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佳
(安徽大學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快速發展,人工智能技術也得到了更大范圍的應用,在傳統版權領域內常常出現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影子。從技術層面上看,現階段的人工智能已不再單純依靠既定的算法來輸出結果,其作為輔助工具的功能也被逐漸淡化,生成過程中有關人的因素在被逐漸剝離。從經濟價值層面上看,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作品都具有財產屬性,在極個別領域,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經濟價值甚至優于人類創作的作品。例如,智能機器人“小冰”創作出的優美詩歌在給人以文學欣賞體驗上與人創作的作品并無實質性的差異。我國著作權體系是以人為中心而構建的,在立法之初并未考慮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問題。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大量涌現,對我國的版權制度提出了極大的挑戰,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具有可版權性,即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所稱的“作品”范疇,同時有關人工智能能否成為《著作權法》所稱的“著作權人”(即創作主體),以及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問題都亟待《著作權法》作出新的回應。
《著作權法》第三條:“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包括:(一)文字作品;(二)口述作品;(三)音樂、戲劇、曲藝、舞蹈、雜技藝術作品;(四)美術、建筑作品;(五)攝影作品;(六)視聽作品;(七)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地圖、示意圖等圖形作品和模型作品;(八)計算機軟件;(九)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庇纱丝梢缘弥?,要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應當具備以下幾個要件:一是關于范圍的界定,須在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二是具有獨創性;三是具有可復制性;四是屬于智力成果。人工智能生成物在范圍和可復制性上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并無太大差異,在此需要討論的是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屬于智力成果且具有獨創性。人工智能生成物能否被視為《著作權法》所稱的“作品”,將決定能否對其進行版權保護。
人工智能生成物能否成為《著作權法》規定的“智力成果”,應當從外部特征和內部運行原理兩個方面去分析。在外部特征方面,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并無實質性差異,其表達的情感、思想等都能夠被人們理解接受,在內容表達上并非雜亂無章,而是與人類的表達方式高度一致,同時在表達形式的選擇上也更容易突出重點,在情感、思想等方面的表達上甚至優于人類所創作的作品。在內部運行原理方面,隨著“深度學習”等技術的出現,人工智能已不再是單純執行人類既定算法的輔助工具,而是能夠進行自我學習和升級,并在創作過程中可以依靠人類提供的素材自主完成創作,這與人類進行創作的過程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體現了獲取信息、解決問題的能力,因而應當認為人工智能具有一定意義上的“智力”。在外部特征和內部運行原理方面,人工智能生成物都表現出一定的“智力”成分,并且能夠與人類創造的智力成果高度一致,因而應當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屬于著作權法中的智力成果[1]。
1.3.1 人工智能是否具有創作行為之辨析
作品是由創作行為產生的,因而判定一個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應當以其具有創作行為為前提。根據《著作權法》,創作主體只能是人,就現階段的人工智能生成物而言,很大一部分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并沒有太大的差異,既然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在表現形式上并無差別,是否就能直接得出人工智能也具有創作行為的結論呢?有人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是特定算法下的產物,從而否定人工智能存在“創作”行為,這種觀點也是值得商榷的。因為在人工智能的情境下,其能夠模擬人類神經系統的工作模式,并且能夠進行自我學習和升級,雖然其內部運行機制與人類創作行為的生理機制有所不同,但是在創作上并無實質性的差別。在著名的“獼猴自拍”案中,2011年,一只名為Naruto的黑冠獼猴在印尼森林中拿著英國攝影師戴維斯萊特(David Slater)的攝影機自拍,法院認定獼猴的自拍照不具有版權,其認定的出發點是獼猴不是法律規定的創作主體,而對于獼猴的行為是否為“創作”法院也無從判定。而在現行的《著作權法》中,人工智能生成物難以成為版權保護的對象,與人工智能是否具有創作行為并無直接關系[2]。
1.3.2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標準
人工智能生成物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理應具備《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從文義解釋的角度來看,獨創性應當具備“獨”和“創”兩個方面,即由創作者獨立完成并具有一定的創造性。從世界范圍來看,由于立法的價值取向存在差異,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法律體系對獨創性的界定標準不同。以大陸法系的德國為例,在早期對獨創性的標準要求非常高,創作的作品要表現出較強的獨創性。但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德國在司法實踐中對獨創性較低的作品也給予著作權保護,更有學者采用“小銅幣”理論對作品的獨創性進行認定,即弱化對作品主觀方面獨創性的考察,開始追求作品外部特征的獨創性。此外,以英美法系中的美國為例,其版權制度主要是對作品的財產權進行保護,在獨創性的界定上,創作者主觀方面的因素逐漸消退,只要作品符合最低限度的獨創性標準即可。即作品不屬于對現有作品的抄襲,并且能夠與其他作品相互區別,同時能夠達到一般“新穎性”的要求。此處的“新穎性”并不是要求作品具有美學價值,因為在司法實踐中不同法官的審美標準也存在差異,所以法官對作品的獨創性進行界定時應當遵循“審美非歧視”原則[3]。《著作權法》對智力成果獨創性的界定標準較為明確,因為在立法之初并未考慮非人類“作品”的獨創性問題。鑒于此,采取美國最低限度獨創性標準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進行界定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采取最低限度的獨創性標準主要體現了以作品為中心的原則,這將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創作者的主觀因素,因為在實踐中我們難以真正了解創作者的主觀意圖,將獨創性標準從創作者層面向作品層面轉移才是更為可行的方式。在實際司法層面,我國法院在Dreamwriter著作權案中就采取了以作品為中心的客觀標準,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我國在司法實踐中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是持肯定態度的。
