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劉天晶
縱觀我國司法實踐歷程,客戶名單長期位于商業秘密中的重要類型,通常意義所指的客戶名單包含客戶姓名、住址、聯系方式,更高機密的還會包括交易方式與習慣等。由于客戶名單在商務運作中存在著相當高的商業價值,甚至部分客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此在司法實務中頻頻發生企業和前雇傭人之間因客戶名單而產生的法律糾紛[1]。
在當下的司法實務中,雖然司法界已經比較廣泛地認可了被保留的客戶名單信息都必須具備新穎性的觀念,不過在不少案例中法官關于客戶名單的新穎性判斷標準還處在比較低水平的初級階段。比如,部分司法工作者認為,客戶名單與公共行業領域的信息內容有所區分,即可成立新穎性,這已經明顯不適應于當前對客戶名單的司法保障態勢。在《新最高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五條中有對新穎性標注的提出,但在《新最高法解釋》中并未采納,說明新穎性標準在實際適用上還有進一步深化的空間。本文結合我國具體國情與司法形勢,針對客戶信息是否構成商業秘密的新穎性標準提出相應的理論與實踐建議。
在我國,商業秘密保護的直接法律依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9條。從法律規定來看構成商業秘密至少有3個要件:(1)這些信息應當是不存在公共領域、被公眾所知悉的;(2)這些信息應當體現商業價值;(3)權利人對這些信息采取過保密措施,總結起來即秘密性、實用性、保密性[2]。其他強制性規范則體現在1998年工商局的部門規章以及2007年最高法司法解釋中。與中央保持統一的情況下,各地司法機關也在司法實踐中總結了有關客戶名單的商業秘密認定標準,如江蘇省高院肯定了“經過相當努力且包含特定交易習慣”的客戶名單作為商業秘密的地位,再如北京市高院也有相關規定。相對來說,河南省高院對客戶名單保護的規定比較詳細,其中第3條針對客戶名單認定商業秘密的問題列舉了5項具體考慮因素。可以看出,在各地司法實踐中,客戶名單的新穎性以不同形式體現在辦案準則中。
2020年6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征求意見稿,其中有客戶名單的定義。客戶名單的主要信息可能是顧客的姓名、交易習慣等,而對這種信息則需要進行“整理,加工”,可以看出征求意見稿中關于客戶名單的新穎性要求有所體現。而在2020年9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對這一問題作出了新的規范,但并未采納“整理、加工”的標準。
目前,新穎性這一標準成為商業秘密具有保護價值的條件之一,該種觀點已基本得到學界認可。[3]部分學者認為,新穎性包含在秘密性中[4],也有學者認為新穎性表現為與一般信息不同,且具有自身獨特的優勢與價值[5]。目前的共識是主張客戶名單能作為商業秘密保護的權利人應當付出成本(包括時間、金錢等)并形成“智力成果”,而非對公共領域信息的簡單羅列。[6]
在實踐領域也同樣對商業秘密的新穎性提出了要求。2004年的上海威華公司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將該公司的客戶名單概括為不被同行所熟知、無法獲得,且需要花費相當努力取得,對新穎性的要求還相對較低。到了2009年的案例中,一審法院認為涉案客戶名單包括了客戶的交易習慣、需求及傾向,這些信息有別于公共信息,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客戶的交易傾向與談判風格,具有潛在的商業價值。二審法院則對新穎性標準做出了較為明確的闡釋,即權利人應經過勞動的精煉而使得客戶名單變成商業秘密。類似案件也對客戶名單具備新穎性的標準有過不同程度的要求。[7]
