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法學院 張歡歡
環境侵權訴訟具有明顯的科技性、時效性與復雜性,由此決定司法裁判者審理環境侵權糾紛時,僅憑自身經驗和法律知識難以對某些專業的環境問題做出準確判斷,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業已成為司法機關認定專門性事實的工具。但由于司法裁判者普遍未接受過系統的科學訓練、欠缺必要的專業知識,既無法判斷鑒定意見真偽,亦無法提出有效質疑,長期以來,司法機關過度依賴鑒定意見的現象飽受法學理論界和審判實務界詬病。
盡管理論界與實務界已從環境損害司法鑒定制度及程序的完善等外部層面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該難題。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在司法審判中作為法定證據發揮作用,回歸原點以訴訟證據為視角探究對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的審查判斷更易觸及問題之根本。因而,本文擬從證據法視角出發,以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中最為重要的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為分析對象,在清晰界定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內涵的基礎上,考察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的現狀及缺陷,剖析缺陷產生的成因并提出解決方案。
不同于其他司法鑒定,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涉及對全案各個事實的鑒定。其中,因果關系鑒定系環境侵權訴訟的焦點與難點,其所形成的司法鑒定意見甚至在環境侵權訴訟中扮演著“證據之王”的角色??疾旒扔醒芯?,理論界與實務界雖對環境損害司法鑒定的概念、內容及其所形成的鑒定意見證據屬性等宏觀問題達成共識,但并未對諸如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規則等具體問題進行有效探討,具體表現為兩方面,一是相似概念混為一談,二是審查內容交叉錯位。
本文采用“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這一表述,意在遵循證據法學基本理論,在統一語境下闡釋環境侵權訴訟中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問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亂與割裂。第一,避免用語混淆造成研究失范,采用已被我國證據法學界和實務界廣泛接受的“證據能力”一詞。所謂“證據能力”,與證明力共同組成證據審查判斷的全部內容,是一個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法律資格和條件。[1]第二,防止審查內容錯位,需厘清“證據兩力”與“證據三性”間的復雜關系?!白C據兩力”主要根據不同的訴訟階段給予證據不同的判斷和評價,證據能力主要在庭前和庭審中發揮作用,盡管與“證據三性”站在證據最終能成為定案根據的角度對證據進行評價不同,篩選出能作為認定裁判事實依據的證據卻是二者共同的目標,因此,二者在適用中可相對應,即證據能力對應證據合法性、客觀性以及有無關聯性。換言之,證據能力審查的三大內容,即為審查一項證據是否具有合法性、客觀性及有無關聯性。
基于此,本文所稱“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系在環境民事訴訟(庭前及庭審階段)中,司法裁判者依法審查鑒定人運用環境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采用監測等技術方法、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進行鑒別和判斷而形成的鑒定意見的合法性、客觀性和關聯性的有無。
對于環境民事案件,事實認定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損害后果,二是加害行為與損害后果間的因果關系。[2]其中因果關系的判斷對理論界與實務界提出了最有力和最持久的挑戰,且在環境侵權糾紛案件審判中尤為凸顯。鑒于此,本文將“因果關系鑒定意見”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北大法寶”數據庫檢索從2013年至2022年間涉及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一審民事判決書,并將所獲的293份判決書作為分析樣本。
觀察樣本文書,司法裁判者在評定因果關系時對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有著特殊偏好,鑒定意見幾乎成為環境侵權訴訟因果關系判斷的基準,對因果關系的成立與否起著決定性作用。293份判決文書中,依據鑒定意見判定因果關系成立的比率高達76%,而司法裁判者對鑒定意見進行證據能力審查的案件比例卻不足30%,懸殊的差異可以窺見環境侵權訴訟中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存在嚴重缺陷,具體表現如下。
