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欣彤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的開啟,數據成為重要的社會資源。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等系統作為新的技術基礎,深刻地改變著社會的發展模式與個體的存在樣態,催生出數字化的生產方式和生存方式,數字資本主義應運而生①丹·希勒首次提出“數字資本主義”概念,爾后用于指稱資本主義社會經數字技術架構之后的表現形態。參見希勒. 數字資本主義[M]. 楊立平,譯.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中國的十四五規劃明確提出要推進數字中國戰略(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N]. 人民日報,2020-11-04(1).),實際上是要通過建設數字經濟、數字社會、數字政府、數字生產等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途徑,來發展不同于西方數字資本主義的數字社會主義。:一方面,產生了數字經濟這種新的經濟形態,開拓了數字勞動這一新的勞動場域;另一方面,人們大量地借助數字信息技術來進行學習、工作、社交等行為活動,產生了大量的數據,使得數字時代的個體成為抽象的數字化生存。新興的數據化模式促進了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并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便捷和快樂,但資本與數字技術的耦合卻形成了新的控制權力,使得進行數據生產實踐的個體在資本的統治下,陷入了更加隱匿的剝削機制之中,人的主體性與主體間性呈現出新型異化方式。
對于馬克思來說,資本是現代的一個本質范疇,其理論就是要從社會關系的本質矛盾運動出發,分析、解剖和批判我們整個現代文明和現代人類生存的社會存在基礎,因而馬克思的批判思想可以成為我們研究當下問題的方法論。當前基于馬克思主義視角進行的相關研究,主要從政治經濟學、哲學等維度探討數字資本主義正負面效應的緣起和作用機制,呈現出以下特點:首先,分析數字資本主義興起的原因和歷史背景,關注數字勞動和數據資本的特征和本質,及其在資本主義經濟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體系中扮演的不同角色。其次,討論數據資本帶來的現實問題,如勞資關系、霸權壟斷、數字化生存、拜物教意識形態等。最后,在數字技術蓬勃發展的背景下,重新關注馬克思的科技思想②對馬克思科技思想的研究主要聚焦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科技生產力論立足生產實踐來剖析科技。其次,科技異化論批判資本統治使技術成為異化力量。再次,科技自由論主張從人性復歸與人類解放的自由愿景中駕馭科技。最后,科技決定論強調科技的重要作用,卻將其視為唯一決定因素,忽略了人的能動性和主動性。當前國外左派學界在批判數字資本主義時提出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和監控資本主義理論即存在技術決定論的傾向。關于馬克思科技思想的研究可參見張定鑫. 資本對科學的驅動作用——重思馬克思科技哲學思想[J]. 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16,18(1):4-10,108。,并由此出發對數字資本主義進行技術批判,一方面剖析技術異化問題和數字鴻溝問題,另一方面發掘數字技術的發展潛能。既往研究對待數字資本主義與數據資本的態度是辯證的,既指出了其促進經濟繁榮、改善生存境況、推動社會發展等正面效應,同時又深刻地認識到其所帶來的兩極分化、剝削加深、數據拜物教等負面影響。由此在數字資本主義的發展中尋求啟示,利用數據資本這一新的生產要素,探索中國特色的數字經濟發展模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現有研究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形成了具有特色的研究模式,但仍然存在問題。一方面,既往研究注意到了用馬克思主義分析數據資本問題的多個面向,但大都采用其中某一面向,尤其是基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鮮少從全局出發進行綜合考察。 另一方面,在揚棄數據資本主義的路徑探索上局限于理論分析,缺乏實踐條件。因此,本文在上述基礎上,分析圍繞數據生產實踐而產生的諸多社會問題,立足于馬克思的批判思想,從政治經濟學和哲學雙重面向中,反思資本主義發展新趨勢下數據生產實踐背后的技術、資本、人的發展之間的內在矛盾,進而在中國語境下,探索具有實踐性的超越資本邏輯的發展新路。