綜上,對客戶名單的新穎性作出相關法律規定,在中國的法律理論界和司法實務中都有相當長的歷史淵源,從最開始的“區別于公眾范疇的信息”到“反映交易習慣的客戶名單”再到“權利人付出勞動取得的智力成果”,可見對新穎性的標準逐漸提高[8]。筆者認為,對新穎性標準增高符合我國商業秘密的保護趨勢,也符合我國市場經濟中遵循的自由公平原則。
域外對于客戶名單的保護有著比我國更久遠的發展歷程。如在英國客戶名單保護的案件體系中,早在19世界已有過判決,從客戶名單的新穎性與判定準則上來看,英國司法機關也經歷了一個由低至高的過程[9]。
本章著重分析的經典判例是20世紀80年代的Faccenda Chicken v. Fowler案,其基本案情為:原告為雞肉烹飪店,被告與原告先前是雇傭關系。被告在任職期間引入一種包含客戶名單的系統,之后被告離職并開創類似產品,原告認為被告使用了這一系統中的客戶名單,并以此起訴。在案件審理中,法官將涉案客戶名單中包含的信息總結成5個方面:姓名、地址、質量與數量、送貨時間和費用收取,并根據新穎性的正相關性構建了三層次模型,即公共領域信息、可在工作過程中得知的信息以及需要通過實踐與加工獲取的秘密信息。[10]法院認為,只有第三層次的信息新穎性程度比較高,且在商事活動中與經濟利益相關,具有值得被保護為商業秘密的價值。[11]結合該案客戶名單的具體內容,法院認為涉案信息都是員工在正常的工作過程中可接觸到的,并未達到值得法律保護的第三層級,且被告自創品牌的經營屬于市場合理競爭,故該信息不能作為商業秘密予以保護。
通過該案的審理可知,英國對于客戶名單新穎性的認定標準總體上高于我國。我國法院雖然傾向于保護具有一定“厚度”的客戶信息[12],但是要求并不算太高。假設本案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進行審判,大概率能夠認定該客戶名單信息具有新穎性,因其組合起來可以體現客戶的交易習慣,且不屬于公共領域被知悉的信息,可以在商事活動中轉化為經濟價值,[13]因此能夠受到我國法律對于商業秘密的保護。
除了上文提到的三層級標準,英國的客戶名單新穎性還需要達到“其他市場主體不具備的商業智慧”的程度:第一,該客戶名單應當是所有權人勞動的結晶;第二,該顧客名錄不是公眾范疇,不能被輕易得知;第三,該客戶名單應當具備特定性而不是普適性;第四,不能與公共利益有沖突與抗衡。[14]在商業智慧標準確立后,英國也有成功將客戶名單作為商業秘密保護的判例。在本案中,員工A本是原告公司的“關鍵聯系人經理”,A在工作中將客戶名單及客戶為保單支付的保險費發送到其個人郵箱,并從原告公司發送了這份名單到被告公司。結合本案具體案情和上文所述的三層級+商業智慧標準,筆者觀點與法院審理觀點基本一致,首先這樣的信息不是公共信息,一般公眾不可獲取;其次該客戶名單部分信息是權利人經過努力后精煉得出,隱含有可轉化的商業價值,故該客戶名單體現的新穎性符合“商業智慧”且屬于第三層級,因而權利人可以主張該客戶名單構成商業秘密,法院應該支持其訴訟請求。
綜合分析客戶名單商業秘密保護的有關判例,可以看出域外的客戶名單保護由于發展時間較久,產生了大量保護客戶名單的司法判例,并在一百多年的發展中逐漸深入,建立了一整套符合市場情況的法律保護思想。英國作為典型的判例國家,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具有參考意義的判決較多,且其中有部分說明了重要原則的判例,一些具體的司法準則也可供我國法律保護客戶名單時所參考。最重要的是,英國司法判例中對于新穎性準則確立逐漸升高標準,與我國對于商業秘密新穎性判斷標準的提高趨勢一致,合乎當今中國的立法動態,能夠成為適應我國國情的法律制度。故下文將嘗試提出可供我國借鑒與試用的建議,為我國在司法實踐中更好地認定客戶名單商業秘密并對其進行保護建言獻策。
