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
內容提要 分析哲學正式進入美國是伴隨著維也納學派成員先后移居美國開始的。實用主義對分析哲學的接受過程,也是實用主義哲學自身轉型的過程,即從推崇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經驗研究轉向突出語言和知識的邏輯研究。考察美國實用主義對分析哲學的接受史,對于我們理解實用主義在當代美國的現狀和發展具有重要啟發意義。首先,分析哲學進入美國的過程,是科學理性和經驗方法逐漸取代思辨哲學和先驗方法的過程,也是美國哲學從唯心論和實在論逐漸轉型為物理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過程。其次,實用主義對分析哲學的接受,既體現了美國本土哲學的經驗化和實驗性特征,又表明實用主義策略的重要轉變,即從關注生活經驗和世俗社會轉向關注心靈和知識的世界。再次,分析哲學在美國的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不僅誕生了具有美國特色的分析的實用主義哲學,而且延續了17—18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的認識論傳統,即羅蒂提出的“鏡式思維”模式。最后,實用主義哲學保全了經驗主義的思維方式,但又在批判中推進和擴展了分析哲學的研究方向。
每一種文化都曾有過接受外來文化的歷史經驗。無論是作為古代文化代表的希臘哲學,還是代表東方文明的中國文化,都經歷過與外來文化相互沖突、相互交融,最后采取妥協或包容態度的過程。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沒有一種文化是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外來文化的沖擊和影響的。而且,每一種文化正是在與其他文化的相互學習、借鑒或沖突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和傳統。①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基本規律之一。依照這個規律,美國哲學和文化也是在經歷了各種外來文化的沖擊和洗禮后逐漸形成自己的文化特征。這在美國本土的實用主義接受外來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歷史過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作為美國本土文化代表的實用主義哲學在與外來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相互沖突碰撞中,不僅使得邏輯實證主義在經歷了歐洲大陸的政治迫害之后而在美洲大陸得以存留并逐漸形成獨具風格的分析哲學運動,而且使得實用主義在實現了自身的哲學轉型之后演變為一種更為普遍的認識方法和生活之道。
歷史地看,20世紀初形成的實用主義是美國本土文化的哲學形態。雖然來自歐洲的絕對唯心論也曾在北美大陸占據過上風,但實用主義最終借助于普及大眾的各種方式,例如皮爾士的科學普及講座,詹姆斯的宗教經驗研究以及杜威的社會學思想等,在美國文化中成為最具代表性的哲學思想。然而,好景不長。如果從皮爾士的第一篇代表性哲學論文《如何使觀念清楚明白》(1877)算起,到卡爾納普在芝加哥大學的講座(1937),實用主義在美國哲學中占據領先地位也不過半個多世紀的歷程。而且,即使是在這個歷程中,實用主義似乎也始終處于與其他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哲學觀念的爭辯之中。這些哲學觀念既有來自歐洲的人格主義、生命哲學,也有來自東方的神秘主義和宗教哲學等。②但所有這些哲學觀念對實用主義的影響,都不及20世紀40年代開始進入美洲大陸的邏輯實證主義思潮。以維也納學派的思想為代表的邏輯實證主義進入美國,雖然有政治上的歷史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實證主義的經驗論傳統與實用主義思想的高度契合,使得這種來自歐洲大陸的全新哲學逐漸在實用主義的大本營扎根落戶,并最終不僅使自己成為美國哲學的主流力量,而且迫使實用主義發生了重要的思想轉型:在哲學特征上,實用主義從一種具有公認思想特征的哲學理論逐漸演變為一種更被接受為思想原則和認識方法的哲學框架和思維方式;在哲學概念上,實用主義從崇尚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經驗研究轉變為突出語言和知識的邏輯研究。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最初產生于具有思辨哲學色彩的形而上學研究,雖然這種形而上學被賦予了與傳統哲學不同的特征,但閱讀皮爾士的文章和著作,我們會明顯感覺到哲學思辨的色彩。