思想介入時代需要通過批判來實現,而批判的前提是對社會問題的認識。在數字時代,數字信息技術的發展改變了傳統的勞動結構與勞動形態,“數字勞動”應運而生。所謂數字勞動,主要是指在充足的資本儲備下,以信息數據為勞動對象,以大數據、網絡等技術為勞動材料,利用人的身體、思想、行為等而展開,綜合組織自然、資源、文化和人類經驗,產生數字商品的活動[1]。網絡用戶的數據生產實踐不能簡單理解為數字勞動①與數據生產相關的數字勞動可分為雇傭數字勞動和非雇傭數字勞動,前者在傳統雇傭勞動制度下主要生產經營性數據,后者則是在非雇傭模式下免費生產個人數據、中間數據或公共數據。本文討論的用戶的數據生產實踐行為就是發生在實質性雇傭關系之外而以非雇傭形式參與生產和價值創造的活動。,網絡用戶借由互聯網平臺媒介進行一系列虛擬操作會產生大量的數據資源,這些數據可能作為勞動對象參與到數字商品的生產過程,使得用戶成為資本增殖的免費源動力。因而他們是數字勞動對象(數據)的生產者,而不是數字商品的直接價值創造者。本文主要圍繞著用戶的數據生產實踐在資本邏輯統攝下所產生的權力剝削與存在悖論等問題展開討論。
首先,隨著日常交流與社會關系的網絡化與數字化,為獲取基本生存和社會交往等資源,人們不得不依賴于互聯網數字技術平臺進行活動。網絡訂餐、網絡購物、線上訂房、訂車訂票軟件、二維碼移動支付和刷臉通關普及,成為人們日常生活須臾不可離的關鍵工具。
其次,出于資本增殖的本性,資本家實行更加隱蔽的控制方式。數字資本通過服務協議和隱私權條款等,免費收集和占有網絡用戶的數據成果,并將其商品化以謀求自身增殖。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家不會強制平臺用戶生產數據,但會在平臺上不定時推出各種活動吸引用戶,獲得更多的數字信息。而個體所進行的數據生產實踐始終是自愿的、無償的、享受的、被剝削的。由此,資本家憑借數據在當代的支配地位與對數字平臺的壟斷,將用戶生產的數據信息資源私有化和商品化,使之成為資本牟求利益增殖的資源。同時,數字平臺的發展又逐漸暴露出壟斷傾向,引發頭部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大數據殺熟等不正當競爭問題和數據泄露問題。
最后,資本將數據占為己有實現剩余價值生產,按照數字邏輯摹狀和塑造個體,使得我們的生產實踐和社會交往由人與人之間的現實互動變為數字化界面中符號與符號之間的關系,而個體也越來越依附于數據來指引自身的認知與行為,從而成為數字時代的“單向度的人”。正如馬爾庫塞[2]8所說:“個人自發地重復所強加的需要并不說明他的意志自由,而只能證明控制的有效性。”
由此,數字時代作為統攝的資本邏輯,利用數據資本這種新資本形式,在不同互聯網平臺之間進行數據共享,利用數據借助算法加持刻畫用戶肖像并進行數據追蹤,通過分析記錄數據來誘導人的行為,使得數據取代了物理性身體,個體的理性讓位于資本的增殖欲望。數字技術本是用于服務人類,但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卻成為人類發展的桎梏,哈維[3]148就揭示了大資本無節制地剝奪無酬勞動這一數字時代的資本主義悖謬:“最初設想的一個能解放勞動者并生產公共品的開放協作生產體系卻迅速蛻變成資本予取予奪的超級剝削體系。”現代社會許多現象的產生都根植于資本,資本要按照自己的面貌創造一個世界,因此它到處安家落戶。
當代社會在資本邏輯與資本權力的統攝下暴露出剝削與異化等問題,馬克思通過批判資本權力與技術進步的耦合來分析現代社會發展的思想,與當代社會依舊關系密切,可以從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與人學思想出發,推動馬克思的科學方法論與數字時代的深度結合。
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而建構起現代性批判理論,他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與辨證唯物主義,從現實的人與現實的社會歷史出發,揭示了現代社會內部由資本建構的矛盾的“經濟權力”[4]31-32關系。一方面,資本權力表現為資本對物的占有權與支配權;另一方面,資本權力表現為資本對勞動的掌控權與壓迫權。追求無限增殖的資本欲望與本能決定了資本權力的特殊性質,即隱性強制性、主體性、擴張性與計算理性。馬克思始終堅持從特定時代占據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出發來對社會進行批判性反思[5]602,基于這種歷史性視野來審視數字時代,就會發現,數字技術帶來的生產力變革促進了生產方式與社會關系的改變,然而當資本掌握了技術的統治權后,其在推動技術發展的同時,卻以資本積累作為運行基礎,不斷謀求自身增殖,并創造出新型資本權力,使得社會處于主人與奴隸辯證關系的束縛中。我們可以借助馬克思的資本批判思想,剖析數據生產實踐背后的權力結構與剝削機制。
