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琪
(大連外國語大學 德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德國現實主義文學大師臺奧多·馮塔納(Theodor Fontane)擅長通過“非門當戶對”的悲劇婚姻故事展現19世紀下半葉普魯士社會貴族與市民的差異和矛盾,即封建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對立。然而他寫于1895年的長篇小說《燕妮·特賴貝爾夫人》(FrauJennyTreibel)在“創業時代”背景下有了新的側重和突破,轉而揭示資產階級內部的分化。小說中精妙細致的寓所空間書寫,生動展示了19世紀下半葉德國市民階層的慣習,更是將“創業時代”德國資產階級內部有產市民階層和有教養市民階層的對立與矛盾表現得淋漓盡致。
小說開篇是個“動態”的空間定位:“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從斯皮特爾市場轆轆而來,它先拐進療養街,后又拐進鷹隼路,不多一會兒就在一所住宅前面停了下來?!盵1]1坐在敞篷四輪馬車中的正是小說的女主人公燕妮·特賴貝爾夫人。從她的行車路線可以看出,這是從市郊進入老城的方向。她要去的地方是曾經的戀人——施密特教授的宅邸。“這宅子正面盡管只有五扇窗戶,然而相當高大,只是顯得古香古色。它用黃褐色油漆粉刷一新,這也許給房子增加了一點兒整潔的感覺,不過它卻絲毫也沒有因此而顯得更漂亮,在這一點上幾乎是適得其反?!盵1]1
可以看出,這不是一棟講究排場的房子,也可能是因為主人身為普通市民階層,沒有足夠的財力讓房子看上去盡顯檔次,盡管它位于柏林老城,地段相當不錯。房前的木板樓梯已經磨損,房門上掛著的刻有名字的綠色鐵皮招牌也已起褶,上面的字模糊難辨,雖然房子正面被油漆粉飾過,但依然難掩其老舊過時的細節。正因如此,整棟房子具有一種由歷史沉淀下來的底蘊,頗有一種“良好市民氣質”。“樓下光線極其暗淡,樓上則充斥著一股渾濁的空氣,人們恰如其分地稱之為雙料空氣?!盵1]1這空氣表面上是夏日的暑氣和廚房怪味的混合,實則是有教養市民和有產市民之間的矛盾氣息。
從馬車上被攙扶下來的貴婦特賴貝爾夫人便是有產市民階層的典型代表。她乘坐盡顯社會地位的座駕,裝束講究,衣著時髦,隨車還有傭人陪同伺候。在這棟老舊的宅邸面前,她的駕臨頓時顯得那樣“突兀和出位”[2]。殊不知這位高貴的夫人竟是柑橘鋪老板女兒出身,如今已是商務顧問夫人。其夫特賴貝爾靠生產顏料起家,成為有錢的工廠主,之后又授封為皇家“商業顧問”,從而一躍成為家財萬貫的上層市民,燕妮也因“夫貴妻榮”,搖身變為闊太太。施密特宅邸的位置和外觀都表現出有教養市民的傳統價值觀與根脈傳承,與暴富的“上層市民”形成鮮明的對立關系。
再看內部,前廳通往前室的狹長過道鋪著亞麻布地毯,前室“是一間漂亮的、高大的房間,百葉窗已經放下。所有窗戶的窗扇朝里開著,其中有一扇窗戶的前面有一個平臺,平臺上擺著幾盆桂竹香和風信子。一張茶幾上放著一個玻璃盤,內盛著柑橘”[1]3。亞麻布地毯顯示宅子的主人生活簡樸,雖然宅子的外觀不惹眼,但里面的房間卻寬敞、高大,居住性和實用性強。所有窗扇朝里,這暗喻其內斂、不張揚的特點。窗臺上擺著的花也是主人品格的象征:桂竹香氣濃郁,呈亮黃色,給人陽光般的感覺。桂竹的花語是困境中保持貞節、真誠,風信子寓意恒心、貞操和生命。整個內部居室雖不奢華,但頗有一種“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氣質和格調。
人們從墻上掛著的照片可以看出施密特教授的出身:
教授的雙親,即紋章院(1)紋章院于1855年成立,是普魯士司宗普并處理貴族事物的一個機構。會計官施密特及其娘家姓施威林的太太的肖像俯視著這盤柑橘——老會計官身穿大禮服,佩戴著紅色老鷹勛章;娘家姓施威林的太太,高顴骨,翹鼻子。這些盡管帶有市民色彩,不過眉宇間波美拉尼亞(2)波美拉尼亞是德國普魯士北部省名?!獮蹩恬R克(3)烏刻馬克是地名,位于德國勃蘭登堡區附近。名門望族苗裔的神采始終躍然可見。后來的,或者不妨說很久以前的波森(4)波森是波蘭地名。波森有人定居遠比波美拉尼亞-烏刻馬克早,所以作者說“很久以前的”波森血統。血統則看不大出來了[1]3-4。
教授父親的紅鷹勛章是普魯士授予獎勵貢獻卓著的平民、文官或士兵的,分量自然與普魯士級別最高的騎士勛章——黑鷹勛章不可同日而語。老施密特的祖母為法姓,因此他的家族很可能是17世紀逃亡到柏林的法裔移民。他們在勃蘭登堡區有自己的聚居區,漸漸融入當地社會,成為地道的“市民”。老施密特正是靠著自身的“專業知識和技能”供職于封建機構,并因業績突出獲得勛章獎勵。施密特的母親具有普魯士人的典型外貌特點,早就與古老的波森貴族血統扯不上干系。由此可見,施密特出身于一個典型的有教養市民家庭。
除了空間陳設,我們根據施密特女兒科琳娜與特賴貝爾夫人的談話,也可以清晰辨別有教養市民階層和有產市民階層在生活方式與價值觀方面的不同??屏漳冗@樣形容特賴貝爾夫人的生活:“一輛四輪馬車,一幢公館,一座花園……復活節一到,賓客紛至沓來,門前車水馬龍?!盵1]6其父施密特卻“低估一切身外之物:產業和金錢。一切的一切,凡是使生活舒適、美好的東西,他都低估”[1]8。而在特賴貝爾夫人眼中,這樣的施密特教授算是“博雅之士”,女兒科琳娜也出身于此等書香門第,受過良好的教育,“會講英語,博覽群書”[1]7,通曉政治和歷史。這也是她邀請科琳娜赴約參加家庭聚會的原因——為了充當陪客,招待她兒子的英國商人朋友納爾遜。
19世紀的德國市民階層主要受兩種思想影響——理想自由主義和保守民族主義,實現國家統一是這兩種思想的共同政治目標。然而,1848年革命失敗從根本上改變了德國市民階層的慣習。普魯士王國宰相俾斯麥通過一系列王朝戰爭戰勝了丹麥、奧地利和法國,實現民眾渴望已久的國家統一。所以,1871年德意志帝國的建立完全不是資產階級自下而上的民主革命結果,而更多歸功于封建統治階級鐵血強權的“頂層設計”。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德國貴族對德國市民階層的勝利。貴族階層的傳統特權被固定在帝國憲法中,他們在幾乎所有的國家權力領域具有決定權。統一后,貴族把持著行政、外交和軍事部門三分之二以上的重要職位。因此,相當一部分市民背離原先批判貴族的共和理想,適應新的“形勢”,順從了由宮廷和貴族主導的帝國社會制度,接受了軍閥國家和軍閥貴族的生活模式。
威廉帝國時期,有產市民階層的生活呈現明顯的“封建化”趨勢:富裕有產市民的奮斗目標是升躍至貴族等級,或者至少獲得一個尊貴頭銜。企業家會送兒子去所謂的帝國軍隊服役,工廠廠房被置換成別墅,以效仿和復制貴族擁有的寬敞的生活空間。這是市民向獲勝權力的歸順和投降,畢竟后者非但沒有阻礙有產階級的經濟繁榮,反而極力提攜他們,并用榮譽和頭銜嘉獎他們。原先著眼于反宮廷和追求社會平等的市民法則被貴族的勇士倫理所排擠。市民中產階級的道德和文化標準漸漸與精英式的、關切名望的封建貴族榮譽“聯姻”,從而交織成一種新型的社會準則。這也導致在資產階級內部有產市民和有教養市民階層的縫隙愈發無法彌合。
社會學家哈爾夫·達倫多夫(Ralf Dahrendorf)用“工業化的封建社會”[3]51來形容當時德意志帝國的社會結構。這種畸形狀態建立在經濟實力強大的大資產階級與政治勢力穩固的貴族之間的歷史妥協上,因為他們的共同對手是已經產生并日漸強大的屬于社會“第四階層”的無產階級。雖然貴族階層在政治和軍事上居于統治地位,但在國家經濟領域往往由資產階級中的有產市民階層擔任要職,他們掌控著國家的財政及工商業。相較于擁有世襲家產和土地的封建貴族,有產市民階層在工業化進程中發揮出建設和領導經濟的巨大潛力。他們逐漸飛黃騰達,在資產和財富上很快趕超貴族階層。統一后的德國已經是一個進步的工業國,舊有的封建社會結構日益瓦解。在這種情況下,貴族的政治統治實則明日黃花,早已不合時宜。然而,“溫和”的資產階級非但沒能獲得政治上的領導權,反而以一種“仰視”和“尊崇”的姿態,渴望在社會等級的金字塔中躋身貴族行列。