無論是他對形而上學的定義,還是對數學、邏輯以及符號性質的理解,都體現出傳統思辨哲學的明顯特征。例如,他在解釋“實用主義”一詞的選擇理由時,明確表明自己哲學的思想來源是康德哲學,并以此作為自己哲學選定“實用主義”這一名稱的根據,即“實用”表達了科學研究與某個特定目標之間的聯系,“確認在理性目的與理性目的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系”。③皮爾士在論述中基本上采用傳統哲學的術語,而且,從思維方式上看,皮爾士的論證基本上還是康德哲學的模式,即力圖從概念內容分析出發,說明概念的性質與事物本性之間的關系。從哲學氣質上看,杜威比詹姆斯更像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這不僅表現在他早期哲學的主導傾向就是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而且在他的實用主義哲學階段,他的運思方式和思想表達都還明顯地帶有思辨哲學的痕跡。例如,被看作代表杜威哲學思想的重要著作《經驗與自然》,就開宗明義地宣布,該書的主要目的是要“發現被經驗的事物所具有的某些這一類的普遍特征,并且說明它們對于建立一個關于我們生存其中的這個宇宙的哲學理論所具有的意義”。④在這里,力圖發現事物的普通特征并建立一種通觀宇宙的哲學理論,正是傳統哲學家們的哲學夢想,而且在許多傳統哲學家看來,這也只有通過類似辯證法這樣的哲學思維方式才能夠實現。雖然杜威的哲學思維方式還停留在傳統思辨哲學的范疇,但他能夠敏銳地感覺到哲學即將面臨著一場急劇的變革,并為迎接這場變革積極地做好準備。這就是杜威為迎接分析哲學進入美國而做出的努力。⑤
然而,與杜威相比,詹姆斯和皮爾士一樣,更接近于科學家的氣質。作為一名科學家,皮爾士始終堅持觀察實驗在科學研究中的基礎作用,無論是在經驗科學研究中,還是在理論科學探索中,皮爾士都能夠把科學的理性精神運用到具體的研究領域。同樣,詹姆斯則是按照實驗科學的方法對心理學展開系統研究,他的三卷本的《心理學原理》都是嚴格地根據經驗科學的要求而對心理學中涉及到的許多心理現象和活動做出客觀的分析,按照他的說法,“思想伴隨著大腦的工作,而這些思想就是對現實的認知。整個關系只是在經驗上得到記錄,而無需任何對此的解釋要求。大腦形成了認識意識,這是令人感到神秘之處,無論這種意識和認識本身可能是什么。”⑥詹姆斯不僅在理論上解釋了經驗方法對心理學研究的重要性,而且在實踐上運用實驗科學方法創建了美國第一個實驗心理學實驗室,特別是用于心理學教學實踐。⑦
這些表明,實用主義在初創之時表現為兩種哲學傾向的混合體:一方面保留了傳統思辨哲學的理論特色和表達方式,但另一方面又體現出試圖以經驗科學的方法解釋傳統哲學的問題和理論概念。這既表明了實用主義哲學最初的不徹底性,即在提倡新的哲學理念時無法完全與傳統哲學告別,又表明了實用主義哲學在技術上的不完善性,即無法用符合經驗科學的方法去論證自己哲學的新穎性。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當邏輯實證主義哲學以一種結合了邏輯與經驗的獨特方式進入美國,自然會受到實用主義者們的熱烈歡迎。當然,這種歡迎最初多少還并非情愿,因為20世紀40年代正是實用主義在美國哲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時期,一種新的哲學突然進入美國并試圖挑戰自己的主導地位,這畢竟對實用主義哲學而言并不是好事。但隨著詹姆斯于1910年去世,皮爾士于1914年去世,第一代實用主義者就剩下了杜威。而第二代實用主義者的代表如亞當斯、米德等人則把實用主義更多地推廣到社會政治領域,例如在社會工作和社會科學領域,特別是在杜威的影響之下,更是把實用主義變成了一種社會進化理論和教育自然主義的重要哲學根據。隨著杜威式“新政”(New Deal)的式微和美國政治進入冷戰階段,實用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政治理論的地位受到了嚴重挑戰。這時,作為一種新哲學的邏輯實證主義進入美國,給美國哲學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氣。這就是,用科學理性和經驗方法逐漸取代了思辨哲學和先驗方法,用物理主義和科學主義逐漸取代了唯心論和實在論。
然而,實用主義者與邏輯實證主義者對經驗的看法存在著細微差別。雖然石里克和卡爾納普等人把經驗理解為一切認識活動的起點和歸宿,但這種經驗理解是基于他們對陳述句的經驗性質解釋,因為在他們看來,一切經驗內容都是用符合物理主義原則的陳述句表達的,從這種意義上說,經驗就意味著可以用于證實句子意義的驗證方法。⑧石里克反復表明,他所理解的經驗概念與實用主義者(例如C.I.劉易斯)并無本質上的差別,并試圖由此說明邏輯實證主義的可證實原則從根據上就是一條經驗原則。但在邏輯實證主義那里,這條經驗原則是與邏輯原則完全一致的,就是說,只有符合邏輯規則要求的句子才能在經驗上得到證實。這與實用主義者所理解的經驗概念有所不同。皮爾士的“實用主義準則”要求的是在經驗上可以驗證一個概念的內容,這與這個概念的邏輯使用規則無關。詹姆斯的經驗概念更是包含了一切人類現實活動的內容,也是用于祛除笛卡爾二元論殘余的重要武器。杜威則把經驗概念放到人類社會的總體實踐層面上,強調了經驗的自然化特征。對于劉易斯來說,經驗應當是指直接當下的主觀感受或實際指向事物的活動,而不是邏輯上的或語言上的規則。⑨所有這些表明,實用主義哲學家心目中的經驗完全是自然的概念。
