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尋蹤

撰文 李小龍

走進東北虎豹國家公園

2021 年1 月的一天，我來到吉林省琿春市二道溝，準(zhǔn)備巡護科考東北虎豹國家公園。

早上9 點，三位巡護員楊老師、關(guān)老師和攀老師開著車來酒店接我。頂著陰沉的云，我們沿著公路，向哈達門鄉(xiāng)所在的方向行駛，琿春河就在公路一旁流淌。車行近1 小時，我們來到一個山間水庫，琿春河在這里注入水庫，這可能是當(dāng)?shù)氐娘嬘盟吹亍?/p>

這座水庫位于東北虎豹國家公園內(nèi)，山上背陰面白雪皚皚。這里，正是我們要開展巡護科考的區(qū)域。我們繼續(xù)開車深入大山，沒開多久，便開始駛離平坦的公路，轉(zhuǎn)入一條林間小道。這條小道崎嶇不平，路面坑洼，我在車上被顛得很狼狽，同行的幾位巡護員卻泰然自若。

林間小路越走越深，路面的積雪漸漸厚起來，周圍環(huán)境也越來越接近荒野。森林里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蒙古櫟、榆樹、楊樹等樹木，但是大樹很少。

我們的車駛?cè)朊芰稚钐帲幸恢会笞诱驹诼放裕舸舻赝覀儭Ｎ覀兺Ｏ萝嚕糁Ａ牧撕芏嗾掌螅笞硬排荛_。我的腦海中蹦出一句話：林深時見鹿。除了狍子，在東北虎豹國家公園里，還生活著梅花鹿和馬鹿這兩種鹿科動物，但是馬鹿數(shù)量遠沒有梅花鹿多。

密林深處，另一只狍子站在路旁看著我們。在寂靜的冬日森林，哪怕是一只“傻狍子”，都散發(fā)著精靈般的神韻。繼續(xù)往里走，我們在一個林蛙養(yǎng)殖人住的林間小屋邊停下車。接下來我們要分組巡護：我和楊老師徒步深入這條山谷，攀老師和關(guān)老師則前往另外一條山谷。

狍子

虎過留痕

剛剛開始下車徒步，我們就在山谷中的林間小道上發(fā)現(xiàn)了東北虎的足跡。在厚厚的雪地上，一串巨大的梅花狀足跡出現(xiàn)在眼前。看著這串可愛的腳印，想起東北虎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兩者的反差讓我不免感到些許滑稽。

我們在這一連串足跡中找到一個比較清晰的腳印，測量了腳掌肉墊寬度——10 厘米左右。我判斷腳印的主人是一只成年雌虎。東北虎腳掌肉墊的寬度，是判斷其性別和年齡的重要依據(jù)。一般來說，雌虎前腳掌肉墊寬度為9 厘米左右，雄虎則為12 厘米左右。這個10 厘米足跡的“主人”有2 種可能：成年雌虎，或者未成年雄虎。如果是一只未成年雄虎，則虎媽媽一般會伴隨身旁，附近應(yīng)該會有另一串差不多大小的虎足跡，但是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串足跡。所以我猜測這是一只成年雌虎留下的足跡，并且由于冰雪的消融，足跡看上去比實際要大一些。

跟著這串足跡前行沒多久，我的猜測就被證實了。在河流結(jié)凍的冰面上，我們看到兩串東北虎的足跡，其中一串屬于我們跟蹤的這只雌虎，而另一串足跡要小得多，很明顯是來自一頭幼虎。這下我們可以確定：有一只虎媽媽帶著一只幼虎，生活在這山谷的密林之中。之所以沒能在林中發(fā)現(xiàn)幼虎的足跡，可能是因為它追逐獵物去了。在這個區(qū)域，雄性東北虎多于雌性，所以雌虎對擴大種群非常重要。這一只雌虎帶著一只幼虎，是個很好的信號——這個區(qū)域的野生東北虎數(shù)量可能正在增加。

我想象著這樣一個場景：一頭雌虎帶著它的孩子，在冬日山谷里的林間小道上漫步。它們的腳步幾乎無聲，因為足部的肉墊消解了腳踏地面的聲音。雌虎氣定神閑，而小老虎卻淘氣好奇，它一會兒和母親在路上并肩而行，一會兒又鉆到林子里探究一番，直到媽媽呼喚時，才蹦蹦跳跳地跑回媽媽身邊。

