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
南宋布衣士人趙升的官制小詞典《朝野類要》最后一條為“同年鄉會”,如是寫道:
諸處士大夫同鄉曲并同路者,共在朝及在三學,相聚作會曰鄉會。若同榜及第聚會,則曰同年會。
這條短短的記述講了京城中的兩種聚會,一是同鄉會,一是同年會。
“同榜及第聚會”是后者,這是自唐代曲江宴飲雁塔題名以來的習慣。到了北宋,伴隨著科舉規模擴大而形成了士大夫政治。作為一種政治聯系,同年關系受到分外重視,登第后的同榜聚會便是在這種背景下的重要活動。聚會的關鍵詞是“同榜”。
而“鄉會”的參與者則與同年會不同,是從同鄉擴大到同一區域出身的官僚士大夫,以及官僚的預備隊外舍、內舍、上舍在學的太學生。聚會的關鍵詞是“同鄉”。
這種聚會并不是無由頭的,也跟科舉有關?!冻邦愐分羞€有一條“題名”,其中寫道:“進士及第,各集鄉人于佛寺,作題名鄉會。此起于唐之慈恩寺塔也。若官司州縣廳事,各立題名碑者,蓋備遺忘爾。”這條記載不僅有歷史溯源,還寫明了聚會的緣由與聚會地點。
這不是趙升的獨家記載,在主要反映南宋后期歷史事實的元人劉一清的《錢塘遺事》中,也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越四五日,鄉人之官于朝者為鄉會,以待鄉中之新第者?!薄跺X塘遺事》強調的是鄉會的主持者為在中央為官的鄉人,緣由也是宴請同鄉的新科進士。
關于聚會地點,除了佛寺,也在城中的酒樓舉辦。這見于南宋末周密原撰、明人朱廷煥增補的《增補武林舊事》記載:“豐樂樓舊為‘眾樂亭,又改‘聳翠樓,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間,趙京尹與籌重建,宏麗為湖山冠。又甃月池,立秋千梭門,植花木,構數亭,春時游人繁盛。舊為酒肆,后以學館致爭,但為朝紳同年會拜鄉會之地?!?/p>
綜合以上互有補充的有關同鄉會的史料可知,同鄉會是在新科進士登第后不久,由高官召集在朝的同鄉官僚,對來自同一鄉里的進士進行的宴請。宴會地點或在佛寺,或在酒樓。這既是唐代以來科舉同榜進士同年會的縮小版,也是擴展版。說是縮小版,因為僅限于同一鄉梓的進士。說是擴展版,因為除了新科進士以外,還有不少在朝的同鄉官員參與。
那么,這種為新科進士舉辦同鄉會的習俗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呢?盡管缺少明確記載,但從上述三種文獻產生的時代還是可以做出推斷的。《朝野類要》的趙升自序寫在南宋后期理宗時期,《武林舊事》的撰者周密生活在由宋入元的時代,《錢塘遺事》則是署名劉一清的元代書坊雜纂南宋史料而成。就是說,這三種文獻的來源都定位在南宋。
對這一習俗形成的時代認定很重要。時代很能說明問題。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不是北宋,而是南宋?這一習俗在南宋完全形成,或許折射出了時代的變化。
北宋科舉規模擴大這一技術性的無意操作,打破了官位壟斷,普通貧窮人家的子弟通過寒窗苦讀,也有了步入仕途的機會,從而促進了社會流動。由人數眾多的登第進士組成的科舉官僚,形成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治掌控,士大夫政治一統天下。以科舉出身的士大夫為主,形成了新士族。
士大夫政治沒有為新士族提供世襲的特權。為了家聲不墜,新士族或以知識優勢,讓子弟讀書出仕這樣的實力傳家,或以士大夫間聯姻強化家族勢力,或榜下擇婿挑選優秀士人作為潛力股。士大夫政治也沿襲了舊有的傳統,給了新士族以最大的利益維護,為官僚子弟辟有恩蔭入官一途。然而,為了保證士大夫政治不會走向腐朽沒落,制度設計在官僚升遷等方面,讓優秀的科舉官僚處于有利地位,輿論宣傳也讓科舉出身者遠較恩蔭入官者榮耀。
不過,無論科舉出身,還是恩蔭出身,在入官后的升遷過程中,都在一個跑道上奔逐。人數眾多的非科舉入官者的存在,對科舉出身者無疑形成了一種競爭壓力。于是面對壓力,便讓科舉出身者產生了抱團意識。承繼傳統的同年會,由此強化同榜進士的同年關系,在此后的仕途上互相提攜,政治上互相援助,利益上彼此共享,也成為一種義務。與科舉與生俱來的這種無須明言的聯盟,在宋代的政治場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對此,何冠環《宋初朋黨與太平興國三年進士》、祁琛云《北宋科甲同年關系與士大夫朋黨政治》,以及拙著《宰相故事:士大夫政治下的權力場》都有很具體的揭示。
