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惟覺時之枕席”之“覺”的讀音

唐玉娜 唐功杰

部編版《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2019 版）選收了李白膾炙人口的詩歌名篇《夢游天姥吟留別》，它對“惟覺時之枕席”的“覺”字的注釋為：“[覺（jiào）] 醒。”這里對“覺”字的注音與《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第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年）中的同篇課文的注釋“[覺（jué）時]醒時”出現了不一致的情況。兩種不同的注釋孰是孰非孰優孰劣呢？筆者不揣淺陋，試做探究于下，以就正于方家。

筆者查閱自己所存的辭書，發現對釋義為“醒”“睡醒”的“覺”字的讀音，學界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意見。

一、讀jiào。大多數的辭書持此種看法。例如：《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 版、1993 年第2 版、1998 年第3 版）、史東《簡明古漢語詞典》（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年）、《漢語大詞典（第十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 年）、《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 年縮印本）、陳延嘉主編《學生古代漢語形義詞典》（長春出版社2000 年）、祝鴻熹主編《古代漢語詞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05 年）、陳濤主編《古漢語常用詞詞典》（語文出版社2006 年）、陳濤《古今詞義辨析詞典》（語文出版社2008 年）、陳濤主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年）、《學生文言詞典》（吉林大學出版社2012 年）、《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4 年第二版）、《辭源》（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三版）。

二、讀jué。持此種看法的辭書有：張永言主編《世說新語辭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 年）、《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商務印書館出版2005 年第4 版、2016 年第5 版）、張永言榮譽主編《〈世說新語〉大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呂景和《漢字解形釋義字典》（華語教學出版社2016年）。

兩相比較可以發現，主張在“醒”“睡醒”的義項上讀jiào 的辭書從數量上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且不說各持己見的雙方的是非曲直令人有莫衷一是之嘆，即便是在由同一人主編或編寫的詞典里也存在著抵牾之處。

陳濤教授主編的《古漢語常用詞詞典》《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和其獨自編寫的《古今詞義辨析詞典》對“覺”字頭下的“睡醒”的義項皆注為讀jiào，可是在《古今詞義辨析詞典》里，在“睡”字頭下收錄的“睡覺”條目卻標注為：

【睡覺】（shuì jué）睡醒。白居易《長恨歌》:“云髻半偏新～，花冠不整下堂來。”程頤《偶成》：“閑來無事不從容，～東窗日已紅。”今讀shuì jiào，指進入睡眠狀態：夜深了，該～了。

對“覺”的同一種意思和用法在幾部辭書的某一處注音為jué，而在其中的其他地方卻標注為jiào，兩者之間由于采用標準的不統一而帶來的結果的不一致顯而易見，令人產生無所適從之感。

我們到底應該如何對待上述兩種有分歧的主張與做法呢？下面我們列舉專家著述中的一些解析予以具體說明。

著名文字學家萬獻初教授認為：

“覺”有兩讀、兩類詞義。“一是覺悟義，《廣韻》古岳切，見母覺韻入聲，折合今讀jué。”“二是由覺悟義轉指睡醒、清醒，《廣韻》古孝切，見母效韻去聲，折合今讀為jiào。”“‘覺’，較晚才從睡醒轉指睡眠，讀jiào。”“‘睡’，本指人坐著眼瞼下垂打瞌睡，中古以后才轉為躺著睡。”“‘睡覺’合成雙音詞，在清代以前文獻中未見使用，現代作品才有用例。”“唐白居易《長恨歌》‘云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是寫楊貴妃成仙后‘九華帳里夢魂驚’，睡醒后來不及整裝，就急忙出來見唐明皇的使者。其中‘睡覺’顯然只能理解為睡醒過來，‘覺’中古音古孝切jiào 可表示睡醒。但今人分工，jiào 只在‘睡覺’一詞中用，醒來、覺悟都讀jué，故該句‘睡覺’當讀為shuìjué，不能讀為shuìjiào。”（摘錄自《中小學字詞音義答問》，中華書局2018年）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

