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仁
(福建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福建 福州 350122)
中國科技史研究專家李約瑟認為:“在理論上,陰陽在自然界中是處于更深的一個層次,并且是古代中國人能夠構想的最終原理。”[1]254中國哲學史研究專家龐樸認為陰陽五行是“中國文化的骨架”[2]76,“迷漫于意識的各個領域,深嵌到生活的一切方面”[2]75。中醫(yī)陰陽理論是陰陽理論與具體醫(yī)學知識、醫(yī)療實踐相結合的醫(yī)學科學理論,源于先秦,至西漢中后期隨著《黃帝內經》出現,確立了中醫(yī)陰陽理論在中醫(yī)理論體系中的地位[3]2。中醫(yī)陰陽理論經歷了一個長期的逐步發(fā)展的過程,通過對《黃帝內經》成書前中醫(yī)文獻資料的分析,比如馬王堆漢墓、張家山漢墓、老官山漢墓出土的脈書有關經脈命名的內容,與《靈樞》經脈篇的經脈命名內容進行對比研究,可以反映出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邏輯進程,從而一定程度上可以體現陰陽理論與具體醫(yī)學知識、醫(yī)療實踐相結合的發(fā)展軌跡。
馬王堆漢墓出土《陰陽十一脈灸經》和《足臂十一脈灸經》,“成書年代早于《黃帝內經》”[4]18。兩部書均出土于馬王堆三號墓,“下葬于漢文帝初元十二年(公元前 168 年)”[5]47。
張家山漢墓出土脈書的內容,“相當于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脈法》《陰陽脈死候》三種”[6]13。馬王堆漢墓脈書與張家山漢墓脈書內容基本一樣,“帛書的缺字,由于竹簡的出現,基本上都能補足。”[6]13而張家山漢墓脈書出土于張家山漢墓M247號墓,下葬時間為“呂后至文帝初年。”[7]8呂后公元前187—180 年當政,漢文帝公元前179 年即帝位。也就是說,張家山漢墓脈書是約公元前(180±5)年下葬,與馬王堆漢墓脈書下葬時間相當接近。
老官山漢墓“墓葬年代推測在景、武時期”[8]29。《十二脈(附相脈之過)》和《別脈》出土自M3 墓葬品。老官山漢墓脈書中的“‘十二脈’文本所依據的底本為張家山漢簡《脈書》本《陰陽十一脈》(丙本)和《足臂十一脈》,編纂方式系兩個本子的合抄改編。”[9]108
馬王堆漢墓、張家山漢墓、老官山漢墓出土的脈書,與《靈樞》經脈篇相比較,足以考證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邏輯進程。
馬王堆漢墓《陰陽十一脈灸經》所列之脈為:巨陽脈、少陽脈、陽明脈、肩脈、耳脈、齒脈、巨陰脈、厥陰脈、少陰脈、臂巨陰脈、臂少陰脈[10]195-203。
馬王堆漢墓《足臂十一脈灸經》所列之脈為:足泰陽溫、足少陽溫、足陽明溫、足少陰溫、足泰陰溫、足帣陰溫、臂泰陰溫、臂少陰溫、臂泰陽溫、臂少陽溫、臂陽明溫[10]187-194。溫,即脈;泰,同太。
老官山漢墓《十二脈》所列之脈為:足大陽脈、足少陽脈、足陽明脈、手大陽脈、手少陽脈、手陽明脈、臂太陰脈、臂少陰脈、心主之脈、足大陰脈、足少陰脈、厥陰脈[8]234。《別脈》所列之脈為:間別贊脈、間別月(肉)理脈、間別齒脈、間別□□、間別辟(臂)陰脈、間別辟(臂)陽脈、間別大(太)陰脈、間別少陰脈、間別大(太)陽脈[8]240。