在接下來的行進中，老虎的腳印一直伴隨著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與有蹄類動物在密林里鬼鬼祟祟的行蹤不同，東北虎一直走在平坦的大路上，堅定而踏實地邁出每一步，不太回避人類活動。在自然界的黑暗森林里，獵物（有蹄類）才會因恐懼而走捷徑，它們在茂密的灌叢中謹小慎微地隱藏自己的行蹤，但真正的大佬（東北虎）卻走尋常路，作為森林里的頂級食肉動物，它們不屑于隱藏自己。

東北虎在雪地里留下足跡后，隨著冰雪的消融，足跡會慢慢變大

巡護員們

我們繼續(xù)徒步前行，去檢查安裝在山谷深處的紅外相機。在冬季的林海雪原中徒步，耳邊能聽到腳踩雪地的吱呀聲，還有在安靜的森林里極具穿透力的大斑啄木鳥“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啄樹聲。

一路上聽楊老師講故事，說他們當(dāng)?shù)赜袀€說法：一豬二熊三老虎。意思是在野外，遇到野豬是最危險的，其次是黑熊，最后才是老虎。與野豬相比，百獸之王東北虎很少攻擊人類。

楊老師也給我講了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早年在長春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武漢、成都、北京都工作過，后來回到老家吉林琿春，開始全職當(dāng)巡護員。雖然巡護員的工資不高，但干的時間越久，對自然的感情越深，和其他巡護隊員們的感情也越深，漸漸也就離不開這個崗位了。巡護員之間都以兄弟互稱，一起在野外經(jīng)歷過生死，有類似戰(zhàn)友般的感情。我非常能理解這種友誼，也一直樂于和巡護員兄弟們交朋友。他們有簡單的性格、強壯的身體、鋼鐵般的意志、深厚的情感，以及講不完的野外故事。

正在野外檢查紅外相機的巡護員楊老師

昨晚我還見到了巡護隊的其他幾位巡護員，他們年輕、熱情、有活力、愛表達，都是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的精英巡護員。這讓我想起了《山中最后一季》這本書的主人公——藍迪·摩根森，他是巨杉和國王峽谷國家公園的傳奇巡山員，救助過許多身陷困境的登山者，也指引過許多游客領(lǐng)略山野之美，被喻為“行走在園區(qū)步道上最和善的靈魂”。

冬日的東北大地日照很短。我們中午啃過冷面包后不久，太陽就已經(jīng)偏西。下午不到四點，黃昏就早早降臨，我們結(jié)束了全天的工作，返回駐地。

進山受阻

第二天早上9 點，我們從琿春出發(fā)，沿331 國道一路向東北方向行駛，前往巡護科考區(qū)域之一的四道溝。早上天空湛藍，陽光明媚，巡護員楊老師依然和我同行。

四道溝是琿春東北部的一條山谷。四道溝東側(cè)，是南北向的331 國道，以及與國道并行的琿春河。琿春河再往東，是琿春東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和四道溝一樣，如今已納入東北虎豹國家公園。保護區(qū)再往東就是中俄邊境，過了邊境，就到了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那里廣袤的無人區(qū)是東北虎的重要棲息地之一。

從俄羅斯“游蕩”到中國境內(nèi)的東北虎，首先向西進入與俄羅斯相鄰的琿春東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再向西越過琿春河和331國道，進入四道溝的大山。正當(dāng)我陷入沉思時，車忽然顛簸起來，原來我們已經(jīng)離開公路，進入了林間的“炮彈路”。

行進沒多久，“咚”的一聲，車猛一栽，停下了。我心想不好，下車查看，發(fā)現(xiàn)車輪陷入一條林間小河中，冰水幾乎已經(jīng)托住了車底盤。司機掛上四驅(qū)模式，轟大油門，幾次嘗試想沖出來，都失敗了。我們只好打電話求救。

野外陷車是家常便飯，大家并不焦慮，各自找事干，等待救援車到來。兩個多小時后，救援車輛終于趕到。又花了近一個小時，我們的車才被拽出來。大家商議后，認為繼續(xù)深入四道溝風(fēng)險太高，所以決定換一條山谷進行巡護。

