市教育題材劇里還出現了對中產階層書寫的新趨勢,將底層家庭的子女和中產家庭的子女置于比較和對立的關系上。在都市教育題材劇中,低收入階層的孩子不僅學習成績好,還格外體貼父母,比高收入階層家長大的小孩懂事很多,比如,米桃不僅學習成績好,受到教師、同學的歡迎,還常常幫助父母做些家務勞動,她的聰明智慧運用在水果店經營上,給父母提出建立微信群提供社區送貨服務的小點子,幫助父親提高水果的銷量和樹立水果店的口碑。同樣是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李非凡被塑造成了一個智力非凡的高智商兒童,被高收入家庭顧家視為爭奪教育資源的對手。相反,在這類電視劇中對中產家庭的孩子塑造出道德品質上的問題,比如,《小舍得》里的歡歡因為嫉妒米桃,而帶頭孤立、排擠米桃。此外,不僅在孩子的塑造上存在著這種美丑對照,在家長身上更是如此。《小舍得》里,米桃父母的樸實、善良得到了大力的贊美。子悠爸爸的游手好閑和米桃爸爸的勤奮踏實形成美丑對照,田雨嵐的無利不起早和米桃媽媽時而不計個人得失地幫助他人形成美丑對照。
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中,階層書寫傾向一改以前抹黑底層的創作方法,更為客觀地展現都市社會當下的階層心態,而不是一味忽視現實狀況,貶低底層,追捧中產。
中國自古有“學而優則仕”的進階傳統,香港首富李嘉誠一句“知識改變命運”更是讓勞動階層和精英階層“迷信”教育,通過教育實現階層上升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底層勞動者不惜節衣縮食供給子女教育花費,比如,《小舍得》里的米桃父母。中產階層則是動用一切財富和資源為子女爭取更好的教育資源,比如,《小別離》里熱衷于送中學生出國留學的家長們。
對比前兩部以溫情為主打,《小舍得》的焦慮癥候則十分突出。除了以南儷、田雨嵐為主的兩組家庭對于教育的焦慮外,還設置了一組底層家庭,和一對情侶檔教師組合,焦慮心理無不滲透于他們的生活中。《小舍得》相比前兩部,這部劇里孩子的年齡降低了不少,但是里面傳達的焦慮有過之而無不及。里面的焦慮癥候主要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教育焦慮最顯著的一個特征就是“雞娃”的群體出現。“雞娃”指家長給娃“打雞血”式高期待高付出的培養方式。以田雨嵐為首,從一年級開始就為子悠報名了無數補習班,參加奧數競賽,短期來看,似乎培養出了一個能將圓周率小數點后一千位背熟的學霸,到了五年級更是剝奪了孩子唯一的興趣愛好,最后把孩子逼出心理問題。她在此過程中也付出了很多,全心全意撲在孩子身上,但是并沒有得到孩子的感恩和認可。她的行為同樣感染了異母異父的姐姐南儷,在面對“害怕自己的孩子不如現在的自己”時,南儷也走上了瘋魔的道路,甚至不惜授意補習老師鐘益通過“拉踩”的方式刺激自己的女兒,進而影響到了米桃和歡歡的友誼,導致原本親密的母女關系、夫妻關系也走向分離。
在第一名米桃家,父母身處底層,謙卑慣了,一味選擇息事寧人,女兒受了欺負,也是告訴女兒多忍讓,米桃不得不爆發出“為什么就我要永遠懂事?”的質疑。米桃是驕傲的,她靠自己的聰穎和努力取得優異的學習成績,教師夸贊、同學羨慕、其他家長眼中“別人家的孩子”。但是,在同學間,她的家庭經濟條件是最差的,當她發出“為什么就你們受別人的恩惠最多?要我來還”時,她對自己的身份表現出了一種微不可察的焦慮。
《小舍得》中最悲慘、最壓抑的要數數學教師鐘益了。從受教育水平和職業來說,鐘益已經一只腳跨進了中產階層,但是他的經濟能力還沒有達到真正意義上的中產,他急于擺脫貧寒教師的身份,買房安家,以此獲得名正言順的中產身份。于是他靠課外輔導斂財,從不懂變通到性格偏激,他走上了從有到無的道路,幾度慘遭辭退,最后和珍愛的女友分別,跌倒在“奮斗”的路上。
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以小家庭為切入點,書寫中產階層家庭的育兒焦慮,實際上折射了整個社會的焦慮狀態。需要靠“搶”的培訓班名額、初中生紛紛追趕留學潮、掏空三家人錢包購買學區房、心理疾病低齡化等社會問題,反映了教育引發整個社會的群體性焦慮。
這種社會性焦慮恰恰是由中產階層的心理期望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落差引起的,對于中產階層來說,他們既懷有向上流動的愿望又有著保留現有階層生活的期盼,同時,他們的子女向下流動的威脅又時刻存在,中產階層所處的現實困境引發了中產階層焦慮。這種焦慮癥候在影視劇中的呈現和印證又反過來加重了現實生活中觀眾的焦慮情緒[4],成為亟待解決的時代癥候。