施密特代表了具有人文主義情懷的有教養市民階層。這一階層從歌德時代一直延續至威廉帝國時期。他們崇尚自由和平等,不愿服從貴族統治或是接受其價值觀。他們鄙視錢財,與封建化的資產階級新貴決裂。因此,這些不順應形勢甚至略顯迂腐的有教養市民階層單方面放棄原先與有產市民階層的聯盟,他們完全脫離政治,讓人不再感受到他們“在1848年之前的豪邁情懷和在保羅教堂前集合時的激情”[4]434。他們對貴族階層和資產階級結盟的冷淡態度從未激化,而是以一種聽天由命的心態滿足于一種與有產市民階層的“柔性對立”[4]434。小說中施密特與戀人燕妮由于“三觀不合”終未成眷屬的故事,恰好是這一分裂和對立的巧妙體現,因為燕妮最終正是被一位封建化的資產階級新貴——特賴貝爾娶進家門。
特賴貝爾是典型的有產市民的代表。他本是生產亞鐵氰化鉀和柏林藍起家的工廠主,后被威廉帝國授予“商業顧問”的榮譽頭銜。其實,這并不“尊貴”,只是多少給他罩上一些貴族光環。他的夫人燕妮出身于小市民家庭,骨子里貪婪成性,自認為夫貴妻榮。一躍步入有產市民階層后,她一心只想追求更多財富和更高的地位。作家借施密特之口道出,燕妮·特賴貝爾夫人就是“布爾喬亞的樣板”[5]91。馮塔納對這一人物的塑造已經全然超出個性范疇描寫,燕妮所代表的是整個有產階層的精神特質,是具有時代特點的社會性格的生動展示。
歐洲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后,西方社會學家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學派劃分階級時,使用“布爾喬亞”(Bourgeois)表示社會中的富有階級之一,指有產者、中產階級,通常翻譯為資產階級。在小說創作的前期構思階段,馮塔納甚至想把題目擬作“布爾喬亞夫人”,后定為“燕妮·特賴貝爾夫人”,足見這一人物對作品主題詮釋的重要性。
小說伊始,特賴貝爾家宴請賓客的主要目的便是要聯絡各種人脈關系,使自己在政治上再有長進。他歡迎一切“具有宮廷氣息的人”大駕光臨。特賴貝爾是個十足的實用主義者,深知那些貴客會給宴會帶來極大的“裝點價值”[3]55,也可能對他在政治或經濟上的攀升大有裨益。他認為“商務顧問”還是個“殘缺不全的頭銜,有待在今后加以充實”[5]35。身為市民階級工廠主,他本應躋身進步黨團陣營。就連貴族代表齊根哈爾斯夫人都認為,他不該參與政治,而應該向市政方面挺進,去爭取“市民王冠”[1]35。然而,特賴貝爾卻秉持保守主義,期望借助王宮貴婦進一步靠攏封建勢力,以撈取政治資本。
海德堡大學的榮休教授迪特·博希邁爾(Dieter Borchmeyer)在專著《何謂德意志?》(Wasistdeutsch?)中論述了小說《燕妮·特賴貝爾夫人》與威廉時期普魯士的關系:“19世紀以來,幾乎沒有其他文學作品能像《燕妮·特賴貝爾夫人》那樣,以如此豐富的手段反映上述社會現實。作為小說情節的主要發生地之一,僅僅是柏林工廠主特賴貝爾的公館別墅就生動地展示了威廉帝國有產階級的慣習?!盵4]4321888年4月26日,馮塔納致信保爾·施蘭特爾的時候談道:“寫這部小說的目的就是要揭露那種嘴上談著席勒,心里卻想著蓋爾松(一家柏林百貨公司的名字)的資產階級的空虛、偽善、傲慢和冷酷。”[6]
小說第二章詳細描寫了特賴貝爾公館,使我們得以窺見威廉帝國有產階級的“追求和品味”:
特賴貝爾公館坐落在從克卜尼克街延伸到施普雷河邊的一大塊地基上,這里地勢很平坦。從前沿河這一帶只有工廠的廠房聳立。這些工廠每年生產大量的亞鐵氰化鉀,后來工廠有了發展,又生產一種叫柏林藍的顏料,其產量僅次于亞鐵氰化鉀??墒牵话似摺鹉陸馉幒髱资畠|的錢財流進國內,連頭腦最冷靜的人也被這股蓋工廠、建住宅的浪潮卷進了漩渦。這時商務顧問特賴貝爾也覺得,他那坐落在老雅各布街的住宅跟時代和他的身份不相稱了,雖然這宅子據說是康塔特(5)卡爾·封·康塔特(Karl von Gontard, 1731—1791),德國古典學派建筑師。設計的,有些人甚至還說是出自克諾勃斯多夫(6)格奧爾格·文策斯勞斯·封·克諾勃斯多夫(Georg Wenzeslaus von Knobelsdorff, 1699—1753),德國建筑師、園藝師、畫家,柏林歌劇院的設計者。之手。于是,他在他的廠區蓋了一座帶有莊前小花園和后花園的時髦別墅。這座公館的底層離地面很高,下面是地下室,上面加蓋了一層樓面。這層樓面,由于窗戶低矮,給人的印象不像是二樓,倒像是中間層。特賴貝爾已經在這里住了16年。他不明白,他竟然會礙于弗里德里希二世時代的一位建筑師,況且還只是一位假想中的建筑師的情面,在那俗氣的、空氣污濁的老雅各布街耐著性子熬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對此他的夫人燕妮起碼是有同感的。工廠近在咫尺,一旦風向不利,當然就有諸多弊端;不過,盡人皆知,把煙霧吹過來的北風是極為罕見的,況且也大可不必偏偏在刮北風的時候招待客人呀。除此之外,特賴貝爾逐年都要加高工廠的煙囪,使初創時期出現的弊病不斷得以消除[5]16-17。
19世紀80年代是德國統一后的“創業年代”,以興辦工廠、修建鐵路為主要標志。德國資產階級盡管在政治上還依附于貴族的統治,但經濟上卻迅猛發展成為最強大的階級。馮塔納對特賴貝爾公館的描寫具有“史料價值”[7]125,因為這棟別墅代表著一個社會階層的生活方式。在創業時代,由于暴富而擠入上層社會的資產階級“沒有傳統,沒有歷史”[8]。歷史性缺失造成的不確定的社會定位導致他們不可遏制地要求講究排場,不由自主地渴求躋身上流社會,這首先表現在他們的“居住文化”上。特賴貝爾從老雅各布街搬到具有封建莊園性質的新別墅,這一舉動彰顯工業發展的普遍趨勢。它并非自然的社會流動,而是城市社會性驅使下的流動,創業精神要求另一種外部環境來詮釋新的階級意識。因此,原先得體的弗里德里希二世時代的別墅讓位于一棟“能代表自己身份”的公館。盡管克卜尼克街上的空氣同樣不夠新鮮,尤其當北風刮起煙霧的時候。但是,新居的地址卻足以給人帶來精神上的優越和滿足感?!八米≡谖挥诔鞘械闹行≠Y產階級區與封建貴族領地之間的工業氛圍濃重的城郊?!盵7]126這樣,他就能更便利地掌管工廠,享受遠離狹隘城市空間的相對自由。
特賴貝爾公館所在的路易森城郊并非貴族街區,而是一個帶有不均勻性社會結構的工業城郊。生活在其中的上層有產市民往往定期與西部的富人區和老城中的有教養市民階層聯系,以此獲得在城郊內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聯系的“多核性”一方面導致城市結構整體上的混亂無序,另一方面表明有產市民階層的“中間狀態”,他們無法把自己的社會關系限定在自己的生活空間內。他們不屬于貴族,又與市民性的傳統價值漸行漸遠?!鞍屠琛惗匾约捌渌蟪鞘型哂邢嗨频目臻g特征,柏林也一樣,那就是城市的西部往往是優渥的富人居住區,東部大多是廠區或工商業活動區。”[9]特賴貝爾住在東部廠區內,這屬于創業時代的特有現象。
