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長會
中國傳統文化是在中華民族歷史上逐漸形成的獨特思想文化價值體系,是中國人為人處世的指導范式,數千年來對上至國家統治下至個人修身影響深遠。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要思想都滲透到中國人對與自我、與他人、與社會、與自然的關系處理中。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如實記錄著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情感,并開啟了對傳統文化消極腐朽成分的全面反思。
傳統文化中的積極思想可幫助人們形成剛健有為、和諧共生的人生觀。《易經》提出君子當“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從能力和德行兩方面對中國人的人生追求提出要求。但是,傳統文化把能力提升的重要性置于德行修養之下,為人忠厚比才能卓著更重要。聲名,對人和國家而言,就比實力和眼光是否過人更重要。這就導致中國文化逐漸偏離尚強尚真而走向一味崇德求名,以建立人際網絡。這固然可以鞏固社會的穩定,但同時也消弭了個體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發展潛能。個體必須從屬于集體關系網,是被關系所定義的個體,因而脫離階級社會的個體自我意識和發展空間并不被承認。
《荀子·儒效》曰:“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1]這里的“勢”與“位”同義,“位”即“人臣之位”,即做官。讀書出仕是人生正途,一旦入朝為官,便要協助天子統御百姓;若被貶謫或罷官,則要安心做個平頭百姓。儒家“用舍行藏”的主張其實是一套為統治階級而言的秩序至上論,然而真正能做到“順下”的人寥寥無幾。仕途受挫的士人多遁入黃老佛禪中排遣心理痛苦。
《阿Q正傳》通過阿Q模糊的革命意識,影射出社會各階級共有的虛偽人格。阿Q一生所求不外乎揚眉吐氣,然而永無翻身可能的乞丐生活讓他把希望寄托于革命,“革命=造反=掌權=為所欲為”的邏輯,在阿Q和地主階級、“假洋鬼子”們心中同樣存在。不依靠廣大窮苦人、沒有正確理論武裝的革命本身就是鬧劇,阿Q們最終只是它的犧牲品。革命后,阿Q連一天勝利者的滋味也沒嘗過,只能在王胡和小尼姑身上發泄憤懣,后來竟稀里糊涂被槍斃。傳統文化中的仁愛,并未在士人群體身上體現,面臨危及自身地位的“革命”,他們選擇“進退有據”地欺壓百姓或逃跑保命,根本不關心民生疾苦。
傳統文化給個體提供整套生存指導規范時,并沒有為人們對它提出質疑保留的余地。人們只能遵照執行,不能破壞違反,甚至缺乏挑戰意識。
重“群”輕“己”的邏輯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多次出現,其中一次是清末民初梁啟超將小說提升到民眾的啟蒙工具的地位,“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另一次是五四后期,白話文學在個人大解放道路上還未走出多遠,就被反帝愛國的主題湮沒,“20年代就是以其大震蕩的結尾,連接大搏斗的30年代”[2],第三次是80年代中后期,在短短幾年現代性創作潮頭過后,面對改革,作家重新踏上現實主義的大地。
表達人文關懷,渴望社會和諧,是文學自誕生之日就有的理想夙愿。由于缺乏對人的主體性的認識,20世紀之前的文學把這種理想寄托于個人以外的力量。在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詩句里,我們只能看到發問的詩人,卻看不到解決寒士無屋這一現實問題的力量,那么詩人究竟是在向誰發問?20世紀是無產階級暴力反抗爭權的世紀。無數個體由于對階級壓迫的不滿,開始自主自發自覺地去撼動等級秩序,破壞秩序背后的傳統文化基礎。革命雖有盲從的“羊群效應”,但秩序大廈土崩瓦解后的結局卻可以驗證某些后革命時代想象的正誤。