一、“覺”在古代漢語里讀jiào 時表示睡醒，較晚時期也可表示睡眠的意思；而在現代漢語里，只有在表示睡眠的義項里才讀jiào，其余義項都讀jué。上述第一類辭書將表示睡醒義的“覺”讀為jiào，標注的是舊讀。所謂“舊讀，指舊有的讀音，一般符合反切演變規律，有歷史根據，但與現代普通話的實際讀音不合”（《王力古漢語字典》“凡例”）。部編語文教材的注釋，采取jiào 這個讀音應該也是源于此吧。

二、第二類辭書將表示睡醒義的“覺”讀為jué，以及《古今詞義辨析詞典》對表示睡醒的“睡覺”標注為shuìjué，采用的則是現在的規范“統讀”讀音而非“舊讀”古音。

那么，對于古書中的古音問題，教材的注釋是該采用“統讀”呢，還是采用“舊讀”呢？專家學者的有關看法、做法可資參酌。

著名學者張中行先生認為，念文言作品“為了今天有用，可以把問題簡化”，“因為我們要用現代普通話的語音系統讀”。“沒有負擔比有負擔輕松”，“減輕負擔的原則，說得更周密一些是，凡是照字面讀而不影響意義的表達和理解的，就放棄另讀”，“在需要調平仄和協韻的地方，從舊讀”。（《文言津逮》，福建教育出版社1984年）

特級教師鄧木輝針對高中《語文》教材注音存在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已規定‘統讀’的字詞，教材仍按‘舊讀’注音”等現象，明確提出了“今人不必讀古音，教材何必注‘舊讀’”的主張。（《今人何必讀古音》，2006 年第6期《語文教學之友》）

前列辭書中出版時間最早、發行數量最多、修改次數最頻、影響力最大的，由著名語言學家王力等領銜編著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在不同時期、不同版別中對“覺”的同中有異的解釋，也可以作為借鑒的范例：

1.jué①醒悟。②發覺。③jiào（教）。睡醒。【注意】在古代“睡覺”沒有睡眠的意思，只表示睡醒的意思。（1979 年第1 版、1993 年第2版、1998 年第3版）

2.jué ①醒悟。②發覺。③（舊讀jiào教）。睡醒。【注意】在古代“睡覺”沒有睡眠的意思，只表示睡醒的意思。④通“較”。相差。（2005 年第4版、2016 年第5版）

兩相比照，我們可以發現后兩版的解釋較前三版除了增加“通‘較’。相差”這個義項之外，就是將義項③的“睡醒”的讀jiào 改為了讀jué，并加括號注明該義項的舊讀為jiào。這種處理方法，實際上就是在倡導讀規范的讀音。

在這一點上，《王力古漢語字典》與新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覺”的讀音的處理辦法一脈相承，別無二致：

1.jué 古岳切，入，覺韻，見。覺部。覺悟，省悟。

2.jué（舊讀jiào）古孝切，去，效韻，見。覺部。睡醒。

3.jiào 古孝切，去，效韻，見。睡眠，并用作量詞（后起義）。

該書《凡例》對“注音”的說明是：“注音分三部分：現代音，一般根據《廣韻》音系的演變規律推定，并參照《現代漢語詞典》，用漢語拼音注音。中古音，注出反切以及聲調、韻母、聲母。上古音，只注出韻部。”“舊讀……用括號標注在今讀之后。”

根據上述專家的觀點與權威辭書的處理辦法，鑒于《夢游天姥吟留別》屬于一首古體詩，“覺”在詩中也不是韻腳，其讀音不存在調平仄和協韻的問題，所以在不影響詩歌誦讀的音韻美的前提下，對于表示“睡醒”義的“覺”字，今天的我們完全應該遵循語音的演變規律和語音規范標準將其讀為jué，而放棄讀其古音jiào。如此，部編教科書中“[覺（jiào）]醒”的注釋則相應地應當修改為：“[覺（jué）]醒、睡醒。”如果要讓學生了解其語音的演變，不妨綴上“舊讀jiào”。

如此修改可收一石三鳥之效：一是符合國家語委、國家教委和廣電部于1985 年12 月頒布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的規定；二是可以與《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第7 版2016 年）中 的 解 釋——“覺jué〈 書〉睡醒”——協調一致起來，以便減輕教師的教學壓力和學生的學習負擔；三是利于學生區別與掌握好古今異義詞，不至于以今律古而發生望jiào 生“睡覺”義之誤解。益處多多，我們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