車陷入林間小河中無法移動

負重爬山——巡護員的工作不好干

從四道溝出來，我們很快就進入附近的另一條山谷。在山谷入口處停下車，我和楊老師開始徒步向山谷深處走去。

我背著一架長焦相機、一架無人機、一些食物和水。上山的坡度很陡，可能因為太久沒吃東西，我感到極累，氣喘吁吁，心臟咚咚咚地跳動著，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背包仿佛千斤重。

昨晚巡護隊李隊長問我：想走強度小的路線，還是強度大的路線？我自信滿滿地說，走強度大的！沒想到今天一個小小的山坡，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作為一個經(jīng)常在青藏高原上爬山的人，東北幾百米海拔的小矮山居然就把我折騰成這樣，實在讓我意外。我想起了喬治·夏勒博士，這位享譽世界的野生動物學(xué)家七八十歲還可以在青藏高原上健步如飛。

好在山并不高，沒多久我們就爬上了山脊線。冬日的藍天下，林子光禿禿一片。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蒙古櫟落葉，踩在上面十分松軟。寒風(fēng)吹過，剛剛爬山沁出的汗珠瞬間冰涼。在山脊線上行走，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兩邊的景致差異很大：陽坡土地裸露，陰坡白雪皚皚，中間由這道窄窄的山脊線涇渭分明地分隔開。

山脊線涇渭分明地分隔開兩側(cè)的景致：陰坡一側(cè)積雪皚皚，陽坡一側(cè)土地裸露

山上的密林里，生長著很多興安杜鵑（別稱“映山紅”），葉子已經(jīng)掉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楊老師告訴我，夏天這一帶松茸很多，興安杜鵑、美人松和赤榆就是松茸的伴生植物。在合適的季節(jié)，有經(jīng)驗的人找到這三種植物，就可以找到松茸。松茸每年在固定的地方生長，附近村民保守著松茸生長地的秘密，這些秘密只屬于森林和他們自己，是來自大自然的饋贈。

沿著山脊線行進一段后，就到達了山頂安裝紅外相機的地點。舉目遠眺，遠山、河流、湖泊，構(gòu)成一幅壯美的畫卷，讓人心曠神怡。

檢查完相機，我們繼續(xù)沿著山脊前行，準(zhǔn)備從另一側(cè)下山。下山的路不斷地考驗著我過度磨損的膝蓋，我咬牙走到山腳。在山腳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圍欄，楊老師告訴我，這都是以前養(yǎng)牛場拉起的圍欄。這些圍欄無論是對于東北虎還是其他野生動物，都是遷移路上的障礙。“但擋不住野豬，”楊老師說，“野豬那家伙鼻子太厲害了。”

下山后，我們在山谷出口處等待車來接，此刻已近傍晚，夕陽美麗動人，空氣清冽通透。我飛起無人機，忘情地拍攝林海雪原冬日的黃昏。

回程路上，夜色沉沉。坐在溫暖的車中，寒冷和疲憊感漸漸消退。回想這一天，雖然看上去不順利，但內(nèi)心依然充盈著巨大的滿足感。也許，這就是荒野的慰藉吧。

梅花鹿現(xiàn)身

第二天一早，雪后初晴，巡護隊李隊長和我們一起上山。他說，今天要帶我去的山谷，是這個區(qū)域觀察野生動物最好的一條山谷。

這條山谷位于琿春河?xùn)|側(cè)，緊鄰中俄邊境，位于核心保護區(qū)，過去30 年人為干擾較小，所以保留了不少大樹，有穿著灰白色外套的樺樹、戴著墨綠色頂冠的杉樹、身材筆挺的落葉松等。這些大樹，可以讓我想象這片森林本來的樣子。

山腳下的家畜

森林里有很多倒下的樹木，七零八落的枯樹凌亂地倒伏，有的把路都擋住了，只有鋸斷樹干車輛才能通行。李隊長告訴我，摧殘這些樹木的是夏天的強臺風(fēng)和冬日罕見的凍雨。這些反常氣候現(xiàn)象給食草動物帶來了一些好處——不少樹枝折斷掉到地面，讓原本在高處夠不著的食物忽然變得唾手可得。