《著作權法》第九條明確規定:“著作權人包括:(一)作者;(二)其他依照本法享有著作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睂θ斯ぶ悄苣芊癯蔀樽髡?,《著作權法》并未對此進行明確規定。對于人工智能能否成為《著作權法》中的“作者”,學界對此有不同的觀點。有的學者認為,隨著“深度學習”等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已經逐漸淡化了人的因素,未來人工智能的內部程序不再局限于既定的算法,而是能夠進行自主學習和升級,不再為人的指令所左右。在此種情況下有學者主張將作者身份進行“事實上”和“法律上”的區分,但這將對我國的著作權體系構成極大的沖擊。也有學者認為,在私法體系中,權利主體與權利客體的身份是無法轉換的,權利客體只能是支配的對象。在此觀點下,人工智能將無法成為《著作權法》中的創作主體,而只能作為權利客體存在。以上兩種觀點均有其合理性,對于人工智能能否成為《著作權法》中的創作主體,應該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雖然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在逐漸淡化,但本質上還是人類社會中科技發展的產物。人創作作品的過程不僅包含了獲取信息、解決問題的顯性智慧,還具有傳遞情感、思考策略的隱性智慧。雖然人工智能在“創作”的過程中能夠很好地模擬人類的顯性智慧,可以實現高度的自動化,但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工智能對于人類的隱性智慧是無法企及的[4]。此外,從私法體系發展的角度來看,為了實現對自然人的平等保護,法律規定自然人從出生時起到死亡時止,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隨著社會的發展,法人和其他組織在滿足法律規定的條件時也可以擬制為民事主體,但人工智能能否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民事主體,這要看人工智能是否符合被擬制為民事主體的條件。首先,人工智能不具備自然人所應有的社會屬性,人工智能不具有真實的生命形態,僅僅依靠內部程序的設定和外部機械化的操作是無法完成社交活動的。其次,如果將人工智能像法人和其他組織一樣擬制為民事主體,也會存在法律邏輯上的漏洞。因為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在本質上是自然人的集合體,對外表達的是自然人集體意志,而人工智能是不具有自然人的獨立意識。同時,法人和其他組織具有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能力,而人工智能無法獨立承擔民事責任。此外,人工智能能否被擬制為民事主體,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法律問題,其中涉及社會學、倫理學等眾多學科,不是某一部門法能夠進行認定的。結合以上幾點,在法律上人工智能要獲得創作主體的資格還存在較大的阻礙,不能因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屬性,就輕易認為人工智能具備創作主體的資格。
只有再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可版權性這一前提下,才能就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進行討論。人工智能版權和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法律概念,人工智能版權是第一層次的權利歸屬問題,人工智能版權歸于開發者是符合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的。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屬于第二層次的權利再分配問題,如前文所述,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可以構成《著作權法》所稱的作品,但其版權歸屬在學界仍然存在爭議?!吨鳈喾ā分校鳈鄽w屬的一般原則是著作權屬于作者,在這一原則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將歸屬自然人或者法人。如果將人工智能生成物歸屬自然人,那么就存在人工智能設計者和實際使用者兩個民事主體,如何判斷兩個主體對作品的實質性貢獻以及實質性貢獻的標準如何等,都不存在明晰的界限。如果兩個主體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都作出了貢獻,那么能否將兩個主體視為合作作者呢?具體而言,兩個主體主觀上并不存在合作的意圖,人工智能設計者在設計之初可能并沒有創作的意圖。實際使用者也只是關注生成的作品,并沒考慮人工智能是如何被設計出來的[5]。此外,如果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法人,那么對作品如何體現出法人的意志這一要件進行認定,這個界限也是難以明確的。因此,《著作權法》必須對現有的版權歸屬制度進行完善,從而能夠合理地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
3.2.1 創作者模式