首先,數字技術與數字資本的合謀形成新的社會權力結構。數據是數字時代的重要社會資源,并日益占據人們日常生活的支配地位。云計算與大數據等數字技術的發展推動了數據轉化為資本的進程①數據向資本的轉化經歷了“原初數據→采集數據→資本數據→數據資本”的生產過程。用戶的數據生產實踐形成原初數據,經數字公司有明確指向性的采集后形成采集數據,再由數字工程師進行分析和處理并經歷一系列資本運作而生成資本數據,當資本數據成為數字公司的私有財產時,原初數據徹底轉化為數據資本。數據資本的詳細產生過程可參見田鋒,呂金偉. 西方資本主義的時弊:從數據資本到數據剝削[J]. 自然辯證法研究,2020,36(8):44-50。,為權力實施提供了技術條件。資本家為了實現利益的最大化,通過數字平臺與數字技術提取數據從而積累了大量的數據資本,數字平臺的私有性質造成了數據資源的私有化。正如斯蒂格勒[6]127所言,當信息化知識被用于服務權力,這種權力就不只是一種政治權力,而是需要被看為經濟實力。數字資本通過壟斷數字技術與數字平臺,推動著資本權力的形成與擴張,對數據資本的占有成為掌控社會權力的重要途徑。新型資本權力要求建立對人進行支配的權力關系,從而使個人服從并適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大量的數據采集權與數據采集技術并未掌握在政府手中,數字資本家一定程度上建構出相對自治的經濟權力結構。當這種經濟權力強大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夠轉化為政治力量,影響政府決策,從而維護自身的利益。
其次,新型資本權力藉由對數字技術的霸權而實施非強制的隱性控制權力。一方面,數據資本對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具有重要的驅動作用,使得數字技術滲透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經濟、政治、社會與人的發展都離不開數字技術與數據的支撐,這是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的“歷史進步”[7]422表現。另一方面,正如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雖然并不創造科學,但是出于生產過程需要,資本會“利用科學”“占有科學”[4]357。資本將數字技術視為一種工具,用來控制和引導主體的思維與行為,使得掌握數字技術與數據資本的個人或組織擁有了一種特殊控制權力,并創造出更加“文明的和精巧的剝削手段”[7]422。由此,數字技術在發揮其積極效應的同時也不斷擴大著資本統治的隱形權力,使得人們在享受數字技術所帶來的進步時也要承受其負面影響,不得不接受資本權力的統治。
再次,資本權力對進行數據生產實踐的個體建立了新型剝削機制。數字化時代的資本積累藉由搜索引擎、社交媒體和共享經濟等,通過剝削用戶的無償數據生產實踐以及對行為數據的商品化來實現,其條件在于資本積累的利潤剝奪了個體的物質利益、個體被排除在數據所有權和利潤積累的范圍之外、資本侵占了利潤。新型剝削機制主要表現為三個動態過程:脅迫①脅迫:數字平臺是人們進行社會交流與互動的必要空間,但是使用平臺就必須接受各種不平等隱私條款與用戶協議等,人們往往不知道同意平臺收集其數據的意義,致使數據在不經意間被平臺收集使用。、異化②異化:人們所生產的數據被加工為數據商品后,被用于精準描繪用戶畫像、定制個性化服務等的基礎,人的數據生產實踐及其成果脫離了人的掌控,并成為與人相對立的支配和控制人的力量。和侵占③侵占:數字資本占有和提取數據并用于數據商品的剩余價值生產過程,而無需向提供生產資料的用戶支付任何報酬,更進一步的,數字資本將世界視為一個可以而且必須全面跟蹤和利用以謀求價值最大化的領域,使得人的社會互動亦逐漸商品化并越來越多地嵌入到經濟關系中。。
最后,數據無償占有秩序并不意味著資本權力超越國家權力,上層建筑對資本壟斷與技術發展具有約束力。一方面,國家可以依靠數字資本發展數字經濟;另一方面,數字資本依然受國家法律制度等強制力量的管控。
