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迪

那年冬天,我們的專業(yè)課全部完結(jié),大大小小的公司聞風(fēng)而來。當(dāng)時我正在構(gòu)思一部武俠小說,打算存夠10萬字就放到網(wǎng)上去。按照我的預(yù)想,這部小說一問世就要驚天地泣鬼神,根本就不用考慮工作。
我?guī)缀踝悴怀鰬簦看蜗聵悄猛赓u,都能看到幾個零星的招聘攤位。樓下有個攤位,守攤的是個中年人,那天我去拿外賣,他叫住我:“同學(xué)你是學(xué)通信的吧,要不要來看看?”
“干什么?”我問他。
“接光纖啊。”他做了一個爬電線桿的動作。
“累死了,不去。”我一口回絕。
他憨笑著拉住我,說他就是公司老板,手底下七八個施工隊,工程做不完,缺的就是我們這樣有專業(yè)技能的大學(xué)生。
我說: “ 我學(xué)了這個專業(yè), 但我真的不專業(yè)。”
“可以學(xué)啊。”他說,“你們大學(xué)生底子好。
包吃包住,3000保底,多干多得,朝九晚六,逢雨必休……”
就這樣,我將武俠夢拋到腦后,和另外三名同學(xué)來到老板的家鄉(xiāng)——M縣。
我們穿梭在空氣清新的田野間,心情大好。但老板讓我們別急著干活,先拿腳扣慢慢練習(xí)練習(xí)。他還叫了一個小伙子,讓他教我們。小伙子姓趙,比我還小一點,老板讓我們叫他趙師傅,我們都叫他小趙。
老板把我們四個大學(xué)生分成四個小組,每一組派一個老手帶隊。我被分配到小趙一組,他給我的任務(wù)非常簡單:爬上電線桿,放下電線柱上懸掛的光纜。
我爬的第一根電線桿是在一個村落里,小趙特意為我選了一處平緩的地方。他叼著煙,歪著頭,看著我一臉壞笑。
為了不受這小子嘲諷,我表現(xiàn)得十分勇敢,踩著腳扣就爬到了空中。那天我一共也就爬了十二根柱子,爬最后一根的時候,內(nèi)心突然涌上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成就感。正當(dāng)我沉浸在這種微妙的愉悅中時,一只腳踩空了,身體猛地往后一仰,我本能地抱緊柱子,大口喘氣,背上全是冷汗。
“你在想什么呢?”小趙怒吼,“做事專心一點。”
我死死抱著柱子,朝他喊:“現(xiàn)在怎么辦?”
“等著。”小趙撿起腳扣,往天上一拋。我一手抱著柱子,騰出一只手去接,沒接住。他再一次拋上來,這次我抓住了。正高興呢,突然“咯噔”一聲響,另一只腳扣因為承受不住壓力,滑了下去。我嚇蒙了,死死地抱住電線桿。一瞬間,我就坐進了泥淖里。我看了看,除了手指甲被擦傷,沒有發(fā)現(xiàn)傷痕。
小趙一把拉我起來,氣惱地吼:“大學(xué)生,你剛才可把我嚇?biāo)懒耍阋怯袀€三長兩短,我要怎么向你父母交代。”第二天老板趕緊拉著我們四個人,給我們買了一份人身意外險。
等新鮮勁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份苦差事。每天七點多起床,坐上小趙那輛破摩托車,在路上顛簸一整天,骨頭都散了。有的電線桿栽在陡坡上,不好踩,稍不留神就摔個狗啃泥。有的電線桿栽在水田里,穿雨靴又不能爬桿,只能硬著頭皮往水里踩。最怕碰到破皮電線,不小心被電一下,輕則嚇出一身冷汗,重則重心不穩(wěn)有高空墜落的風(fēng)險。
終于有一天,我向小趙抱怨,說這活不是人干的。“可我就喜歡干這個。”小趙一手抱著電線桿,一手放在眉弓處,模仿著孫悟空眺望遠方。
小趙說他從小個子矮,所以他的夙愿就是長高一點。等他年紀漸大,才意識到自己不會再長高了。直到跟了老板,學(xué)會爬桿,小趙發(fā)現(xiàn)自己長高了。“給我一根電線桿,我就能爬上天。”他朝天空大喊。
那天小趙帶著我提前一小時下班,我們在網(wǎng)吧里打了一局《英雄聯(lián)盟》。
第二天,小趙被老板調(diào)走了,我換了個新搭檔。新搭檔脾氣硬,合作了幾天,我實在受不了,就跟老板說我想換個搭檔。老板說小趙在那邊離不開,還說我的工作本來一個人干就夠了,我要是會開摩托車,根本用不上兩個人。
一個清晨,大家都在,我抓住這個機會讓小趙教我學(xué)騎摩托。小趙和我的同學(xué)在后面拉著車子,我慢慢擰開油門,車子就開起來了。我膽子大起來讓他們松手,沒想到“轟”的一聲,車子就飆了出去,沖向一道卷閘門。我沒事,但那道卷閘門凹了進去。