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客戶名單需要具備一定程度的新穎性是權利人主張商業秘密保護的前提條件。[15]但具體到個案中時,由于各地區司法資源的差異、司法工作者個人素質的參差不齊,導致新穎性標準缺乏法律明文規定,可能會產生同案不同判、不利于貫徹落實公平正義的不良后果[16]。我國司法實踐中需要一個具有科學性、實用性的標準,在把握原則的同時也要充分考慮到個案之間的差異,這就要求立法機關與司法機關緊密配合。在法律規定層面,立法機關應當通過司法解釋或者法律條文的形式,對新穎性標準作出切實可行的規定,做到有法可依,防止各級人民法院在對新穎性進行判斷時過于依賴自身,而缺少法律明文規定的支撐。在法律實踐層面,各級法院也應當及時關注立法動態,不斷提高自身綜合素質和辦案能力,將法律條文的運用和自身法律素養相結合,做到正確理解、準確適用,在保護正當商業秘密和維護市場公平競爭之間找到動態平衡。
在目前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時代背景下,勞動形式日益多變,一個企業中的員工可接觸到客戶信息的覆蓋面也非常廣,這就使得企業要從員工手中保護商業秘密的難度逐漸提升。而大部分企業員工在企業中通過勞動獲得的客戶信息,如果依照先前簡單的“額頭流汗”標準,都可歸為商業秘密進行保護,難免會導致當事企業主張權利的泛濫,也不利于人才市場的流動與更新。因此,引進要求更高的商業智慧標準更加適合中國當前的國情,將僅僅通過簡單勞動接觸和獲得的、處于較低層級的客戶信息劃在保護范圍之外,只對具有最高價值層級的商業秘密進行保護,要求從我國司法實踐中提升對于新穎性的認定標準。從本次《新最高法解釋(意見征集稿)》對于客戶名單的現實來看,最明顯的趨勢就是對客戶名單的保護趨于嚴格,相比以往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對于新穎性的要求從“區別于公共領域的信息”到“加工、整理”,雖然還未成為法律明文規定,但無疑是對新穎性的認定提出了更高標準。在當今網絡環境下,信息收集內容更為豐富,收集方式更為主動,應當設立一種比以往更高的標準,以適應新時代新發展的需要[17]。
理論的目的是更好地指導實踐,在我國萬千案例中,最終法院對于法律的運用與實踐才是與當事人利益息息相關的,故除了在理論上將新穎性標準提高并納入法律明文規定以外,我國也可針對在法律實踐中關于商業智慧的具體衡量方式參考域外有利經驗。在具體案件中,有時候正向證明客戶名單的新穎性比較麻煩,因為客戶名單帶來的商業價值具有不穩定性,權利人投入的勞動又難以評估和衡量,此時可借鑒英國法官采用過的逆向判斷方法,即考慮這一客戶名單所包含的信息被競爭者所利用的可能性及其所可能產生的結果。這一思路具有一定的實踐價值,當法院因為技術等原因無法清楚地認定其新穎性時,市場上的其他競爭主體往往是最清楚的。如果市場競爭者對于這一客戶名單表現出了比較強烈的欲望或者因為這一名單獲得了比較高的利益,則推定這一名單具有“其他市場主體不具有的商業智慧”,可以認定該用戶名單為商業秘密。這與我國目前的做法也有相似之處,即原告若能證明其客戶名單具有比較高的新穎性,則證明被告侵權的要求相對降低[18]。
我國客戶名單作為商業秘密保護的新穎性標準,經歷過一個從無到有,標準從低到高的發展過程,但總體發展趨勢符合我國的司法現狀以及市場經濟的大環境。由于商業秘密案件客觀上審理難度較大[19],我國司法實踐在不同的時期也有過不同的認知。從司法實踐來看,中國的司法實踐正在尋找一個相對較高的“新穎性標準”以及“市場自由競爭”的邊界。在此基礎上,將我國客戶名單的新穎性標準納入法律明文規定,并將“額頭流汗標準”提升為“商業智慧標準”,且在司法實踐中采取反向判斷等證明新穎性的方法,符合我國維護市場競爭和保護商業秘密取得動態平衡的勢趨。從我國的司法發展來看,新穎性標準成為法律明文規定指日可待,客戶名單作為商業秘密將會得到法律理論與實踐的保護,對于我國保護知識產權及發展市場經濟都將具有正面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