數字技術的發展將經濟社會納入虛擬空間中,使得數字資本巨頭借助數據壟斷擁有了更加廣泛的權力,對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而言,資本權力的不斷擴張潛藏著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危險④當代西方左翼學者已經關注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數據資本發展帶來的日常生活資本化與對落后國家的政治經濟控制問題,并建構了數據殖民主義和數字帝國主義等理論,參見劉皓琰. 當代左翼數字殖民主義理論評介[J]. 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1(2):112-117。:平臺作為新的組織形式,不斷集中數字化生產,導致了壟斷數字公司的出現;數據作為新的生產資料,逐漸成為資本主義對外掠取與爭奪的重要資源;數字資本與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等相結合,形成了瓜分全球產業鏈的數字寡頭;資本主義對全球的控制不再局限于現實世界,而是擴展至虛擬空間。
綜上所述,立足于唯物史觀,需要歷史性地把握資本形態與權力結構的變遷。壟斷數字技術和信息資源的資本,是資本形態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調整,其把數據資源與數字技術視為自在之物與為我之物,通過資本權力實施更加隱匿的剝削,侵占社會生活的全部領域,使得社會全體成員都參與到了剩余價值生產和資本增殖的過程中。毫無疑問,今天,如果我們不使用平臺,如果我們不使自己數據化,我們幾乎無法生存。換言之,所有社會個體已然成為資本權力統攝下的“數據物”,這是數字時代的新存在方式,我們需要從哲學視角對此進行反思。
社會的發展離不開人的發展。從馬克思主義的批判視角來討論人的數字化存在方式,一方面,可以豐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時代內涵;另一方面,有助于我們反思數字時代人的生存方式的特征和變革。
馬克思一生都在關注人的問題,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批判內蘊著對現實的人的存在方式及其命運的審視,并立足于實踐維度來闡釋人的存在方式的超越意義。首先,人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5]209,作為物質實體而存在,人的存在依賴于自然,需要自然提供給人生存的基本材料。其次,實踐體現出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人在不斷積極實踐自身本質的過程中構建出獨屬于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8]86。最后,立足于唯物史觀,人與自然、他人、社會之間的關系是歷史發展的,人的存在方式也隨著這些關系的變化而發生改變。
馬克思把勞動資料視為衡量社會經濟發展的“指示器”與“測量器”[7]210,而當今時代,數據無疑成為重要的勞動資料,數字化技術不僅催生了數字經濟和數字勞動,也建構了人類生存方式、實踐方式與社會關系的數字化模式。數字化生存方式誠然突破了思維和存在、現實與虛擬的邊界,為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奠定了物質與技術基礎。然而,資本邏輯驅動的權力致力于將復雜異質性事物規約同化為服從資本意志的簡單單一性要素,將創造性和能動性轉換為支配個體現實生活的同一性和均質化。因此數字化生存帶來的變革也沖擊了人的主體性,使人陷入了資本邏輯對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雙重控制,引發數字時代人的存在問題。
一方面,社會個體在進行數據生產實踐過程中成為數據網格中被宰制的“數據物”,這是人類存在方式的數字化。所謂數據物,可以理解為,現實中的人在虛擬數字網絡中的行為經過算法設計后形成的數據的集合,來源于現實的人但又不同于現實的人,是現實的人在虛擬空間中的形象表征。數據物不是身體,只是數字化符號,但其被賦予了特定社會關系和身份形象,因此比肉體本身更能表達、承載和建構數字時代的人類主體。數據物意味著現實被抽象化和客體化,人成為資本邏輯下商業利潤的標準化原料。當個體都被數據物標簽化后,容易使社會階層之間缺乏流動性,進而導致底層的固化。
另一方面,數字技術以生產數據的強制形式重塑了個體的實踐方式與社會關系,成為個體無法選擇亦無法逃避的生活方式。人是實踐性存在,其社會存在與社會關系通過現實的社會生活而展開,人的主體性經由對象化的實踐活動獲得了更多的豐富性。但在以數字信息為中介的社會中,人類的主體性建構活動如生產、交往、消費、娛樂等以數字化形式展開,人被置于無所不在的數據網絡中,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變成了一種交換數據符號并賦予數據符號以一定意義的社會行為。社會環境不再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期望而形成的,而是完全由數據資本權力操縱的目標所驅動。在這個人們不斷分享個人信息的世界中,數據收集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個體的自主性容易被利用而遭到破壞。并且外部數據處理系統比我們更能理解我們的瞬間存在,從而瓦解了自我享受自由的主體性空間。人與非人、人的主體性與數據的主體性、現實和虛擬之間的關系日漸模糊。