盡管別墅能夠代表特賴貝爾的身份,然而特賴貝爾夫人卻一直認為它還不夠奢華,而且有很多欠缺之處。比如,它至少還缺兩個房間和一道偏門,由此送貨人、勤雜人員和那些小市民可以進到室內,而現在的情況是“隨便哪個廚房小廝都可以大模大樣地穿過前花園徑直朝宅子走來,仿佛他是應邀來赴宴似的”[1]15。這種牢騷充分表現出特賴貝爾身為有產階層的階級優越感和面對無產階級的自大與傲慢。此外,由于窗戶低矮,第二層樓更像是中間層,且公館不遠處就是工廠,每當風向不利,便會將有害氣體吹進屋。特賴貝爾只能采取補救措施——不斷加高煙囪??墒?,風向是不受約束的,這種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往往是資產階級有產階層急功近利的慣用手段。所有這些建筑設計的瑕疵和缺陷,都暗示資產階級暴發戶的“不健全性”[10]和與階級屬性相悖的審美趣味。
應邀去特賴貝爾公館赴宴的賓客大多乘坐各式馬車前往,有轎式馬車、輕便敞篷馬車、出租馬車等,這是前工業時代典型的交通工具[11]。相對于火車和蒸汽機船等現代技術交通工具,馬車無疑是“舊時代”的象征。此外,它也是彰顯各色人物身份地位的微型可移動空間。特賴貝爾家的長子奧托攜妻子海倫妮乘轎式馬車首先到達。奧托同他父親一樣,是個工廠主,經營高端木料生意。克卜尼克街的幾家友鄰廠主坐敞篷馬車來。福格爾桑少尉乘出租馬車來。齊根哈爾斯夫人和博姆斯特小姐兩位宮廷婦人更是尊貴,居然由特賴貝爾派自家四座雙駕豪華馬車接來。一切有錢、有地位的人物都視這種極具封建特色的交通工具為自己的“移動名片”,旨在向他人展示優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科琳娜及其表兄馬塞爾步行前來赴宴,這與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有產階級和封建貴族代表形成鮮明對比。
走進公館內部,“飯廳跟位于前面的那間客廳大小一樣,位置對稱。從這里人們可以眺望那座公園般美麗的大后花園及其發出淙淙聲的噴水池”[1]25。噴水池旁被豢養的白鸚以“一種人們熟悉的、滿含沉思的眼睛時而望望帶平衡球的水柱,時而又朝飯廳里面窺視”[5]26。特賴貝爾家還豢養了一只純種意大利博洛尼亞犬。這些具有異域特色的動物和裝飾設施都是特賴貝爾公館極盡奢靡的體現。飯廳與客廳大小一致,位置對稱,暗示其功能作用也有一定意義上的等同性,即用于招待客人。在威廉時代,社交是資產階級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以組織宴會、晚會或邀請郊游等方式結交人脈,同時也利用這些機會不遺余力地彰顯自我、炫耀財富。那個具有田園色彩的后花園通過一排高高的白楊樹與廠區隔開。第四階層的社會現實及其艱苦的生活和工作條件就這樣在有產階層的日常生活中消弭、隱身遁形。后花園里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噴水池上方隨著水柱跳上跳下的小球。住宅、花園、廠區三種不同性質的空間依次相鄰,充分體現出創業時代特有的非均質性空間布局。
飯廳里的枝形吊燈燈芯被捻得很低,對于午后的陽光來說,這黯淡的燈光簡直多此一舉。但這是商務顧問刻意追求的效果,因為他不喜歡“點瓦斯街燈的那一套操作程序破壞他的飯局氣氛”[1]25。飯廳的天花板和墻是用黃色灰泥抹就的,上面鑲嵌著柏林雕塑家尤里烏斯·弗蘭茨的幾幅浮雕,只因會超出預算,便沒有用更知名的賴因霍爾德·貝加的作品。這種不懂裝懂,只將藝術看作點綴工具,僅僅用價錢衡量藝術效果的做法,正是資產階級暴發戶典型的做派。他們極力效仿并迎合封建貴族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和藝術品位,居住空間的裝飾裝潢和日常生活的繁文縟節都是封建宮廷范式的翻版。這種布爾喬亞式價值觀在當時成了一種時代病,不僅風靡于有產階層內部,還傳染給一些有教養市民,施密特的女兒科琳娜便是最典型的“受害者”[3]56。
施密特教授家的茶話會與特賴貝爾家的豪華晚宴同時進行。但是,“會場條件”及“與會人”卻有天壤之別?!叭绻麧M員的話,一張圓桌的周圍,一盞配有紅色燈罩、古香古色的煤油燈下,圍坐著七位九年制完全中學的教師,其中大多數都有教授頭銜。”[1]69從空間上看,這里沒有富麗堂皇的寬敞客廳,也沒有裝點考究的長條形大餐桌,更沒有枝形吊燈發出的和暖燈光,寓所里甚至沒有專用的飯廳。他們用餐的地方就是科琳娜前一天接待來訪的顧問夫人的那個房間:
餐桌放在房間正中央,桌上蠟燭和酒瓶林立,已經擺好了四副餐具;桌子上方掛著一盞吊燈。施密特背對著兩扇窗戶間的狹墻,在他的朋友弗里德貝格的對面落座。弗里德貝格則可以同時從其座位上照見鏡子。黃銅燭臺被擦得锃亮,其間擺放著幾個在義賣集市上用彩票購來的瓷器花瓶。半鋸齒形、半波浪式的花瓶口上插著幾小束桂竹香和勿忘我。酒杯前橫放著一個個長條形茴香味面包。主人認為,與一切茴香味的東西一樣,茴香味面包具有特殊的強身滋補的功能[1]85。
特賴貝爾家的晚宴座次格局是主人夫婦分別坐在餐桌長端的兩頭,首尾呼應,客人完全根據身份地位和重要性落座。幾位陪客穿插其中,與特賴貝爾夫婦形成周密的招待圈,絲毫不敢怠慢每一位對他們大有用處的貴客。而施密特的茶話會只來了三個朋友,還有一個人來得很晚,因為“只有那些沒有什么別的更有意義的事好做的人,才來參加晚會??磻?、玩紙牌遠遠居于優先地位,這就使得聚會時人到不齊成了家常便飯”[1]72。施密特作為主人只是背對著兩扇窗戶間的狹墻,根本談不上主位。與傭人眾多且種類齊全、訓練有素的特賴貝爾家相比,施密特家只有施默爾克太太,即一個女管家負責準備酒席。因此,她沒能按時備好菜肴,還招致了施密特教授的不滿和諷刺。
宴請那晚,特賴貝爾家“餐桌中央用丁香和金雀花鋪了一個小小的花壇,代替通常放在那兒的大花瓶”[1]26,而施密特家擺放的是幾個在集市上淘弄來的瓷器花瓶。特賴貝爾家的客人從飯廳朝窗外望去,看到的是美麗的后花園;而施密特家的客人從座位上看到的是掛鏡中的自己。
從受邀者來看,特賴貝爾邀請的是工廠主、宮廷貴族或政府官員等,而有資格來施密特家“參會”的人都是有教授頭銜的知識分子。施密特稱這個特殊的“小圈子”為“希臘七孤兒”[1]70。這個有趣的名字源自“希臘七智叟”,即公元前六七世紀的七位希臘政治家和哲學家。Waisen(孤兒)與Weisen(智者)同音,所以這個文字游戲便成為茶話社團表面“自我解嘲”、實則“暗自彪炳”的巧妙稱呼。
通過以上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有產市民階層和有教養市民階層在社交習慣與社交目的方面迥然不同。對于有產市民來說,社交是生活鏈條中的重要一環,甚至可以決定他們未來的發展方向,因此他們將宴請聚會等社交活動常態化、儀式化、功利化,以此獲得能夠攀附和利用的人脈關系。而對于有教養市民階層來說,社交是一個自然形成的“聚合”過程,是志同道合的知識分子們談天說地、高談闊論、針砭時弊、討論學問的休閑活動,是在自由的空氣中吃著最便宜實惠的食物卻能獲得最寶貴精神財富的過程。他們是有教養市民階層的典型代表,保留市民階級最原初的本性,是獨立于封建貴族和有產市民的社會群體。
《燕妮·特賴貝爾夫人》中的寓所書寫在一種“對立性”空間話語中暗示了19世紀末德國市民階層內部的矛盾和分化。有教養市民階層和有產市民階層在政治立場、價值觀念以及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差別與對立,通過其寓所空間特征得以鮮明體現。作家馮塔納由此辛辣諷刺了當時德國有產市民階層對封建勢力的妥協和依附,這一階層日漸強大的經濟實力與其革命性在一種有違常理的反比關系中導致德國的種種重大變革只能依靠容克貴族的“頂層設計”。然而有教養市民階層雖抱有一腔氣節,卻再無心無力參與社會變革。19世紀下半葉德國資產階級的畸形發展極大削弱了自身的政治力量,盡管德國在1871年統一后經濟基礎已躋身歐洲資本主義強國行列,可上層建筑卻依舊呈現濃重的封建色彩,二者的矛盾為德國此后的種種危機埋下了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