關于邏輯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在經驗論傳統上的一致性,已經有不少學者做出了系統論述和深入研究。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這種經驗論傳統背后的驅動力卻是西方哲學中的科學理性精神和實驗實證追求。無論是在邏輯實證主義的起源和發展歷程中,還是在實用主義宣揚的基本理念中,我們都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些哲學精神和追求的具體體現。同樣,也正是由于這種精神和追求,實用主義在接受和轉向分析哲學的過程中,逐漸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哲學論述方式,甚至放棄了這種哲學的最初理想,轉而采取了更為科學理性、更具有實證精神的分析哲學路徑。分析哲學進入美國的過程,是科學理性和經驗方法逐漸取代思辨哲學和先驗方法的過程,也是美國哲學從唯心論和實在論逐漸轉型為物理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過程。
實用主義對分析哲學的接受,既體現了美國本土哲學的經驗化和實驗性特征,又表明實用主義策略的重要轉變,即從關注生活經驗和世俗社會轉向關注心靈和知識的世界。
實用主義哲學與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代表的分析哲學之間的結合,有著外在的歷史機遇和內在的理論依據。在二戰期間,由于政治動蕩和反猶太運動,許多有猶太背景的哲學家紛紛逃離了歐洲,首選的移民地就是遠離戰爭的美洲大陸。二戰后,更多的歐洲哲學家來到美國,他們給美國哲學帶來了全新的理念和思維方式。可以說,正是歷史的機緣使得美國哲學家們接觸到了在歐洲流行的分析哲學,并逐漸接受了這種哲學,力圖把它改造成適合美國哲學傳統的新的哲學。當然,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能夠接受分析哲學的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還在于這兩種哲學本身就存在著內在的思想相似性。正如石里克反復強調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意義原則把經驗和邏輯相結合,強調符合邏輯的最終是符合經驗的,這與實用主義對經驗的強調是異曲同工的。蒯因也曾明確表示,實用主義和分析哲學都屬于經驗論的傳統,只是它們分別突出了經驗的不同維度。應當說,正是在對經驗的重視上,美國本土的實用主義和來自歐洲的邏輯實證主義才在對方的哲學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當然,實用主義之所以能夠接受分析哲學并最終與分析哲學相結合,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實用主義哲學自身轉型的內在需要。一方面,實用主義的經驗論傳統使得這種哲學能夠堅持以經驗科學的方法和實驗科學的態度處理一切哲學上的問題,這也使得實用主義哲學成為美國哲學史上第一個真正本土意義上的哲學。這種經驗論的哲學精神完全符合美國社會的基本狀態,即以實驗和探究的方式去發現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實用主義原本就是關注生活經驗和世俗社會,而對經驗世界的這種關注很自然地在分析哲學視角關注心靈和知識的世界時得到相應回應,因為心靈和知識問題直接涉及到的依然是人類自身的問題,不過是從外部的經驗世界轉向到內在的心靈世界。這種轉向既是當代美國哲學發展的實際情況,也是實用主義自身理論發展的需要。所謂“自身理論發展的需要”,主要是指實用主義長期以來被看作一種世俗的生活哲學,這在二戰之后的西方世界被逐漸邊緣化。因為歐洲大陸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后人們的精神世界發生了重要改變,這就使得戰后的歐洲哲學必須面對當時人們的精神狀態和心靈世界,必須對新的世界格局中的人們的世界觀做出新的反應。歐洲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推動了哲學家們以當代科學的新發現和新成果重新確立哲學研究的地位。這些都對美國哲學的發展提出了挑戰,尤其是對美國實用主義哲學的發展提出了挑戰。大戰前后的美國哲學家們基本上沉溺于對自然世界的經驗反應,但缺乏對現實生活中的人們的心靈世界的關注,更沒有反映當代科學技術發展對哲學的挑戰。這些導致了美國哲學的保守主義和固步自封態度,這就需要一種新的哲學為美國哲學注入新鮮活力。邏輯實證主義者們進入美國,不僅為美國哲學家們帶來了新的哲學理論和方法,更是為美國哲學的改變提供了重要機會。杜威早在出版于1920年的《哲學的改造》一書中就表明,“哲學如能舍棄關于終級的絕對的實在的研究的無聊的獨占,將在推動人類的道德力的啟發中,和人類想獲得更為條理、更為明哲的幸福所抱熱望的助成中,取得補償。”⑩這就意味著,哲學的變革并非來自外部世界的要求,而是來自哲學自身內部的需要。實用主義的分析哲學轉型,正是實用主義哲學自身變革的結果。