人們逐漸發現,良好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的建立首先并非取決于制度是否優越,而是要以人與人之間基本的平等仁愛為依托。自孔孟以來宣揚的“仁”是強者對弱者的仁慈,并非平等的互愛。強者給予弱者“仁”的前提是弱者服從強者、對強者有利用價值。謝天佑提到韓非《說難》中的七種“身危”、八種“猜疑”和十三種對君主講假話的方式后,又說君主身邊無一敢說真話者,這又分為“當涂之人”和“法術之士”“所不同者,只是一為私利而為,一為‘振世’而為”。虛假而有條件的“仁”在君臣之間的危害,如果說,還有臣對君進假言以“振世”的間接作用可以削弱,那么,君民之間的假仁假義則幾乎達到兩相不知的程度。《我的帝王生涯》最后,蘇童寫到“我”劫后余生混入京城幸存者隊伍中看到眼前慘狀時的心情:“那么為什么死亡的邀請獨獨遺漏了我?一個罪孽深重十惡不赦的人?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傷攫獲了我的心,我與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聲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淚。”君主從不覺得自己虛偽,百姓亦對其權威篤信不疑。
“仁”的施受者之間同樣存在強弱等級。《祝福》中的祥林嫂在丈夫去世后,經衛老婆子介紹來到魯鎮魯四老爺家做女傭,由于勤快很快“轉正”,但當婆婆逼她嫁給賀老六后,因丈夫去世孩子被狼叼走,神志大不如前,再回到魯四老爺家做工時,闔府上下嫌棄她的“晦氣”。祭祀祖先的貢品不讓她碰,一切雜活別人都勸她“你放著吧”。祥林嫂墮入人世間冰冷的深淵,到最后絕望地只求速死后“魂靈”得以跟兒子團圓。
“大同”和“民本”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屬于烏托邦理想主義的概念,始終有一代代有識之士在為之努力。但事實是,它僅是讀書人的幻想而已。首先,“大同”的前提是平均主義,但平均不等于公平,更不等于自由。如果一個社會中人人處處都搞平均,損有余以補不足,或根本不允許有人過于富足,那一定是人人自危的災難。其次,以民為本的“民”自身素質需有標準,如果只是一群想從暴力破壞中謀利的群氓,那么他們只會將社會帶進深淵。
田漢在《孫中山之死》中塑造了一個深明大義、頭腦清醒的革命家孫中山形象。孫中山在臨終前臥于病榻,對前來看望他并希望他說出遺言的同志們心懷憂慮,他說:“(沉靜之后)可是……我看你們是很危險的啊!我如果死了,敵人一定要來軟化你們。你們如果不被敵人軟化,敵人是定要害你們的。你們如果要避開敵人的危害,就一定被他們軟化,那么我又還有什么話說呢?(又閉眼)”[3]孫中山能想到自己死后黨內同志會因利益不同而出現分化,結黨營私,走向革命反面。革命理想的純潔無私,與革命人的人性自私一面是相抵牾的。
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反映烏托邦理念與人性私欲沖突最有分量的當屬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通過三代知識人對桃源夢境的現實追求,完成一場烏托邦被不斷絞殺的悲劇敘述。造成悲劇的主觀因素,“沒有一個不與實踐主體對理想的片面化、簡單化理解有關”[4],他們普遍的問題是“對外,他們未能認真研究西方現代思想以及其發生、發展的各種歷史要素; 對內,他們未能詳細了解致使中國落后的各種歷史之因與客觀要素”[5]。改變社會是“為萬世開太平”的士大夫之自覺的使命,但由于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中西革命和社會理論的理解偏差,容易造成超越現實實際的失敗結局,而為他們付出代價的往往是普通民眾。