證據的合法性審查包括取證主體、證據表現形式、取證手段和法庭調查程序四個方面。目前,環境司法實踐中對取證主體、證據表現形式及法庭調查程序合法性的審查已較為完善,但對取證手段合法性的審查仍存在諸多問題。其一,取證程序的合法性瑕疵。盡管我國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進行舉證責任倒置,原告僅需對損害行為和損害結果承擔舉證責任,但鑒定機構為使環境損害后果鑒定具有可信性,往往超越原告委托事項,對損害后果和因果關系一并進行鑒定,此時超越委托權限所形成的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往往成為雙方爭議的焦點,而司法裁判者對存在程序瑕疵的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態度卻含糊不清。其二,取證手段合法性標準的欠缺。實踐中并未形成可統一適用于因果關系科學鑒定和司法判斷的具體標準,鑒定機構主要通過實地勘察、模擬實驗和數據分析等不同技術手段加以鑒定。但這些技術手段均具有極其濃厚的專業色彩,致使司法裁判者難以對其進行有效的合法性審查,只好“敬而遠之”。[3]本文分析的樣本中,尚無法院對前述問題給出詳盡說理。
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意見具有較強的科學性與客觀性。但不可忽視的是,證明環境損害各項事實的證據具有易逝性,加之鑒定人在專業知識運用和主觀認識過程中所帶有的局限性,鑒定意見不可避免地具有主觀性,需要司法裁判者在訴訟中對其進行必要審查。[4]這一特征于因果關系鑒定意見亦然。通過梳理293份判決書,約25%的案件當事人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客觀性提出質疑,認為鑒定意見的做出未遵循相關程序,未采用科學的鑒定方法。面對當事人質疑,司法裁判者往往依據合法性審查的標準予以回應,甚至漠然置之,導致實踐中重復鑒定現象層出不窮。盡管證據的合法性與客觀性呈耦合式關系,難以分辨,但二者并非完全等同和對應,環境侵權訴訟中忽視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客觀性審查的做法仍需斟酌。
在證據能力審查層面,證據的關聯性僅需考察證據是否與案件事實有關(實質性),是否有助于證明案件的爭議問題(證明性)。[5]與其他類型鑒定意見不同的是,因果關系鑒定意見本身就在評定環境侵權行為與損害后果間的關聯性,看似與關聯性存在高度重合,實則存在天然的認知差異,因果關系鑒定意見所評定的科學事實因技術限制既不能完整反映客觀事實,又與基于邏輯和經驗法則的法律判斷存在巨大鴻溝。換言之,因果關系鑒定意見所評定的因果關系僅為事實上的因果關系,能否轉化為對案件爭議焦點有證明作用的訴訟證據,仍需司法裁判者進行關聯性審查。通過分析樣本文書,約24%的案件并未審查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關聯性,約3%的案件當事人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關聯性提出異議,但司法裁判者并未針對爭議給出具有說服力的判斷依據。由此觀之,在環境侵權訴訟中,當事人與司法裁判者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關聯性的關注度嚴重不足。
長期以來,理論界與實務界將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存在缺陷的原因歸咎于司法鑒定技術、管理制度和操作程序的不完善。依此觀點,只需鑒定技術、管理制度和操作程序致臻完善,鑒定意見即可完美無缺,從而減輕司法裁判者的審查壓力。但究其根本,鑒定意見需在法律場域下適用和發揮作用,一味追求制度和管理的完善,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會陷入“科技中心主義”的泥沼。筆者認為,目前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不足的根源在于科技與法律之間的巨大鴻溝。具體表現如下。
第一,科學判斷與法律判斷的差異。在環境侵權案件中,案件事實以客觀事實、科學事實及法律事實三種樣態交疊呈現。其中,客觀事實系環境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實質和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科學事實是指通過專業知識和技術手段對環境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因果關系、修復方案等的科學評定;法律事實則是基于邏輯、經驗和常識對環境侵權行為所致的損害后果和因果關系的法律選擇。[6]從三種事實的內涵中,不難發現,對科學事實和法律事實的判斷存在認識方式、認知思維和認知結果等方面的巨大差異,未經科學訓練的司法裁判者顯然難以對相關問題進行有效查明和充分說理。盡管恰巧熟悉某一領域的科學知識,司法裁判者也會因科學認知與法律認知的差異而無法完全勝任特定科學問題的法律判斷。在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問題上,因果關系評定的復雜性和艱巨性進一步加劇了司法裁判者的“無力感”,具體表現為法官僅能對淺顯的合法性問題進行審查,對于取證手段合法性、證據客觀性和關聯性有無的審查難以進行。
