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西
法國大革命可謂是歐洲史上規模最大、最為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正如德國偉大思想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形容的那樣:“第一次真正把斗爭進行到底,直到交戰的一方即貴族被消滅,而另一方即資產階級獲得完全勝利”[1]。從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到1792年9月22日國民公會(La Convention nationale)宣布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成立;從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在巴黎革命廣場(La Place de la Révolution)被處決,到同年6月2日雅各賓派(Le Club des jacobins)推翻吉倫特派(La Gironde)實行專政;從1815年6月18日拿破侖滑鐵盧戰役失敗,到1830年8月路易·菲利浦(Louis-Philippe Ier)建立七月王朝,法國資產階級與封建階級曠世持久的權力斗爭才終于暫告平息。法國大革命無疑在法蘭西乃至世界歷史長卷上書寫了蕩氣回腸的一筆。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凱旋給予了歐洲各個國家的封建勢力以沉重一擊,大革命的徹底性更為此后世界各國的革命樹立了典范,因此具有世界意義。蘇聯無產階級革命家弗拉基米爾·列寧(Vladimir Lenin)曾對法國大革命的世界性意義作出了如下表述:“它被稱為大革命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次革命給本階級、給它所服務的那個階級,給資產階級做了很多事情,以致整個19世紀,即給予全人類以文明和文化的世紀,都是在法國革命的標志下度過的。”[2]
自中世紀伊始,歐洲文學在每一歷史重大轉折時期都涌現出了既能深刻反映時代精神、又能強烈反映社會矛盾的優秀文學作品。法國大革命時期是資本主義在歐洲成功告捷的時期,也是歐洲文學形式及內容日趨紛繁的時期。法國早期浪漫主義作家弗朗索瓦-勒內·德·夏多布里昂(Fran?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在長篇自傳《墓畔回憶錄》(Mémoiresd'outre-tombe)中寫到:“法國大革命正如一場從天而降的大火,瞬間將一切化為烏有,而熊熊烈火之下潛藏的智慧卻在一片虛無之上奠定了嶄新的基石。”[3]在當時猛烈的階級斗爭及劇烈轉變的社會條件之下,歐洲文學表現手法及風格流派的多樣性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法國大革命尤其對德國1789年之后的文學理論與實踐產生了決定性影響。
18世紀啟蒙文學的教化功能曾一度在歐洲各國被廣泛推崇。這種一致的局面直到法國大革命爆發后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各式各樣新的文學思潮層出不窮。德國作為法國的鄰國,在歷史上與法國羈絆不斷,地緣上的特點決定了法國大革命對德國的影響更為直接和猛烈。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后,德國文壇涌現出了三種風格迥異的主要文學流派,即以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為領軍人物的魏瑪古典主義(Weimarer Klassik)、以諾瓦利斯(Novalis)為代表的浪漫主義(Romantik)以及被民主革命派所尊崇的雅各賓文學(Die deutsche jakobinische Literatur)。
魏瑪古典主義文學采取對法國大革命否定和批判的態度,力求通過審美教育來實現社會的和諧統一。與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Le classicisme)類似,魏瑪古典主義同樣將古希臘羅馬藝術視為創作的楷模,以著名藝術史學家約翰·約阿希姆·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所論述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e)為最高宗旨。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使德國人相信,法國資產階級的革命口號“自由、平等、博愛”不再僅停留在烏托邦之中。德國文人幾乎都認為,法國大革命是18世紀歐洲啟蒙思想運動的必然產物,其對歐洲各國最大的貢獻并不在于政治方面,反而在于思想方面,它為人們提供了實現人道主義的契機。然而,當法國大革命發展到雅各賓專政時期,德國作家眼中的人道主義思想不復存在時,他們對待革命的態度就會由極力推崇轉向竭力反對。
歌德和席勒考慮到當時德國民眾在政治思想上尚不成熟以及德國與法國在基本國情上的差異性,認為倘若通過文學藝術手段鼓勵德國民眾效仿法國大革命的一系列舉措以促進社會變革,必定會適得其反,造成社會動蕩恐慌,因此,強烈排斥法國大革命。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們二人抵制的并不是社會變革,他們同樣認識到德國的市民化變革迫在眉睫,但這種變革應當通過循序漸進的改良得以實現,而不應當摻雜類似于法國大革命中出現的暴力革命成分。因此,歌德和席勒該時期的文學創作蘊含了較多的改良主義思想,被賦予了特殊的社會使命。