分析哲學在美國的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不僅誕生了具有美國特色的分析的實用主義哲學,而且延續了17—18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的認識論傳統,即羅蒂提出的“鏡式思維”模式。
C.I.劉易斯和蒯因等人的工作,從技術上說,推進了分析路徑在哲學不同研究領域的擴展,如形而上學、知識論、語言哲學、邏輯哲學等,但從哲學上看,分析的實用主義的出現則是美國哲學史上的重要事件。縱觀美國哲學的發展歷史,哲學從神學研究轉向德國哲學學習,從培養牧師轉向培養哲學專家,這個過程經歷了近半個世紀。1866年,美國的第一個哲學博士誕生于耶魯,美國的第一本哲學雜志《思辨哲學雜志》誕生,皮爾士發表了第一篇邏輯學系列論文,這些都已經成為美國哲學獨立于神學研究并開始走上職業化道路的重要標志。十年后,1877年,羅伊斯(Josiah Royce)在霍普金斯大學開設了第一門哲學研究生課程,專門論述叔本華哲學。1880—1890年,美國第一代職業哲學家正式登臺,杜威、鮑德溫、羅伊斯、桑塔亞納等人都分別在大學找到了自己的專門位置。1890年后,美國的哲學職業化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大學擴招導致了社會科學和心理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各大學哲學系也從哈佛、普林斯頓、耶魯、康奈爾、哥倫比亞以及霍普金斯等名校招聘了許多畢業研究生,他們的加盟使得哲學專業力量得到了極大的增強。但在20世紀20年代之前,占據美國哲學主導地位的哲學是黑格爾的觀念論和人格主義,代表人物布魯克邁爾(Henry Conrad Brokmey er,1828—1906)、艾夫雷特(Charles Carroll Everett,1829—1900)、霍威森(George Holmes Howison,1834—1916)、哈里斯(William Torrey Harris,1835—1909)等人都是當時著名的黑格爾觀念論者和新黑格爾主義者。而且,在20世紀最初十年,新實在論和批判的實在論也展露頭腳,成為當時維護傳統哲學和反唯物主義的主要代表。由此可見,在邏輯實證主義哲學正式傳入美國之前,在美國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哲學依然是新黑格爾主義的觀念論和有神論的觀念論。雖然新實在論和批判的實在論試圖沖破觀念論的束縛,但由于其內在的理論矛盾而使得它們無法完全駁倒觀念論的挑戰。來自歐洲的邏輯分析方法為美國哲學家們,特別是這些新實在論者和批判的實在論者反駁觀念論提供了有力的哲學武器。新實在論者懷特海和蒙塔古等人,以及批判的實在論者D.德雷克、R.W.塞拉斯等人,后來都對邏輯實證主義思想在美國的最初傳播發揮了重要作用。可以說,新實在論和批判的實在論是分析哲學在美國哲學界的最初形態。
當然,實用主義與分析哲學的結合,產生了獨具美國特色的“分析的實用主義”或“新實用主義”,亦稱“邏輯實用主義”(蒯因用語),這為作為美國本土哲學的實用主義注入了新鮮血液,得到了新的活力。從積極的意義上看,分析哲學的確為實用主義的現代轉型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分析的實用主義不僅保留了實用主義的思想基礎,更是為實用主義哲學進入分析的時代提供了準入的思想保障。實用主義可以被分析哲學化,而不是分析哲學被實用主義化,這個歷史事實就表明,實用主義在當代更適合與不同的哲學思想相結合,更容易與不同的哲學傳統產生互動和相互影響。這恰好說明,實用主義在當代更多地被作為一種思想方法,一種認識態度,而不是一種概念體系。同時,實用主義由于與分析哲學的結合,不僅保留了這種哲學傳統,而且在世界范圍內得到發揚光大。如今,這種新實用主義不僅被看作是一種美國哲學,而且被看作是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哲學。