在一片樹木稀疏的林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大攤雜亂的動物足跡，旁邊生長著野生梅花鹿愛吃的水曲柳和花曲柳，我們推斷這些足跡應(yīng)該是梅花鹿留下的。我們繼續(xù)驅(qū)車前行，駛向山谷深處。忽然，在山谷右側(cè)山坡上，一個紅棕色的身影從林間閃現(xiàn)。“有動物！”，我激動地低聲喊道。李隊長放慢車速，我的目光穿過密林，在東北冬日燦爛的陽光下，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野生梅花鹿。有著矯健身體和油亮毛色的它，在樹枝掩蔽下，靜靜地看著我們。

用望遠鏡仔細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不止有一只鹿，而是有一個由5 只梅花鹿組成的小鹿群。它們頭上都沒有長角，可能是母鹿帶著小鹿。過了一會兒，鹿群開始奔跑，很快消失在密林里。

我的內(nèi)心充滿喜悅，如冬日陽光般明媚。沒想到，與野生梅花鹿的林間相遇才剛剛開始。前行一段距離后，我們在中俄邊境處停下車，開始沿著山谷一側(cè)的山脊線徒步巡護。

雪很厚，不時能在雪地里看到梅花鹿群臥過的痕跡。臥跡里總會有梅花鹿留下的糞蛋，呈黑棕色，比羊糞蛋大一些，看上去很像巧克力豆。

“吱吱吱”，一陣尖銳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也劃破了山林的寂靜。循聲望去，一群梅花鹿正從山脊一側(cè)奔向另一側(cè)，它們奔跑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密林深處。它們一定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躲在林子里一動不動，直到我們不斷靠近，才不得不發(fā)出警戒聲，迅速逃跑。

東北冬日的白晝很短，結(jié)束巡護，太陽已經(jīng)西斜。我們從山脊上下來，走到車道上。這時一群梅花鹿從車道上小步跑過，斜陽下，美麗的身影一晃而過。回到車上，我們沿來時的路返回。在道路兩側(cè)的森林里不時能看到梅花鹿群跑過，但樹林稠密，觀察和拍攝都很困難。

繼續(xù)往前行駛，我們發(fā)現(xiàn)一群梅花鹿在開闊的車道上漫步，視野開闊，這是很好的觀察機會。我們把車停下，靜靜地觀察。夕陽在道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梅花鹿不時在光影中停下來，好奇地看著我們。等鹿群完全通過車道，消失在一側(cè)的森林里，我們才心滿意足地再次啟動車子離開。

天色已晚，我們開始加速趕路。一群雄鹿在朦朧的林中忽隱忽現(xiàn)，漂亮的鹿角穿行在林海雪原，如同森林里的精靈。一天之內(nèi)多次目擊野生梅花鹿，這對于我來說是終生難忘的體驗。東北虎豹國家公園里的這片山谷森林，梅花鹿遇見率如此之高，讓我十分意外。

臥跡里總會有梅花鹿留下的糞蛋，黑棕色，比羊糞蛋大一些，看上去很像巧克力豆

神秘的野豬

很快，森林里變得一片昏暗，已經(jīng)很難再觀察到什么動物。我們關(guān)上車窗，準(zhǔn)備結(jié)束觀察。沒想到走了沒多久，我看到一個黑影從林中閃過，從形態(tài)和奔跑動作看，這是一頭野豬。

過去幾年，琿春地區(qū)冬季雪量反常地少。在雪量正常的冬季，大雪后野豬覓食困難，很多“老弱病殘”往往熬不過寒冬。但由于連著幾年冬天雪少，野豬冬季存活率增高，數(shù)量有了明顯增長。野豬多了會有什么影響呢？最直觀的影響是野豬糟蹋莊稼的事件增多；但另一方面，野豬增多，使東北虎的食物變豐富，這片森林可能可以養(yǎng)活更多東北虎。

自然界是一個奇妙的共同體：氣候變化帶來了強臺風(fēng)，并使降雪減少，這些天氣影響了野豬等有蹄類動物的生存；有蹄類動物不僅調(diào)控著虎豹種群的規(guī)模，同時又與人類的生產(chǎn)生活關(guān)系密切。生態(tài)系統(tǒng)就是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任何一個節(jié)點的變化，都會影響整個鏈條。

暮色沉沉中，我們回到公路，踏上歸途。西邊的云彩在迎接夕陽的到來，夕陽照射下的天空呈現(xiàn)出金色又略帶玫紅的光澤，夕陽無法照射到的天空則是黛青色的。云被風(fēng)吹拂著，從山的那一邊飄過來，很快就下起了暮雪。

