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瀟楓 章雅荻
安全是一種呈現和合狀態的共享性秩序,人類數千年來沿著“戰爭—競爭—競合—和合”階梯艱難地爬升,其目的是實現“優態共存”與“安全共享”的命運共同體。從廣義安全論視域看,中國提出的總體國家安全觀既是對中國整體思維、王道立場、民本思想與天下主義文化精華的傳承與弘揚,也是對人類系統思維、人道立場、人本思想與全球主義文明精粹的習得與推進。在總體國家安全觀的觀照下,中國的國家安全學學科建設正當其時。
戰爭是人類野蠻的象征與文明的前奏,是人類告別動物世界所必須經歷的“血腥階段”。如果人類文明從人類誕生時開始算起,那么戰爭常被視為“文明生成”本身,即使今天人類仍難以從戰爭威脅和核災難的陰影中擺脫出來。進入21世紀,國家安全語境迅速發生嬗變,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國際格局深刻調整,全球治理體系加快變革,影響人類歷史進程和趨向的全球性重大不確定事件迭出,世界處在極度不安全的“冷和平”中。在國家安全研究領域,核戰爭和常規戰爭仍受關注,經濟戰、生物戰、高科技戰以及混合戰等成為新的熱點,國家安全領域不斷向經濟、金融、能源、環境、移民和生態等低政治領域延伸,國家安全的內涵也日趨豐富,安全的不確定性、跨國性、非對稱性、不易控性和非國家行為體參與性等非傳統性因素日益凸顯,環境污染、人口激增、種族沖突、恐怖主義、移民難民、金融危機、網絡安全威脅和傳染疾病蔓延等安全威脅,對既有的國家安全治理能力造成了越來越嚴重的挑戰。
第一,現實語境轉變導致國家中心主義遭受沖擊,安全研究在范疇上形成了“分統結合”的兩大新框架,一是人類安全、國家安全和人民安全的三分與統一,二是傳統安全、非傳統安全、廣義安全的三分與統一。第二,西方安全研究流派如“美國主義”強調物質主義、現實主義和實證主義,形成了威懾理論、均勢理論、霸權穩定、理性決策、軍控和裁軍、戰略研究和安全博弈等研究分支;“歐洲主義”重視理念主義、規范主義、后實證主義與后現代主義,開創了安全化理論,提出了“解放安全說”“話語安全說”等新觀點;“后殖民主義”注重非西方主體的獨立性,強調具有本土化視角與非西方解釋的理論成果;“后人類主義”主要以非人類和超人類為對象,關注“基于生命的新物質體”“基于物質的新生命體”“基于智能的非生命體”等的安全治理。“中國學派”則提出了新天下主義、道義現實主義、和合主義、可持續安全論、創造性介入論、共享安全論、共生理論等學說。第三,安全研究制度化是理論語境擴展與深化的主要內容,包括政府機構專有部門的創設,學術機構安全研究智庫的創立,高等院校國家安全研究課程與研究機構的建立,各種國家安全研究專業期刊的創辦,以改善國家安全研究為目的的基金項目的設立,國家安全研究學術共同體的形成,傳播國家安全研究如出版物、學術論文、網站、講座和媒體報道等知識公共化途徑與網絡傳播渠道的擴展。廣義、多維、交叉的“大安全”格局,構建起國家安全學再定位的“大語境”。
第一,總體國家安全觀突出“以人民安全為宗旨”,是國家安全理念的歷史性飛躍,“人民性”特征為新時代中國特色國家安全理論確立了價值基點,也為國家安全學學科設計與布局確立了價值坐標。第二,總體國家安全觀具有以統籌為標志的“系統性”特征。“總體”一詞置于國家安全之前,凸顯了對安全作“系統性”考察與研判的新境界,統一了發展與安全的對立,統籌了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的兩分,統合了國土安全與國民安全的對開,統合了自身安全與共同安全、可持續發展與可持續安全的兩難,從而實現了歷史邏輯、理論邏輯與現實邏輯的融合。第三,總體國家安全觀具有以發展為前景的“開放性”特征。在誰的安全、什么威脅國家安全、誰來維護國家安全、如何維護國家安全等諸方面,總體國家安全觀均體現了多樣與開放狀態,為我們把握國家安全提供了全新的指導。
國家安全學作為一門綜合與交叉的新學科,需要建構學理性的基本范疇、核心范式、理論框架與教學科研體系,需要通過學理研究深化對國家安全實踐的認識,形成關于中國國家安全治理的新解釋模式。目前,學者們從國際關系、國際政治、公共管理、政黨建設、軍事戰略等學科視角進行研究,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但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除人民安全是具有可通約性的關鍵“理念要素”外,總體國家安全體系中各領域安全的價值排序也有定位,那么什么是具有可通約性的關鍵“操作要素”?