《靈樞》經脈篇所列十二經脈為:肺手太陰之脈、大腸手陽明之脈、胃足陽明之脈、脾足太陰之脈、心手少陰之脈、小腸手太陽之脈、膀胱足太陽之脈、腎足少陰之脈、心主手厥陰心包絡之脈、三焦手少陽之脈、膽足少陽之脈、肝足厥陰之脈[11]。上述經脈按三陰(太陰、少陰、厥陰)、三陽(太陽、陽明、少陽)分走手足,并與臟腑相配,配伍嚴整有序。
《陰陽十一脈灸經》與《靈樞》經脈篇所列十二經脈相比較,陰陽不對稱,前者尚有肩脈、耳脈、齒脈。《足臂十一脈灸經》與《靈樞》經脈篇所列十二經脈相比較,前者少了手厥陰脈。老官山漢墓脈書《十二脈》與《靈樞》經脈篇所列十二經脈相比較,前者少了手厥陰脈,多心主之脈。
從漢初墓葬脈書至《靈樞》經脈篇,三陰三陽經脈命名不斷完善,其經脈命名從三陰三陽對稱不嚴格,演變成三陰三陽對稱嚴格。
從馬王堆漢墓脈書、張家山漢墓脈書的十一脈,到老官山漢墓脈書、《靈樞》經脈篇的十二脈,可以推導出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邏輯演變過程。
第一,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演變,揭示了經脈命名經歷了從人體身體具體部位命名到以抽象的陰陽專有名稱命名的逐步發(fā)展過程。馬王堆漢墓脈書有肩脈、耳脈、齒脈,體現經脈除了陰陽命名之外,還曾經以人體部位命名。老官山漢墓脈書有以部位命名之脈,如間別月理脈、間別齒脈等。老官山漢墓脈書有十二經脈,與馬王堆漢墓脈書十一脈相比,新增加的經脈為心主之脈,而至《靈樞》經脈篇才命名為手厥陰心包經,亦可為證。“在早期經脈的命名有多種方式,或以部位命名,或以功能命名,或兼取二者之義。隨著三陰三陽學說的運用漸廣,足六經開始以三陰三陽命名……之后手六脈也比照足六經采用三陰三陽命名法。”[12]293古人認識人體經脈,先以循行部位命名,后以陰陽命名,符合事物發(fā)展從具體到抽象的演變規(guī)律。
第二,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演變,揭示了經脈命名從一陰一陽經脈至三陰三陽經脈的逐步發(fā)展過程。老官山漢墓脈書《別脈》篇有間別辟(臂)陰脈、間別辟(臂)陽脈,陰脈與陽脈對稱,可以視為一陰一陽命名之脈。老官山漢墓脈書《別脈》篇有間別大(太)陰脈、間別少陰脈、間別大(太)陽脈,有太陰、少陰、太陽,可以視為二陰二陽脈命名之雛形。“從別脈命名方式、內容、模式來看,其脈名當早于《陰陽》的脈名……較《十二脈》古樸,甚至較《足臂》更古。”[8]241“經脈的命名在采用‘三陰三陽’命名法之前,還經歷過‘二陰二陽’‘一陰一陽’命名法。”[9]108因此,三陰三陽經脈從一陰一陽、二陰二陽至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符合事物發(fā)展從簡單至復雜的演變規(guī)律。
第三,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演變,揭示了經脈命名經歷了從足部以陰陽命名擴展到手部以陰陽命名,乃至全身經脈系統(tǒng)以陰陽命名的逐步發(fā)展過程。馬王堆漢墓脈書《陰陽十一脈灸經》中,足三陰三陽脈為:巨陽脈、少陽脈、陽明脈、巨陰脈、厥陰脈、少陰脈,前未加“足”以特指足部經脈。而手三陰三陽經脈為:肩脈、耳脈、齒脈、臂巨陰脈、臂少陰脈,手三陽經脈仍為部位命名,手三陰經脈則加“臂”字與足三陰經脈相區(qū)別。