野豬

保護野生動物，我們在行動

不久后，我們從山脊線下到平地上，這時，楊老師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豐富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可疑的跡象：一串腳印從大路上拐入森林。這里的林子很密，走起來非常不便，除了巡護員，誰會走這樣的地方呢？而自從下雪后，巡護隊還沒來過這個區(qū)域。所以，這些奇怪的腳印很有可能是盜獵者留下的！我們當(dāng)即跟著腳印進入密林。

林子里喬木很少，灌叢遍地，常常有枝條抽到我們臉上，或者植物倒刺掛住衣服，走起來非常困難。我們跟著腳印走了沒多久，就在一棵小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獵套。這個獵套由鋼絲制成，有一部分已經(jīng)嵌入樹皮里，可見布設(shè)已久，或許已經(jīng)有過動物命喪于此。這種獵套主要是套狍子的，狍子被套住后，越掙扎越緊，直到被勒死。

我既震驚又憤怒，戴上手套，咬緊牙關(guān)，用蠻力擰斷了這個獵套。那一刻，心里有一種復(fù)仇成功的快感。不過，這種快感很快就被沖淡了，因為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一個獵套。這個獵套是一條很粗的鋼絲繩，上面銹跡斑斑，可見同樣布設(shè)許久。這種獵套主要是用來套野豬的，但對老虎也有致命威脅，老虎被套住后，哪怕能掙斷，也會留下重傷。而在這片殘酷的叢林里，重傷就意味著死亡。

拆掉這個獵套，我們跟著腳印繼續(xù)走，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獵套。這些獵套是細鋼絲，沿著兔子的足跡排列。我把鞋子套進其中一個，用力向前踢，獵套深深勒入鞋里，完全沒有被掙斷的跡象。可以想象，一只野兔經(jīng)過這里被套住時，越掙扎勒得越緊，直到勒入皮肉，最終死亡。

楊老師告訴我，這些年他先后清理了不少這樣的獵套。“剛開始巡護那幾年，套子特別多，一天清理下來，背都背不動，”楊老師說，“這幾年國家公園試點后，反盜獵力度增大，獵套少了很多。”

清晨的東北虎豹國家公園

我了解到，這片森林里的盜獵工具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鋼絲套，另一種是鐵夾。鐵夾又分兩種，一種是捕花尾榛雞等小型動物的小夾子，另一種是捕熊等大型動物的大夾子。這些大夾子對人也會造成很大的傷害，特別是大雪后，夾子埋在雪中，人無意間踩中，可能會被夾出重傷，非常危險。

盜獵不僅直接威脅東北虎，還通過殺死狍子、梅花鹿等有蹄類動物，影響東北虎的食物數(shù)量，從而對東北虎造成間接威脅。

在現(xiàn)階段，盜獵依然是部分東北虎的主要威脅因子。不過，隨著反盜獵工作力度加強，盜獵威脅正在減弱，而森林質(zhì)量下降、有蹄類動物數(shù)量恢復(fù)緩慢，東北虎的生境正變得日益嚴峻。

近幾年，國家公園開始進行小面積的森林撫育，主要方法是砍掉灌木，種植紅松等喬木，從而用人工手段促進森林正向演替。撫育工作成效如何，還得等待時間驗證。

在我十來年的工作經(jīng)歷中，聽過很多個獵人轉(zhuǎn)變?yōu)楸Ｗo者的故事，這些昔日的獵人，如今憑借其豐富的野外經(jīng)驗以及對野生動物的了解，為野生動物保護工作做出了很大貢獻。從殺戮到保護，這是獵人的救贖之路。

幾天后，我結(jié)束了這次野外科考巡護，回到北京。對于我來說，這只是漫漫人生中一次短暫的體驗，但對于長期在這里工作的巡護員來說，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這片森林曾備受摧殘，大規(guī)模砍伐、采集、干擾讓它不堪重負。如今，停伐給了它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

這里曾走過盜獵者、牧牛人、伐木者、挖參人，森林變得空蕩。如今，巡護員給了它重現(xiàn)生機的機會。

東北虎、東北豹等野生動物，曾經(jīng)在這片森林里瀕臨絕跡。如今，國家公園的建立給了它們繼續(xù)生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