本研究發現:所有安全領域有一個能相互關聯與制約的共同操作要素,即質量安全。第一,質量問題越來越與國家安全相關聯,為此中國提出了質量第一、質量立國、質量變革等方針,把質量與安全聯系起來考慮中國的未來安全,有著國家長遠發展意義上的必然性與前瞻性。第二,質量安全是國家綜合實力的體現,是國家安全能否得以保證的前提,不出事故的“保障性安全”是底線,與效益相統一的“發展型安全”是動力。質量安全鑲嵌于一切安全領域之中,無論是宏觀、中觀還是微觀層面,質量安全無不與其相關;任何安全領域中的關鍵性安全,首先是質量安全,如政治安全的關鍵是政治發展的質量安全,經濟安全的關鍵是經濟增長的質量安全,生態安全的關鍵是生態維護的質量安全。鑒于質量與安全脆弱性成反比,加之質量安全的可通約性和鑲嵌性,因而質量安全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任何一個安全領域以及總體國家安全目標的最終實現。
1.學科的內在邏輯定位
第一,研究對象界定是學科建構的起點。國家安全學研究的對象由“國家”和“安全”兩個概念組成。以安全概念為基,需要闡明安全內涵及其類型。如果與橫向領域關聯,結合傳統安全相關的限定性情境、非傳統安全相關的廣義性情境、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相互交織的替代性情境,那么可以形成可作整體結構性分析的“概念群”,以揭示出學科研究對象譜系的獨特性與豐富性。
第二,本體論是學科理論的基石。國家安全是何種“實在”?從中國關系主義本體論與廣義安全視角看,與國家安全相關的不僅有客觀性因素(土地、人口、文化傳承等)、主觀性因素(如對國家身份認同持有的信念以及相應的制度設定、時局判定、國際體系中的角色確定等)和話語性因素(如話語結構、言語信息傳播與言語行為施動等),也有意向性因素(如國家的象征符號意向、以國家或其他單元為認知單位的“我們感”、非法律意義上存在的“國家感”、跨越時空的“集體自尊”向度等)。“關系”是國家安全的實質,“關系性實在”即為國家安全學的“本體”。
第三,認識論和方法論是學科的依托。實證主義包括物質主義、科學主義、經驗主義和行為主義等,強調安全事件的可證實性,安全變量的可識別、可分析和可獨立作用,進而揭示安全演化的因果規律,這種研究取向在安全戰略研究、安全博弈研究、軍備控制研究與和平研究中表現得比較突出。后實證主義包括理念主義、歷史主義、先驗主義等立場與方法,強調安全的互構性,重視認同建構、話語運用與制度轉型,在不斷吸納傳統安全研究理論成果的同時,又力求使安全研究避免陷入因果性陷阱與量化性局限。中國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提出以及對安全是關系性實在的相關探究,為國家安全學建構了一個全景式的研究場域。
2.學科的外在邏輯定位
第一,交叉學科的定位。國家安全學成為一級學科后,其與各學科的交叉將更為廣泛與深入,且可授予法學、工學、管理學、軍事學等不同學位,呈現其現實的合理性。
第二,橫斷學科(或學科門類)的定位。國家安全學具有“大綜合大交叉的橫斷科學性質”;為與大安全格局相稱,可“將國家安全學定性為學科門類是最優選擇”或“應成為一個橫斷科學性質的學科門類”。
第三,“雜合學科”的定位。之所以用“雜合”(hybrid)一詞來表達學科建設“廣交叉”的含義,主要在于強調國家安全學學科融合的領域非限定性、議題非前置性以及視界的非定域性。國家安全研究跨界的“領域延展性”:國家安全學具有龐大的學科群、專業群和領域群,可以與任何學科領域相關聯與雜合,“安全化門檻”使得學科的“領域邊界”轉換成以危險和威脅為臨界點的“性質邊界”,從而可以消除學科領域邊界泛化的疑慮。國家安全研究內涵的“學科反包性”:國家安全研究是國際安全研究的一個分支領域,而國際安全研究又是國際關系學或國際政治學的次領域,國家安全研究作為“次次領域”,卻因其涉及領域多樣性與學科多層性,超越了其上位學科原有的領域范圍與層次。這一“學科反包性”使得國家安全學的學科定位出現了多層跨越。國家安全學若要符合高校學科融合發展的新文科要求,就需要有“雜合學科”意義上的再定位。
1.國家安全學的理論建構