屋主聞聲趕來,我趕緊向她道歉,并表示會賠錢。屋主兇悍地說:“賠多少?”我弱弱地問:“500怎么樣?”“那不行,最少1000。”我怕耽誤出工就和屋主說800元算了,屋主答應(yīng)了。
剛給完錢老板就來了,他問了小趙情況,然后從包里拿出800元給我。我不肯要。老板說:“當(dāng)著大家的面我一定要給你,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告訴大家,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員工。任何人想為公司出力,出了問題,都由我擔(dān)著。”
我不肯拿他的錢,他強行塞到我的口袋里。“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決,不需要你為我的錯誤埋單。”我口氣很沖。
過了許久,老板說:“我不是為你的錯誤埋單,我怕你今天撞了一道卷閘門,賠了幾百塊錢,就變得不敢嘗試。我想告訴你,犯錯真的沒什么,但你還得有勇氣踩下油門往前沖。我年輕的時候也經(jīng)常犯錯,可是沒人幫我,那時候我就想有個人能幫幫我,可是沒有。”
在那次談話后,小趙就被調(diào)回來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從這根電線桿爬到那根電線桿。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激情,只剩下苦悶。
小趙問我怎么回事,我反問他:“你說喜歡登高望遠,你現(xiàn)在站這么高,看到什么了?”小趙抱著柱子,迎著金色的朝陽:“這么美麗,這么寬闊,這么高,難道還不好嗎?”
我看到的是蕭瑟的田野,清冷的群山,還有貧瘠,就像我的未來一樣。那段時間不僅是我,和我一起來的三個同學(xué)都十分焦慮。大家都在抱怨,有人賭氣說不做了,明天就去辭職。他們問我怎么想,我說來都來了,至少干完今年。
只是沒想到,我反倒第一個離開了。起因是電信局的職工犯了低級錯誤,指揮我們到一個完工的地方去掛測。于是,我拉著小趙在網(wǎng)吧待了一天。
第二天東窗事發(fā),老板把我們拉到電信局和他們對峙,結(jié)果他們不但不承認,還諷刺我們是民工。我被噴得啞口無言,于是甩了一句“我不干了”就跑回了住處。
后來老板打電話說,不管真相怎么樣,那一天我沒干活,就是不對,還說要扣我一天的工資。我反駁說,你要是扣我工資,我就真的不干了。過了幾分鐘,我收到他的短信:“行,你別干了,我替你把工資結(jié)了。”
走的那天,老板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人啊,有時候,就是要低頭,沒辦法的事,等你以后出去闖社會了,你就知道了。你得學(xué)點真本事,這樣以后就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人家再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就有底氣噴回去,對不對?”
“我以后沒打算搞通信。”我嘀咕了一句。
老板看了我一眼:“那你打算搞什么?”
“寫東西啊,我熱愛小說。”我說,聲音沒底氣。
“那你現(xiàn)在每天都寫嗎?”
“偶爾寫。”
“偶爾寫,”他冷笑,“你就是這樣熱愛的?你偷懶,逃工作,跑到網(wǎng)吧里打游戲,現(xiàn)在你跟我說你熱愛小說?你要是真的熱愛,你就得天天寫月月寫年年寫,手里寫出繭子了,那才叫熱愛。”
那天走的時候,他沒有送我。小趙將我送到車站,我想和他擁抱,小趙不自在地躲開了,說:“兩個大男人抱什么抱。”我堅持抱了他一下,叫了聲:“趙師傅。”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碰過光纖,也不再沉迷《英雄聯(lián)盟》。但是我堅持寫作,我相信總有一天,老板會通過我的文字再次認識我。
梁衍軍//摘自《真故·90后敘事》,臺海出版社,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