在數字化時代,個體被抽象為數據物,并以數據生產作為價值實踐形式,人類的主體性與主體間性存在著被數據資本權力瓦解的危險,社會的虛擬性不斷增強。人的數據生產實踐及其成果脫離了人的掌控,并成為與人相對立的支配和控制人的力量。人與物、現實與虛擬的關系的倒置需要我們思考,如何在由資本邏輯所統攝的數字時代重構人的主體性存在。
通過探究資本形態演進的形勢與規律,對人類生存境遇進行批判性和社會歷史性的反思,可以看出,數字時代存在著諸多矛盾,如資源共享與平臺私有化的矛盾、技術無限推進和利潤轉化對技術推進的限制之間的矛盾、數字經濟的意識形態同“僵化數據物”之間的矛盾等,這些問題都圍繞著新型資本形式展開。事實上,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始終指向人類社會進步與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是在肯定資本能夠帶來巨大的生產力、變革舊的生產關系以及為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創造物質與精神條件的“偉大的文明作用”[4]90的基礎上,展開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性分析,揭示資本主義的自否性趨勢和資本文明面的限度,其內在蘊涵著超越資本邏輯宰制的向度。因此,真正要揚棄的是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7]508所形成的數據資本權力,在發展資本和節制資本中保持辯證張力。
首先,必須超越由資本權力所塑造的技術拜物教與數據拜物教的意識形態[9]。技術沒有目的,但是資本是有增殖目的的,當數字技術為私人資本服務時,資本權力塑造了工具化的技術世界。資本出于增殖目的規訓著進行數據生產實踐的個體的行為、認知與情感,運用數字技術對個體進行意識形態控制,保障著數據資本權力的持續有效運行。因此,必須揚棄資本權力對意識形態的統治。在理論上,打破絕對客觀的肯定思維方式,樹立個人作為主體的否定性、批判性與超越性。在實踐上,要充分彰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體系的引導作用,培育共享價值理念,走出大數據意識形態化所展現出的“數字利維坦”的禁錮[10]。
其次,只有國家力量才能與資本這頭怪物所創造的資本權力相對抗。現代社會的數字化進程本身就是一個解放和奴役相交織的辯證歷史過程,面對權力剝削與主體異化等問題,我們需要依托國家權力,確保國家的公共權力能夠有效規制資本權力,進而不斷探索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與社會的穩定發展為目的的數字發展之路,這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題中應有之意。
一方面,要利用制度規訓資本與技術,發揮政府自上而下的管控能力。法律的設立要不斷細化,對數據的分類、所有權以及分配問題要作出明確的規定①數據產權劃分問題是當前的討論焦點,即如何解決數字經濟關系中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問題。一種理想的數據產權結構是“私人擁有源數據所有權、企業擁有數據生產要素用益權”,參見閆境華,石先梅. 數據生產要素化與數據確權的政治經濟學分析[J]. 內蒙古社會科學,2021,42(5):113-120。,關注數據流動與數據價值化問題②探索數據定價模式,建立統一有序的數據定義規范;完善數據交易規則,加強數據交易市場管理。參見李海艦,趙麗. 數據成為生產要素:特征、機制與價值形態演進[J]. 上海經濟研究,2021,(8):48-59。。同時,政府還應加強對數字資本企業的監管,避免數字資本侵犯公民基本權利和國家根本利益。我國于近年大力推進平臺經濟反壟斷工作,在立法與執法方面取得諸多進展。在立法方面,出臺《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修訂《反壟斷法等》;在執法方面,針對阿里巴巴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罰款182.28 億元、叫停虎牙和斗魚的合并工作、對五大互聯網平臺的22 起違法實施經營者集中案進行行政處罰、對在美國上市的滴滴出行進行網絡安全審查并下架應用軟件[11]。由此,在數字技術與數據資本日益發揮重要作用的當下,中國正不斷探索數字化轉型的治理方案,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促進資本良性發展。