這說明以陰陽命名經脈,先自足部經脈起,因此足部經脈名稱前并未加“足”作為特指以區(qū)別于手部經脈,而手部經脈則加“臂”作為特指以區(qū)別于足部經脈,甚至手三陽經脈仍然以肩、耳、齒等部位命名。老官山漢墓脈書《十二脈》中,因有心主之脈而無手厥陰脈,不至于混淆手足厥陰脈,故厥陰脈前亦未加“足”字[8]239。三陰三陽經脈命名首先運用到足部六脈,以類比思維再延伸至手部經脈,這是三陰三陽經脈命名邏輯推進的自然而又必然的現象,而后再推導至別絡、經筋之上,從而演繹為人體全身都歸屬于三陰三陽經脈學說的范疇,即從局部到整體的邏輯推理過程。因此,三陰三陽經脈從足部以陰陽命名擴展到以手部陰陽命名,乃至全身經脈系統(tǒng)以陰陽命名的發(fā)展過程,符合事物的發(fā)展從局部至整體的演變規(guī)律。
第四,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演變,揭示了經脈命名以陰陽對稱原則加以自我規(guī)范的逐步發(fā)展過程。無論漢初墓葬經脈命名,還是《靈樞》經脈篇經脈命名,足部經脈名稱都是三陰三陽對稱,符合陰陽對稱原則。馬王堆漢墓脈書《陰陽十一脈灸經》中,手三陰三陽經脈為肩脈、耳脈、齒脈、臂巨陰脈、臂少陰脈,有陰脈無陽脈。馬王堆漢墓脈書《足臂十一脈灸經》中,手三陰三陽經脈為臂泰陰溫、臂少陰溫、臂泰陽溫、臂少陽溫、臂陽明溫,已構成陰脈陽脈逐步趨向對稱的格局,但仍缺一陰脈。明顯地,十一脈無法構成陰陽相互對稱的格局,不符合陰陽對稱原則。直至老官山漢墓脈書,出現了第十二脈心主之脈,為陰陽對稱的格局提供了可能。至《靈樞》經脈篇,出現了手厥陰經,完成了經脈命名三陰三陽相互對稱的格局,至此經脈命名完全符合陰陽對稱原則。因此,三陰三陽經脈命名逐步完善的過程,是古人以陰陽對稱原則建構經脈學說的過程。
通過分析從漢初墓葬脈書到《靈樞》經脈篇經脈命名的演繹,可以發(fā)現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發(fā)展,經歷了從部位命名到陰陽命名,從局部命名到整體命名,從一陰一陽、二陰二陽至三陰三陽命名的過程,陰陽對稱原則在三陰三陽經脈命名形成中起了決定性作用。正如學者所指出:“經絡很可能是先人在對病候的觀察中,在灸療的過程中漸漸體悟發(fā)現的,并通過不斷的醫(yī)療實踐進行著補充和修正。”[13]32即是說,醫(yī)療實踐是推動經脈學說發(fā)展的根本動力。正是在原來十一脈基礎上,在醫(yī)療實踐中出現了心主之脈,遵循陰陽對稱原則,之后再命名為手厥陰心包經。同理,經脈學說的歷代發(fā)展和演變,正是對醫(yī)療實踐經驗的歸納總結,并加以理論升華。
顯然,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發(fā)展,遵循陰陽必須相對稱的原則,尤其在手部、足部上以經脈循行部位分陰陽的特點極為明顯。三陰三陽經脈命名的完善過程,在于引入陰陽學說來解釋說明中醫(yī)經脈理論,使之理論化、系統(tǒng)化。或者說,三陰三陽經脈命名定型應該擁有可參考的理論原型或范本。
中醫(yī)陰陽學說的哲學來源,一般認為與《周易》陰陽理論關系密切,尤其與乾三陽之象、坤三陰之象和乾坤六子結構淵源久遠,可能是影響三陰三陽經脈命名形成與定型的原因之一。但其他諸如《老子》《黃帝四經》等,亦可能影響了三陰三陽經脈學說的發(fā)展與定型,諸家觀點有待于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