在研究魏瑪古典主義文學時,歌德對于法國大革命的立場一直是各方學者爭論的焦點。這一時期絕大部分的德國作家最初都是對法國大革命加以大肆宣揚,但在發現其暴力革命的本質后轉向嚴厲詰責。與眾不同的是,歌德從始至終都沒有對法國大革命抱有一絲一毫肯定的態度,甚至一直帶著質疑的眼光置身事外,他的文學作品中經常表現出對于法國大革命以及革命群眾的譏諷嘲笑。盡管歌德對革命持反對態度,但他的行動重心并不在如何指導民眾反對大革命,而在于文學創作本身。自1786年歌德開始意大利之旅,到1805年席勒去世,在魏瑪古典主義作為文學主潮的三十余年間,歌德創作的大部分作品都間接體現了他對法國大革命的理解。例如,悲劇《私生女》(DienatürlicheTochter)專門討論了法國大革命,市民史詩《赫爾曼與綠竇苔》(HermannundDorothea)、成長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MeistersLehrjahre)、《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以及詩劇《浮士德》(Faust)等文學名作都涉及法國大革命的相關內容。1790年以后,歌德創作的文學作品均與法國大革命密切相關,讀者只有結合當時特定的社會時代背景,才能領悟其中深邃的思想內涵。
魏瑪古典主義文學主張提升民眾的道德修養,通過社會自身的進步實現政治層面的改良,而非通過暴力革命。提高個體乃至整個德意志民族的道德水準才是實現社會政治改良必不可少的決定性因素。因此,歌德和席勒在這一時期極力提倡與發展古典主義文學,希望通過古典主義文學潛濡默化的教化功能來實現民眾道德素養的提高。根據席勒的觀點,實現個人原始本能與理性的協調統一,才是提升道德修養、實現社會變革的唯一途徑[4]。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從側面說明了魏瑪古典主義時期的文學創作深受唯心主義影響,其追求的是形式的圓滿、人性、美德以及和諧。席勒在《論人類的審美教育書簡》(Briefenüberdie?sthetischeErziehungdesMenschen)一書中提出精辟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像法國大革命那樣的社會革命性變革是注定要失敗的,只有當人們重新尋得和諧的那一天時,政治改革才能得以實現[5]。
與魏瑪古典主義文學家的見解十分相似,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同樣對法國大革命秉持抵觸的態度,他們極力反對德國人效仿法國大革命進行的各種革命活動,例如建立美因茨共和國(Die Mainzer Republik)等,事實證明,美因茨共和國也的確難逃其曇花一現的命運。
這種對于革命的抵觸情緒不僅出于政治原因,而且還融入了思想文化和民族情感層面的因素。18-19世紀之交的德意志在政治、經濟方面尚處于絕對劣勢,拿破侖的侵略擴張使德國喪失眾多領土,整個德意志民族處于法國霸權的震懾之下。然而,德國知識分子卻不愿接受這種現狀,他們對于當時的法國文化思潮本能地抱有抵觸態度。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可謂是德國浪漫主義的先驅。狂飆突進青年作家對法國啟蒙主義哲學采取明顯的摒棄態度,因為“啟蒙”在他們眼中是法國文化霸權的象征,這一點具體體現在他們對于理性主義的否定上。狂飆突進的先驅們對于法國大革命愈演愈烈的暴力血腥感到畏懼,對于極端化的革命思想極其抵觸。與之相對應的是,德意志民眾強烈渴望民族獨立,但那時德國政治上的四分五裂、經濟上的慘淡凋敝都是實現民族自由獨立途中無法逾越的巨大障礙。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在法國強勢的政治霸權及啟蒙思想的文化霸權下無能為力,只能在多重的心理矛盾之下選擇內心的平靜和精神的自由,試圖在恐慌與頹靡中營造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
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在批判社會現實方面和魏瑪古典主義作家站在同一陣營,只是他們恪守了另一套文學理論以及堅持了另一種文學實踐走向而已。魏瑪古典主義作家遵循的依然是啟蒙運動時期文學藝術應當發揮教化功能的基本原則,而浪漫主義作家則革故鼎新,淡化文學的功利性、政治性與意識形態性,轉而大力推行文學的自主性。他們謀求的是填補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空白,架構起無限與有限之間的橋梁,即以作品的藝術化取代政治化。
啟蒙運動是孕育法國大革命的搖籃,啟蒙思想家曾將歐洲的中世紀形容為蒙昧的黑暗時代,這一稱法正好與啟蒙運動的法語名稱“Le siècle des lumières”(直譯為“光明的世紀”)相對應。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卻出乎意料地喊出了“重返中世紀”(Rückkehr ins Mittelalter)的口號,他們將視線轉移到主觀精神世界,描繪出一幅與鄙陋的現實世界相峙的詩意畫卷。此種藝術構思繼而又對浪漫主義作家的自我理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們承襲了德國狂飆突進作家對于天才的崇拜,增強了其中的主觀元素,即非理性元素,進而神化了文學與文學家的意義。浪漫主義作家以宗教布道者的身份自居,這種將文學鼓吹為宗教等價物的觀點間接體現了德國浪漫主義文學家在社會政治方面沒有話語權的客觀現實,他們只得通過夸大提高文學的地位進行自我慰藉。