R.羅蒂被看作是新實用主義的第三代代表。他的歷史作用不僅在于為這種實用主義提供了全新的理解框架,更在于他把分析哲學本身送入了“歷史博物館”。這個博物館不是收藏分析哲學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加以研究,如同分析哲學史研究一樣,而是從歷史的視角重新解釋分析哲學的歷史地位。這種重新解釋就是他在《哲學與自然之鏡》中對分析哲學的“鏡式思維”定位,把分析哲學解釋為對17—18世紀以來的西方近代認識論的現代延續。這種延續,即作為自然之鏡的認識論形式,使得分析哲學不僅是作為一種哲學研究方法而存在,更是作為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思維方式,也就是作為一種認識框架。在他看來,分析哲學也因此而被禁錮在近代認識論的鏡式模式之中,或者說,分析哲學本身就是延續著這種認識論。而他的工作就是要揭露這種認識論的錯誤,并由此終結這種認識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蒂被看作是分析哲學的“掘墓人”,雖然他的工作非但沒有動搖分析哲學在美國的發展,而且使得他的哲學被分離出分析的實用主義陣營。
實用主義哲學保全了經驗主義的思維方式,但又在批判中推進和擴展了分析哲學的研究方向。蒯因哲學及其之后的美國分析哲學完全走向了一條實用主義的不歸路:蒯因的自然化認識論、塞拉斯的經驗主義祛魅、劉易斯的多重世界觀、戴維森的變異一元論、普特南的相對主義策略,所有這些都指向了這樣一個核心問題,即普特南晚年念念不忘的信條,哲學應當思考如何讓人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歷史地看,邏輯實證主義哲學雖然發起于歐洲大陸,但卻是在美國得到發揚光大,并最終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分析哲學運動。如果沒有蒯因對邏輯實證主義兩個教條的批判,如果沒有C.I.劉易斯與石里克圍繞經驗問題的交鋒,如果沒有卡爾納普、塔爾斯基、亨普爾等人在30—40年代先后移居美國,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思想遺產不可能在美洲大陸得以保存,甚至在歐洲大陸也會因為戰爭變局而蕩然無存。伴隨著邏輯實證主義死亡的哀聲,二戰前后的歐洲大陸盛行的哲學思想不是以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哲學為代表的現象學和存在哲學,就是以薩特、加繆、卡夫卡等人為代表的存在主義,還有流行于東歐各國的葛蘭西、盧卡奇等人的馬克思主義思潮。而在分析哲學運動中被看作與維也納學派同等重要的牛津哲學,則基本上滿足于很小的哲學學術范圍,并沒有對歐洲大陸的哲學導向產生重要作用。相反,由于維也納學派以及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其他學派成員紛紛移居美國,邏輯實證主義哲學在美洲大陸落地生根,逐漸與美國本土的實用主義哲學相互融合。在這個過程中,應當說,實用主義哲學家們功不可沒。如果沒有杜威、桑塔亞納、塞拉斯、席勒(F.C.S.Schiller)等這樣的美國哲學家的鼎力襄助,邏輯實證主義也不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在美國迅速發展成為一種影響巨大的哲學,并最終使得分析哲學成為美國哲學的主導力量。
應當說,實用主義哲學對分析哲學運動的形成和發展所做的貢獻,不僅在于它最初促成了邏輯實證主義在美國的落地生根,并通過其自身哲學的轉型而推動了分析哲學運動的形成,更在于這種分析的實用主義哲學拓展了分析哲學的研究視野和關注領地,開辟了分析哲學運動的發展方向,從傳統的邏輯哲學、科學哲學和語言哲學,逐漸走向了心靈哲學、社會科學哲學、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并使得實用主義演變為一種可以適用于哲學所有研究領域的哲學方法。在當代美國哲學中,作為一種方法的實用主義,遠比作為一種學說的實用主義,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和理解。事實上,越來越多的美國哲學家們都意識到,實用主義應當被作為一種認識方法和生活態度,而不是一種理論觀點和概念體系。早在20世紀90年代,普特南就清楚表明,只有當我們把實用主義看作一種方法而不是理論時,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到實用主義的價值。羅蒂更是由此說明,真正的實用主義者不應糾纏于實在論與相對主義之爭,而應把目光放到實用主義的方法上,從方法論上處理傳統實用主義與他的新實用主義的關系。作為一種方法的實用主義正是分析的實用主義的重要特征之一。?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實用主義對分析哲學的接受,不僅拯救了來自歐洲大陸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而且拯救了實用主義自己,改變了美國哲學的整體發展方向。