第二,法律難以對具有科學不確定性的科學評定做出判斷。因果關系鑒定存在的最大隱患系科學不確定性,此種不確定性風險在環境侵權案件中,借由司法審判活動從技術和自然風險可能轉化為制度和社會風險。與法律判斷不同的是,科學評定有時難以對環境侵權案件的各方面事實予以確定的科學技術證明,如裝修材料與血液病之間的因果關系,現有技術仍無法得出準確結果。[7]基于自身認知能力有限,在面臨科學不確定性時,司法裁判者通常傾向技術至上的思維方式、選擇讓渡裁判權,使司法鑒定人代替裁判者掌管法律事實認定權,客觀上造成鑒定人同時扮演著提供和審查證據、認定事實的雙重角色。[8]
在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審查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最終都需回歸司法裁判者審判權的行使。裁判者不能將事實認定的裁判權讓渡給技術評定權,任由且被動聽任鑒定人超越職權對案件事實認定造成壟斷,而應主動依靠法律邏輯、經驗和常識在需要保護的價值和權利之間平衡考量,以做出經得起檢驗的法律判斷。
誠如本文所述,由于科技與法律之間存在天然鴻溝,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審查缺陷主要表現為將科學評定不加審查的直接作為定案依據,欠缺對鑒定意見合法性、客觀性和關聯性的必要審查。為解決這一困境,需要將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回歸法律的自由價值,在法律認知框架下進行評價。
1.合法性審查的基本要求
建議首先明確司法行政和生態環境部門制定的規范性文件能否直接被司法機關采用,以使司法裁判者對超越委托鑒定權限所做的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合法性有據可循。另外,針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取證手段的合法性問題,建議司法機關邀請具有環境專門知識的專家擔任人民陪審員,在庭審中對證據能力審查時,形成技術專家和司法鑒定人良性互動的局面。[4]
2.客觀性審查的基本要求
因具有與合法性關聯度較高的屬性,在對某些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客觀性無法完全認知的情形下,建議裁判者首先做好鑒定意見的合法性審查,從合法性角度為其提供些許保障。
3.關聯性審查的基本要求
證據能力對證據關聯性的要求僅限于有無、不涉及大小,應當首先厘清客觀事實、科學事實和法律事實的關系。其次,建議嘗試構建有限關聯規則,就鑒定范圍內的事項而言,限制超越因果關系鑒定程度的行為;就鑒定范圍外的事項而言,否認對非待證因果關系進行鑒定的行為。
環境侵權訴訟的審判在肯定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積極作用的同時,必須認識到科學判斷和法律判斷的區別、明確科學判斷的局限性,以使法律保護個人自由的基本法律價值重新回歸司法裁判者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證據能力審查過程中,并以法律的應然價值擺脫技術中心主義的束縛。
依據哈貝馬斯在《后形而上學思想》一書中對“情境理性”的論述,情境理性可簡單理解為理性需基于具體且獨特的場景,而不能脫離具體場景追求理性?;氐奖疚乃接懙闹黝},該哲學思想仍應得到遵從。具體而言,我們不能脫離具體的訴訟場景去抽象一般地討論科技與法律之間的差異,甚至是沖突。司法實踐中,司法裁判者需要關注的是法律糾紛和科技為糾紛解決所能發揮的作用,而非科技問題或科技與法律間的復雜關系。換句話說,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這類“科學證據”的審查應最大化服務于訴訟進程的發展和法律糾紛的解決,司法裁判者無須成為科學技術專家,僅需對有關科技知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能對案件爭議焦點做出裁判即可。[9]因此,對于因果關系鑒定意見證據能力的審查,建議司法裁判者采用流程式判斷模式,首先判斷鑒定意見有無審查必要,若存在法官憑借自身經驗和知識便可做出判斷、鑒定意見的科技性并未成為案件爭議焦點等情況的,直接不予審查;若不存在前述情況的,再進入證據能力審查階段,此種模式可最大程度降低鑒定意見科技性和專業性對司法裁判者形成的裁判障礙。
因果關系鑒定意見可以補充司法裁判者認知能力的不足,幫助其查明環境侵權案件的因果關系,但由于超出司法裁判者所能掌握的知識范疇,也會對裁判者的審查和判斷形成桎梏。加之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專業性和權威性,極易使之規避證據能力審查,直接成為主宰事實認定的“證據之王”。因此,在肯定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為環境侵權案件審理帶來積極作用的同時,也要正視司法適用中存在的缺陷,從合法性、客觀性及關聯性三方面完善對因果關系鑒定意見的證據能力審查,使證據能力審查扮演好證據進入訴訟的“把關人”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