這是北宋以來同年會興盛的主要因素。作為制度乃至傳統的慣性沿襲,進入南宋以后,這種同年會依然被維持下來,同年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重視。存世的《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和《寶祐四年登科錄》便是印證。不過,從北宋到南宋,畢竟歷史的時空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北宋科舉規模的擴大造就了士大夫政治,輝煌的前途也吸引了大量士人奔競于科舉之途,以期實現青云直上之夢。然而,從鄉試到禮部試接近千人取一的高競爭率,又讓大量士人名落孫山,被拒于官場門外。即使是僥幸脫穎而出的登第士人,又主要囿于制度性的限制,長期滯留于被稱為“選海”的仕途底層。選人升遷到中層官僚不僅需要年限、政績,更需要包括頂頭上司在內的五位高官推薦,完全失去了自我把握命運的能力。這種科舉難、升遷難的現實,已經讓多數士人黃粱夢醒,不再執著于入仕一途。這種在北宋中后期已逐漸顯現出的狀況,又遺留到了南宋。
北宋在最為繁華的鼎盛時期,遭遇女真人的突襲而滅亡。女真人的壓迫,讓政治場發生位移,南宋在江南起步。政治場南移,形同歷史的重演。氣候變化,五胡亂華,西晉滅亡,東晉以及嗣后的宋齊梁陳立國江南,將近二百年開發的江南,成為統一后的隋唐不得不依賴的經濟重心。五代十國的短暫分裂之后統一的北宋,跟隋唐一樣,維持了政治、經濟重心的二元化格局。靖康之變開啟歷史大變局,南宋仿佛回到了南朝,政治、經濟重心重歸于一,政治、經濟支撐下的文化也不再處于分散狀態。在帝系與制度同一的表面形態之下,北宋積蓄的諸多因素發酵,繼唐宋變革之后的新一輪社會轉型發軔,這就是宋元變革。
北宋科舉規模的擴大,促進了全社會的向學,提升了平民文化水準。被認為是唐宋變革的重要指標之一的社會平民化趨勢,在南宋發達的商品經濟之下走得更遠。其中造紙技術改良后新媒體印刷業的繁榮也是重要的推手。領土僅及北宋三分之二,官僚機構縮減,科舉又是照常舉行,北宋以來科舉難、改官難的狀況愈發嚴峻。這種狀況讓每年產生近萬的士人流向變得多元化,入仕做官已經不是士人唯一的選項。
緊張的宋金對峙,大量國防養兵,中央政府也必須仰賴地方經濟的支撐。知識精英不再執著地謀求走出鄉里,向上發展,而注重于在地方的橫向經營。入幕、為吏、教書、經商等眾多職業,為士人提供了廣闊的生存空間。對于士人來說,賴以生存的地方,是最為值得重視的。生存于地方,經營于地方,人際網絡也構筑于地方。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地方認同意識,無論是在官的士大夫,還是在野的士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強化。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就是他們承載利益的根系所在。
為了增強地方的凝聚力,在鄉的士大夫、士人也進行了種種建構。在這個時代里,原來的先賢崇拜也逐漸轉換為鄉賢崇拜。入官的士大夫,無論走出多遠,地位多高,故鄉的一方土地一群人,也永遠是他們值得信賴的后援。因此,聯系朝野,入仕的士大夫要把從家鄉走出進入仕途的士人都籠絡在一起,抱成一團,不只為噓寒問暖,還為發光發熱。
正是在這樣宋元變革社會轉型的背景之下,同鄉會的活動蔚然成風,獲得空前的重視?!冻邦愐分巴赅l會”,首先講的就是聚集了所有在京城同鄉的鄉會,然后才順便提了一筆傳統的同年會。而前面所述《朝野類要》的另一條“題名”,不僅記述了在京城的鄉會,還記述了在當地的官衙也立碑題名,用這種形式把每一榜進士所形成的人際網絡固化。這一切都表明,在這樣的時代變革的背景之下,知識精英人際網絡的建構乃至維系,無疑已由過去的同年轉變為同鄉。中華書局出版的點校本是我整理的,日本東洋文庫《朝野類要譯注》研究班的“同年鄉會”一條也是我承擔譯注的。在當時整理和譯注之際,曾有過迷惑不解,何以會在建立同榜進士的聚會中加入同鄉因素?這樣的疑問,如果從宋元變革論的視角加以觀察,便會恍然大悟迎刃而解了。
同年鄉會是在同鄉有地位的士大夫主持下形成的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的社會聯盟團體,聯系著中央與地方。與血緣關系最為接近的就是地緣關系,同一鄉梓的親切鄉情就是結盟的最好理由。宋元變革社會轉型所強化的地方認同意識,成為傳統中國走向近代的最為強勢的精神力量之一。我們看近代以來在異鄉或京城設置的同鄉會館,我們看近代史上的各省自保,無一不是地方意識在起作用。而在外部刺激的特別情勢之下,由故鄉到故國,地方意識便順理成章地轉化為愛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