另一方面,可以利用技術規訓資本與技術。事實上,數字技術的普遍推廣和應用,使得生產過程日益智能化和數據化,逐漸消解了不同職業間的壁壘,勞動者的勞動時間更加靈活,并拓寬了勞動者的勞動場域。可見,技術的發展一方面可能被資本利用以服務于自己的增殖利益,另一方面也能夠成為駕馭資本的有效手段,利用技術來節制和限定資本的無限擴張。因而,可以發展基于社會公共利益的數字平臺與數字技術[12],使數字技術向生產力與利潤的轉化能夠一定程度上擺脫資本權力的掌控。同時,隨著近年來元宇宙概念的盛行,通過增強元宇宙與現實社會的耦合,推動元宇宙與生產、教育、科學研究、宇宙探索和治理的嵌合,延伸人類探索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加快文明進步,也成為可能的探索路徑[13]。
最后,重建和復歸人的主體性仍然需要每個個體有意識的實踐行動。數據物對主體存在的宰制,是以客觀世界作為現實根基的,數據的產生也是人類源發的活動,是具體行為和關系的過程。只是人與物、人與人之間的實踐活動和社會交往以數據符號之間的互動形式表現,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實踐的去現實化①現實與虛擬的關系本質上可以追溯到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我們所生活的物質的可感知的世界是唯一現實的,而由我們的意識所建構的虛擬世界即使再超感覺,也不過是作為物質肉體器官的“人腦的產物”,人的“現實生活過程”才是他的存在本身。。作為具有歷史生成性和勞動實踐性的存在,每個個體以及人類整體只有在進行現實性的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中,在不斷進行生產行為與交往行為的過程中,才真正具體地、歷史地確證著自身的主體性地位。考察數字化時代人的主體性存在,正是為了反思人的主體力量如何應對技術理性與資本邏輯的挑戰。人能夠運用自己在歷史中的主體與客體的雙重維度,在實踐中把主體的能動性與歷史的客觀必然性統一起來,發揮創造性張力。個體的力量的確不足以與資本權力相對抗,但是由無數個人組成的合力孕育著沖破資本邏輯束縛的可能性。由此,從重建個人的主體性出發,繼而使人類社會的主體性得到實現。
由資本權力所主導的數字技術不斷加深著人的異化,造成人的主體性喪失;同時,數字技術對生產力的解放又為人們謀求自由獨立創造了條件。數字時代的這種雙重較量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其較量過程同時也是舊體系自我揚棄的過程。對于社會主義中國來說,必須認識到,當代資本主義相較于傳統資本主義的確發生了變化,但資本主義的本質依舊,剝削與異化仍然是數字時代的基本要素。因此,必須充分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破除資本權力與技術邏輯的合謀。社會主義的使命是延續資本的文明化影響,努力使數字技術服務于人,而不是被科技巨頭壟斷并用于資本積累,將智慧化數據驅動的萬物互聯互通作為可期的社會愿景,讓人類社會的新生產方式服從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與社會的合理發展。
綜上所述,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涉及廣泛的研究路徑,其研究現代社會發展的基本立場是批判,這種批判蘊含著雙重維度,一方面是解構,另一方面是建構。解構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當代社會發展存在的問題,從而立足于資本形態和現代技術的新發展,堅持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重新激活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當代效應,把握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在發展資本與節制資本的辯證張力中探索駕馭資本的有效方案。從而,破解資本與勞動不可調和的難題,讓資本運行成為促進中國實現共同富裕的一種工具,努力建構數字時代人類社會的發展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