第一,元理論建構。元理論是指哲學意義上的理論形態,是對一個學科元概念的理論前提進行設問與批判,對一種理論的普遍知識或整全知識的探求。國家安全學的元理論應該指涉安全哲學,它不是對安全作出規定或運用,而是對“安全”和“國家”本真含義的設問,對國家的“安全性”進行發掘。
第二,規范理論建構。規范理論意指依據元理論對學科理論作出應當性規定,并以此價值尺度對研究對象及相關問題進行判定與校正。國家安全學的規范理論包括的內容有:對安全、國家元概念進行界定;對關系性實在及國家作為理性行為體等假定進行基本原理建構;對國家安全演化及其變量結構與特色學說進行學理性解析;根據國家安全的經驗事實從一般原則中推演出能夠指導行為的安全規范與指令;對安全原則規范的理論論證與實踐運作進行歸納與分類等。
第三,應用理論建構。應用理論是指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基礎上形成的有實證性、可操作性與可評估的知識體系。應用重在回答和解決現實中不同類型的前沿性挑戰。國家安全學的應用理論更多地依據規范理論回答與解決國家安全實踐中的前沿性問題與挑戰,不僅要體現一般理論法則與模式的要義,而且要形成一套維護國家安全的預警系統、安全化進路、權衡機制、行為法則和操作程序等。
2.國家安全學的人才培養
第一,人才培養目標。人才有三種類型:I型是一個專業鉆到底的專才;T型是指在一個專業基礎上另外學習一個其他專業的通才;∏型是指在兩個專業基礎上再學一個交叉性學科專業的更廣義的通才。高級國家安全人才是在∏型基礎上形成的“亦”型人才,即指除有橫跨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兩個專業、再加上國家安全學專業橫貫其上外,還比∏型人才多三點的新型人才:上面的一點是以中國智慧為原點、以面向全球為共識的“安全核心范式”,左右兩點分別是作為智庫參謀者的安全謀劃能力與作為領導者的安全決策能力。
第二,學科設置。國外高校大多以“安全政策與戰略”“國家安全政策研究”“國土安全”“全球安全”等為名設立專業,宏觀指向性比較明確,并將國家安全類專業放在文科或理科兩大類,形成以人文社會科學為主體的“安全學科”和以自然科學為主體的“安全科學”。中國的安全科學類專業設置較早,國家安全學作為交叉學科門類下的一級學科,可以說是安全學科類專業設置的嘗試。
第三,核心課程。國外以人文社會科學為主體的“安全學科”重視培養學生分析國家安全形勢、了解國家安全戰略政策,學習與安全相關的法律、政治學和社會學等課程,以及應對風險挑戰的能力。鑒于國家和安全的根本屬性是政治性,政治安全是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根本,所以國家安全學“內核”應是統合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的政治學。
第四,國家安全學學科建設需明確學生入口專業來源與畢業出口路徑,重視學生的能力結構設計與訓練,拓寬國際交流渠道;助力社會安全教育,為社會特種職業崗位培養適用性高級安全人才。
廣義安全論視域下國家安全學“再定位”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是:第一,要重視學科建設的理論性意義,在強調中國特色和中國話語的同時,還要重視借鑒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大歷史研究、全球政治研究、和平研究、博弈論等經典研究中的視野、方法與話語。第二,要重視學科建設的開放性意義,要跳出安全反思安全。第三,要重視學科建設的現代性意義,故要強調國家安全研究跨學科的問題導向,探求多學科融合的新文科建設的重要意義。第四,要重視學科建設的世界性意義,需要有人類胸懷與全球主義視野,防止自我封閉型的學科建設。第五,要重視學科建設的適然性意義,“適然安全”既強調安全的條件性與過程性,又強調安全的發展性與可持續性;既要考慮安全議程的恰當性與針對性,又要考慮安全行為體的相對獲得與絕對獲得的可能性。總之,廣義安全論昭示安全是復合與普遍的,安全是系統與平等的,安全是整全與包容的,安全是立體與共享的,真正的國家安全是和合共生、優態共存、共商共建共享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