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創作者,首先應當明確創作者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條件,其次需要明確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實際使用者中誰對生成物的創作作出了實質性的貢獻。就第一個條件而言,一方面,創作者的智力勞動應當與人工智能生成物之間具有實質上的聯系,排除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作沒有實質聯系的人。這與《著作權法》中有關作者的認定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即對作品的創作具有實質性貢獻者才能成為作者,對創作活動提供輔助性幫助者不能認定為作者。另一方面,創作者應當具有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能力,在享有人工智能生成物權利的同時承擔相應的義務[6]。如何明確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實際使用者對生成物的創作實質性貢獻在學界一直存在爭議。有學者主張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歸屬設計者,那么設計者將會獲得雙重版權利益,因為設計者本身就已經獲得了人工智能的版權保護。同時,設計者在主觀上可能并沒有獲取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意圖,在設計者和實際使用者出現分離的情況下,如果實際使用者沒有告知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存在,那么設計者根本就無從得知。也有學者主張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實際使用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人工智能已經被設計者預設了算法,僅需實際使用者簡單操作即可獲得作品,這會不會又在很大程度上違背了《著作權法》的初衷?因此,應當從作品的屬性出發來確定版權的歸屬。一種情況是人工智能已經被設計者預設好了算法,僅需簡單操作就能獲得生成物,此時應當認定人工智能設計者對生成物作出的實質性貢獻。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使用人對人工智能生成物并沒有實質性的貢獻,而且不同實際使用者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屬性并沒有影響。另一種情況是不同的實際使用者對使用人工智能可以生成不同的作品,并且作品存在本質上的差異,每個實際使用者都對生成物作出了實質性的貢獻。因此,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作出判定,不能僅從設計者或者實際使用者的角度出發,應當從創作者(即對作品具有實質性貢獻的人)的角度出發,這才是較為合理的版權歸屬制度設計。
3.2.2 投資者模式
顧名思義,投資者模式是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投資者,這將是對創作者模式的突破,那么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投資者又是否具有可行性,應當客觀分析。人工智能在研發初期勢必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這是普通的設計者難以獨自承擔的,因而投資者的加入能夠為人工智能的研發提供強有力的資金保障[7]??v觀《著作權法》的發展歷程,通過擬制的方式擴大作者的范疇已然成為世界各國的普遍做法。在人工智能創作作品的過程中,投資者身份既可以是雇主,也可以是委托人,既可以是法律意義上的自然人,也可以是法人,一般情況下,投資者以法人居多。《著作權法》明確規定了法人在滿足法律規定的情況下可以成為作者,因而投資者成為著作權人并沒有法律上的障礙。另外,《著作權法》中早已存在有關創作者和著作權分離的規定,即《著作權法》對計算機軟件著作權歸屬于開發者而不是創作者的規定,由此不難看出,《著作權法》對創作者與著作權分離是持肯定態度的。從域外的立法實踐來看,創作者與著作權分離已成為各國所普遍采用的立法設計,因而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采用投資者模式是可行的。投資者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享有版權的制度不是依靠幾個法律條文就能表達清楚的,需要完善的歸屬制度設計來平衡投資者和創作者之間的利益。
3.2.3 創作者與投資者共享模式
創作者與投資者共享模式與影視作品著作權的分配模式高度耦合,其核心是由創作者享有署名權,制片人享有其他權利,同時也可由雙方通過合同約定分別享有著作權。該種著作權共享模式是以投資人自愿讓渡部分著作權為前提,否則創作者將無法獲得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然而,投資人往往追求利益最大化,因而該種模式在適用上具有很大的限制,除非通過法律強制性規定或者合同約定,否則在實踐中將難以實現。因此,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制度的設計中暫不考慮此種歸屬模式。
創造者模式和投資者模式都具有可行之處,創作者和投資者共享模式介于投資者的利益追求在實踐中的適用空間較為狹窄。創作者模式可以很好地保護創作者的智力成果,激發創作者的創作熱情。一般而言,人工智能作為人類創作的輔助工具,依據創作者模式,從作品的屬性出發很容易就能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人。需要注意的是,過分強調作品著作權人的唯一性,在很大程度上會損害投資者的利益,影響投資者的積極性,從而不利于人工智能產業的長遠發展。投資者在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如果不能受到作品的著作權保護,那么會造成投入與回報的失衡。因而,當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于法人、雇傭、委托作品時適用投資者模式較為合理。一方面,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于投資者有利于實現投資者的心理預期,激發投資者的投資意愿。另一方面,投資者作為最具逐利性的市場主體,能密切關注到市場需求的變化,進而能夠降低創作信息搜集成本,實現作品效益最大化,交易成本最小化。此外,讓投資者享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有利于在實踐中更好地識別著作權人身份,從而能夠減少消費者的維權成本。創作者與投資者共享模式在市場環境下受制于雙方的利益追求在適用上具有較大的局限性。因而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制度設計應當兼顧各方的利益。在一般場合,將人工智能生成物歸屬創作者,但當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于法人、雇傭、委托作品時,適用投資者模式更符合法律的內在邏輯。
人工智能技術是科技發展的產物,在弱人工智能情境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問題并沒有對我國的著作權體系造成沖擊。然而,隨著“深度學習”等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已經具有自主學習和升級的能力,從而對我國的著作權體系造成了較大的沖擊。對此要抱有積極的心態,以現有著作權體系為基礎,同時結合人工智能的特點進行合理的制度設計??傊?,人工智能生成物作為一種新型權利客體,不論是在科技發展層面,還是在經濟價值層面,都有進行版權保護的必要,應當強化對《著作權法》中相關概念和價值的理解,讓日益完善的版權保護制度為人工智能產業發展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