德國早期浪漫主義先驅諾瓦利斯竭力反對法國大革命及其“自由思想”,并撰寫了政論《基督教或歐羅巴》(DieChristenheitoderEuropa),在其中闡述了“重返中世紀”的必要性。他認為歐洲在16世紀宗教改革前是和諧統一的,此后誕生的新教雖然為歐洲帶來了自由思想,但自由思想反而導致了歐洲分裂,因而理應重建中世紀時歐洲穩定的社會秩序。依照諾瓦利斯的觀點,宗教是立國之本,最為理想的社會模型是宗法制下井然有序的中古世界。從歷史的、政治的角度進行考量,諾瓦利斯的思想無疑是頹喪、消極、反動的。但這在文學領域,乃至文化領域卻有其固然的合理性。相對于18-19世紀之交的戰爭與動亂,黑暗的中世紀充滿了“和諧”與統一,基督教給予民眾以精神慰藉,帶給人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及歸屬感,這是其他任何時期的主流思潮所無法企及的,這也正是法國大革命后歐洲社會極為欠缺的,因為即使是科學與理性,也無法彌補人類心靈上的恐懼不安。諾瓦利斯的理論及創作中包含著對于靈魂及精神的深層次追求,他關注到了人類的本性及自我。誠然,宗教的確可以起到撫慰人類精神的作用,宗教在本質上并不與科學的理性思維相悖,二者可以同時存在,各司其職。但德國浪漫主義作家所宣揚的“重返中世紀”的口號卻是不可取的,這也正是德國早期浪漫主義思潮的歷史局限性所在。
與魏瑪古典主義及早期浪漫主義文學家截然不同,奉行雅格賓主義的德國作家熱烈推崇法國大革命,他們希冀德國通過類似的暴力革命來實現社會變革。這類作家的政治理念與見解完全效法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雅各賓黨人,更有甚者,企圖將法國大革命的火種引向德國,就此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德國大革命”。
雅各賓主義作家的文學創作也正因此以“引導社會變革”為己任,他們不僅竭力批判魏瑪古典主義作家的理想主義,而且猛烈抨擊浪漫主義作家的自主性創作原則,他們主張的是一種“入世”的態度。雅各賓文學旨在啟迪民眾切實領悟到德國社會政治所處的劣勢局面,借以增強公民的自我意識,調動起人們積極投身于革命斗爭的激情。他們廣泛加強與德國本土被壓迫剝削者的聯系,更加強調文學創作的大眾性,在文學形式及內容上盡量迎合普通大眾的知識儲備與欣賞水平。相較于同時期另外兩種文學主潮,雅各賓文學影響甚微,即使在德國國別文學史當中也沒有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歐洲文學藝術依循既定的道路不斷向前邁進時,一場醞釀已久的法蘭西大革命爆發了,隨即擾亂了歐洲文明進程原有的發展節奏。法國大革命從始至終都以同舊制度割裂、開拓人類嶄新文明為己任。法國歷史學家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在《舊制度與大革命》(L'AncienRégimeetlaRévolution)中形象地刻畫了資產階級革命派堅決與過去決裂的心態:“法國人在1789年付出了世界上任何民族從未有過的努力,將自己的歷史分為了兩段,就此在民族的歷史與未來之間撕裂出一個鴻溝。出于這樣的目的,法國人竭盡全力將歷史條件的一切細微的影響拋之于身后,又于其自身施加諸種限制,以期與祖先截然不同,凡可掩蓋身世之手段盡皆使用之。”[6]法國大革命期間,“決裂”與“新生”的概念貫穿了18-19世紀之交文學藝術發展進程的始終,滲透到了歐洲整個文化體系當中,這也是法國大革命獨樹一幟的文化特征。
當人們研究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文學藝術時,經常會過度渲染大革命對于已有文明的摧毀以及由此引發的西歐文化倒退現象。但事實上,歐洲文明的演進并沒有因為法國大革命而終止。法國浪漫主義先驅夏爾·諾迪埃(Charles Nodier)如此論述法國大革命之于文學藝術的貢獻:“一個全新的社會從這段特殊時期中誕生了。倘若我沒有搞錯,同時也出現了新的文學形式。因此,無論政見是否一致,我們必須承認:法國大革命為社會和文學均開辟了全新的時代。”[7]
18-19世紀之交的法國文學是在對中世紀政教合一制度及愚民政策的反叛下形成的,因此,這一時期的法國文學更多地被打上了理性的烙印。法國文學雖然受到啟蒙主義根深蒂固的影響,進一步加強了在文學藝術思想觀念及創作理念上的禁錮,但同時也展現出歐洲其他國家無法企及的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崇高的人性光芒。與之相對,德國文學在同一時期經歷了多種文學主潮的依次更迭,多種創作流派并存,從對人類理性的啟迪轉而走向對人類主觀精神世界的探索。法國大革命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科學探索與人類解放交相輝映的時代,法國和德國的文化思想也因此跨越國界,在沿各自道路發展的同時不斷從彼此身上得到借鑒與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