在這個接受過程中,實用主義哲學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轉型。雖然實用主義與邏輯實證主義共屬于經驗論的傳統,但它在接受后者之前畢竟是以德國的觀念論傳統作為自己的思想來源,特別是新黑格爾主義和人格主義對實用主義哲學的產生多少有些思想影響,這與完全出自自然科學研究和經驗論傳統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在思想背景上有著明顯的差別。這種差別使得實用主義的轉型變得格外具有歷史意義。其一,實用主義能夠放棄自己原有的研究領域和方式,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轉向知識論和邏輯研究,從注重生活經驗和現實世界轉向專注于語言表達和邏輯論證,這種轉變對于實用主義者來說的確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也從側面表明了實用主義作為一種方法論存在的哲學價值。其二,分析的實用主義的產生徹底改變了美國哲學的發展模式,這一方面使得分析哲學在美國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實用主義以一種與時俱進的形式得以存留。“分析的實用主義”這個名稱恰好體現了這兩者的結合。?
注釋:
①如日本文化對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對印度文化、古羅馬文化對古希臘文化等等。參見馬樹德《中外文化交流史》,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錫年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豪森《羅馬史》,孟森、李稼年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②涂紀亮《美國哲學史》,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頁。
③皮爾士:《什么是實用主義》,載《皮爾斯文選》,涂紀亮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
④杜威:《經驗與自然》,傅統先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⑤維也納學派倡導的《統一科學叢書》推舉杜威為編委會成員,杜威還為該叢書貢獻了著作《評價理論》(1939)。他曾任職的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都是維也納學派成員傳播邏輯實證主義的主要陣地,而以英美哲學家為主的《在世哲學家文庫》把杜威列為第一卷的卷主(1939)。
⑥James,W.,Principles of Psycholog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vol.1,p.647.
⑦方雙虎:《威廉·詹姆斯與實驗心理學》,《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
⑧石里克:《意義和證實》,載洪謙主編《邏輯經驗主義》,上卷,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0頁。
⑨Lewis,C.I.,Experience and Meaning,inPhilosophical Studies,March,1934,p.131.
⑩杜威:《哲學的改造》,許崇清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4頁。
?江怡:《實用主義如何作為一種方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1月15日。
?這里所說的“分析的實用主義”不是指布蘭頓提出的以德國哲學為模版而確立的在言語與行為之間建立的語義學,而是指塞拉斯、劉易斯、蒯因和普特南等人以實用主義精神從事的分析哲學研究。參見Robert Brandom,Between Saying and Doing,Towards to an Analytic Pragmat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Joseph Margolis,A“Pragmatist”among Disputed Pragmatists:Robert Brandom’s Between Saying and Doing:Towards an Analytic Pragmatism,in Contemporary Pragmatism,2009,6(1):183~195;李紅:《分析的實用主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