傳統文化中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論述大體分為兩種觀點:一種是人要“敬畏天地”,把天地當成控御一切事物的總神,人不能傷天害理,肆意妄為。另一種是人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在“敬畏”的基礎上對自然規律加以利用,創造適宜人類生存發展的條件。這兩種觀點實際是一物兩面,一面強調人應采取的態度,一面強調自然的社會效用。對此,中國文化給出的策略是,不能傷害萬物的天生本性,要視自然與人為一個有機整體。“保合太和,乃利貞”(出自《周易集解·卷一》),意為萬物的稟賦是天道賦予,其本性由自身所成就,萬物各自的秉性相互協調才能達到最高和諧“太和”;只有保持長久的“太和”之狀,使萬物性命長存而自我保全,才能達到萬物各自安好的“利貞”之態。《莊子·應帝王》中的“渾沌之死”,也暗喻人違背天理行事導致事與愿違的結果。莊子的《逍遙游》也是要人從現實欲望的制約中抽身,達到真正的精神自由。人是自然之子,與自然界中的萬物平等相融,心意相通。“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分別出自老子和莊子,是道家思想的核心部分。“天”和“道”都指大自然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合一”與“法”是要求人必須不以自我為中心地遵循、依賴和效法自然規律去行事;而人本身也屬于自然,若不遵守自然規律,就無法生存。正如王杰所說:“天人合一既不是人類中心主義,也不是自然中心主義,它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把人類與大自然看作是一個生命整體,人中有天,天中有人。”[6]后世的宋代理學和陽明心學的倡導發覆者從“天理”的遵循逐步走向“人心”的自修,最終提出“凡人皆可成圣賢”的樸實結論。然而傳統文化所講的“天”“自然”“天理”等概念并非是自然界,而是指統治一切的神秘偉力,因而它還是缺乏對自然界的科學認知。
中國文化還有源于樸素辯證法的模糊性特點,認為對立的二者可以相互轉化甚至等同,因此細微差異無關緊要。胡適在《差不多先生傳》中諷刺了這一點。差不多先生的口頭語就是“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他一生做事不認真,最后生病被自己請來的獸醫治死,至死不改。不遵守自然規律會導致自己死亡,而故意破壞自然規律、不合乎天道的事在傳統文化背景中有時情味復雜。閻連科在《炸裂志》中寫孔明亮用竹耙扒從山西開來的運煤火車上的煤炭,最終成為村里第一個萬元戶。在那個窮鄉僻壤、交通閉塞,人們還不知怎樣發財致富時,他動腦筋使自己成為全村人一時崇拜的偶像,這種人腦筋靈活,富有“雄心”,在那個年代確實是一批“先富起來”的人。傳統文化所要求的德行與天道,雖然要求人們安貧樂道,不行不義,但底層民眾在生存和尊嚴喪失之際不會顧及。
因為求真的科學精神缺乏,而模棱兩可的文化精神尤在,不遵守道義和真理的人有增無減,傳統文化對此缺乏有效的規約機制,只能依靠“禮法”系統來加以道德管束。法制精神的缺位,法治替代不了人治,“刑不上大夫”和“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口號之虛偽,令中國社會數千年來沒有形成公平正義的法律體系。甚至嚴酷的刑罰場景還成為恐嚇百姓的手段和取悅帝王的節目。魯迅在《藥》中所寫的“人血饅頭”,就是愚昧國民利用行刑機會得到治病“良藥”的真實寫照。這樣的刑罰根本無法喚醒民眾,更無法建成真正的現代文明社會。
中國傳統文化留下許多優秀文化因子在現當代文學作品中都有記錄,但值得反思的是其腐朽成分的影響之遠至今未除,對此文學也不留情面地加以暴露。中國文化對中國人的成長提出要求的“仁義禮智信”標準,對人與他人關系提出的“仁愛”和“與人為善”的主張,對人與社會提出的“大同”理想和對人與自然所提出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這些優秀思想成分為中國人的自身建設、人際維持、社會事業和價值觀念的形成都提供了有益的營養,值得今天重新思考和借鑒吸收。時至今日,在全球化大數據時代,必須要對其中不真實、不平等、不嚴謹、不科學的腐朽成分做出反思和厘清,利用文學藝術忠實深刻地反映當代中國人對本民族文化的徹底反思,以期創作出雋永難忘的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