在“知識改變命運”深入人心的時代,布迪厄“叛逆性”地提出學校教育不是一種鏟除社會不平等的制度,相反教育系統是一個生產與再生產、社會與文化不平等的主要場域。[5]教育不斷地給人一種平等的錯覺,許多人都相信教育給每個人一個公平的平臺,誰努力,誰就可以成功。而布迪厄揭示了,教育系統是如何打著“公平”的旗號生產不平等的。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中,更為巧妙地粉飾了這種不公平的教育系統。
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中,通過導演有意而為之的設定,中產家庭的孩子以學渣的形式出現,最后走上出國留學或者藝術類院校的道路,而底層家庭的孩子以學霸的形式出現,最后往往受到社會的幫扶或者順利考上國內的名牌大學。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忽略了農村家庭的子女能擁有的教育資源遠遠不如城市,遑論額外的奧數和補習,比如,之前在農村上學的米桃從來沒有學過奧數。大部分城市中的底層家庭并沒有經濟條件和社會資源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大學,電視劇中刻意設定了都市低收入家庭中的學霸人設,為觀眾留下底層家庭子女仍然可以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的想象空間,這樣的解決策略緩和了因貧富差距而引發的心理問題,如仇富等不健康的社會心態。電視劇出現這樣的書寫方式和當下的社會現實密切相關,當下社會“貧富差距”成了一個較為敏感的詞匯,稍不注意就會引發階層矛盾,在都市空間中對階層的廣泛包容一方面體現了為給來自農村的低收入群體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另一方面為農民工子女提供更均等的教育資源,更開放和進取的社會空間,為低收入家庭的子女提供了晉升空間。但同時也加重了階層焦慮,他們更畏懼自己孩子流向底層。另外,底層家庭自己窮苦了半輩子,來到城市,看到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富裕家庭,也不落忍自己的子女繼續吃著“沒文化”的苦;中產階級是乘著東風,順勢而上的這一階層,他們從激烈的社會競爭中打拼過來,最怕的是“孩子未來的職業甚至不如我”;父輩下海經商打拼下來的江山,渴望在后繼者手上“發揚光大”,于是教育焦慮貫穿社會中產階層上下。電視劇觸碰階層話題,也格外小心翼翼,發生矛盾往往也是合家歡的結局。《陪你一起長大》林蕓蕓和蘇醒、《小舍得》里的田雨嵐和南儷因為教育觀念不同而形成的劍拔弩張的關系也最終得到一個握手言和的結局。所以,影視劇面對這種階層差異的時代癥候,不得不構建出一種想象性的烏托邦場景,以達到維護社會穩定的目的。
在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中,親子關系因為教育焦慮而趨于緊張。子悠在家長會上說出“媽媽不愛我,媽媽只愛考了第一名的我”時,田雨嵐憤怒地剪破兒子心愛的足球時,歡歡在雨中咆哮著喊出“總是拿我和米桃比,學習不好就逼我學習,摔我的娃娃,你根本就不愛我”時,他們的親子關系一度趨于緊張。但是,當顏子悠在醫院喊出“我不需要媽媽,我不要媽媽”時,月余后,他再度投回媽媽的懷抱。歡歡亦然,在媽媽因為自己發燒、有可能感染新冠肺炎時,歡歡陷入了懊悔和自責當中。電視劇通過宣揚親情紐帶來解決這種緊張關系,即便親子關系一度緊張、趨于崩潰,它也絕不會崩潰。但橫亙在親子關系之間的根本矛盾沒有得到真正解決,在親子關系中,雙方慣于站在各自角色的立場上去看待問題,這種方式很容易造成親子的意見分歧[6],進而引起更大的沖突。由教育焦慮引發的親子關系問題很容易在中考、高考時復現。如果要真正解決這種焦慮,不僅需要親子之間的相互體諒,更需要扭轉整個社會過于功利的價值觀和成功觀,這條路卻道阻且長。
都市家庭教育題材劇不僅聚焦當前的社會熱點,及時向觀眾反映了社會問題,引起觀眾的反思,還發揮了文藝作品的虛構功能,為社會教育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種想象性的方案。但是并未觸碰到問題的實質,也反映了這類題材電視劇發展的現實困境,需要為中國家庭構建和諧的親子關系和社會關系在影視劇空間里尋求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