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良 川
(華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州 510631)
作為新商業模式的數字資本主義以價值交換與流通的方式,使數字時代“免費”“互惠”“開放”“自主”“平等”的平臺,以分析數據掌握商業狀態、以分發信息誘導消費、以數據選擇控制進退、以數據監控實現生命宰制,將流通領域從經濟整體過程中獨立出來,成為今天資本增殖的重要方式。一方面,這是因為資本的“數字圈地”在技術的加持之下,使平臺擁有與操控的數據日益成為把控流通的生產資料。數據的占有量、開發力和運用力成為數字資本實現財富轉移與征用、強化人工智能時代資本的增殖能力的手段和工具。另一方面,數字技術、數據資料、數據算法與資本結合生成的數據霸權作為資本主義的新形態,在推動產業生產關系解體的過程中建構了全新的資本權力邏輯。
數字資本主義所實現的雇傭人員最少化、資本責任最小化、勞資關系松散化和扁平化,使平臺依賴固定化、數據權力彌漫化、生產勞動免費化、交換許可技術化等,既以技術的方式將世界整體卷入到數字文明之中,又以數字權力的方式建構了人工智能時代的層級結構、重返了類封建的層級政治邏輯。因此,在數字技術順應資本邏輯、資本邏輯假用數字技術的數字資本主義中,不僅實現了對個體、所有物和技術之間中介的數字化,而且建塑了數字資本的權力邏輯、付費邏輯和交換邏輯,既賦予數字技術政治特質,又賦予資本類封建的剝奪能力。顯然,數字資本主義并未改變資本的本性,但卻以全新的經濟方式改變了資本增殖與支配的方式,特別是其以產權所有、數字標準、技術邏輯等來實現價值的征用與轉移時體現出來的人工智能時代資本政治邏輯的封建特性,更是值得我們認真面對的資本新變化。
“在擴張性市場邏輯的影響下,因特網正在帶動政治經濟向所謂的數字資本主義轉變。”[1]由網絡和數字技術推動的數字資本主義,一方面遵循市場經濟邏輯來強化數據權力以真正實現市場擴展,另一方面將資本增殖的經濟剝削邏輯“進化”成數據權力的征用與剝奪邏輯。具體而言,數字資本主義通過極力打造數據之于經濟活動的基礎性地位,形成彌漫于現實生產生活整體中不可或缺的,抑或是主宰生產、交換和流通的必要條件,奠定其權力的存在論前提;同時,為了有效地滿足資本增殖的需求,數據權力又具體地演化成行使權力的數字平臺,建構起類封建邏輯,使獲得數據的政治經濟行為轉換成支配、征用和剝奪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的政治權力。
數字資本主義,是人工智能時代資本充分挖掘網絡技術、平臺技術和數字技術的最優選擇,是技術順應資本、獲得發展的最佳方案。然而,正是技術推動數據上升為生產力的過程,使數據獲得了表象中立而實質資本的權力實質。數字資本主義極好地融合了數字技術與數據權力,在充分發掘數字技術建構流通領域的經濟性、便捷性與高效性的同時,又極力培植流通領域的封閉性、生產領域的定制性和交換領域的層級性,使數字權力真正成為指導經濟生產與流通、消費內容與方式、交換過程與場景,實現價值征用與剝奪的絕對權力。
在數字經濟時代,數據身兼生產產品和生產要素的雙重身份,日益成為必要的生產資料。
從產生邏輯上講,數據是平臺運用算法,對經濟活動、生活過程和活動蹤跡進行收集、整理、提煉的產物。其量的積累、類的豐富和質的提升等既依賴于人類活動的深度與廣度,又依賴于算法組合、選擇、否定對象屬性與人類活動的靈敏性、有效性和完全性,還依賴于平臺獲取、存貯、精煉數據的全面性、經濟性和高效性。數據,特別是經過“生產”之后的“一般數據”,就不再是關于物性對象和人性活動的抽象的具體還原,而是形成的對對象屬性和活動邏輯的一般性把握。它既可以用于物的改造又可以用于人行為的規范,更可以用于社會的發展,具有推進技術范式轉換、活動方式更新、治理邏輯優化等重要的應用價值。因此,數據作為產品,是數據獲取者利用占有的技術工具所生產的東西,用以記錄、還原和刻畫人類活動事實的信息結構。
從存在邏輯上講,數據特別是一般數據是對現象的抽象的具體,具有跨越應用場景、溝通存在對象、建構全新關系的潛在可能性。因為,數字經濟時代的數據,是平臺以網絡為載體對人類行為事實進行記錄、統計和存貯的結果,它對于數字經濟時代具有超越資本經濟建構性的建構力。因此,數字時代的數據就不是電子信號存貯于介質上的信息,而是可被挖掘、分析、運用的核心資源,是解決產業資本盲目性、預測生產準確性、定向流通精準性等事關秩序確立、經濟運行和政治實施的重要資源。所以,數據是平臺架構秩序不可或缺的生產資料。平臺一旦擁有數據,而非簡單地占有數據,那么平臺就可以生產出諸如“技術聚集”“消費定制”“生產定向”“數據殺熟”“騎手控制”“零工剝削”等具體的現實秩序,從而完成對現實的生產、消費和流通整體性的秩序建構。或者說,高科技公司的平臺以其擁有的數據權力,創造了“一種新的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在某些方面更類似于封建結構——其流動的障礙往往是無法突破的——而不是混亂的工業資本主義的出現”[2]52。
由此看來,數據作為信息是可以用來生產經濟運行秩序、影響甚至決定經濟過程、決定價值流動的生產資料。這一生產資料整合了人類社會歷史活動成果、現實活動的狀態與未來活動的可能,能夠在平臺的生產中以政治經濟客觀性建構市場運行邏輯、提供交易平臺、把控未來發展的能力。因為數據的可保存性、可復制性、可挖掘性和可積累性能夠抽象且具體地滿足數字資本主義生產新商業模式的要求,是數字資本不可或缺的生產資料。同時,數據還是人工智能時代生產主體的創造性成果與生產性工具,是組織生產、交換產品和提供服務的要素性前提,成為提供勞動對象、勞動資料和勞動工具的生產資料。
數據的生產資料化,使數字經濟時代的平臺獲得了傳統技術系統所不具有的支配性力量,成為實體生產、流通和消費爭相依傍的社會主體。
首先,數據作為生產資料,是“一般社會知識”[3]102的原始形態在平臺中通過算法轉變成的“一般智力”“算法”[4]。數據“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3]102。數據生產資料化,并非是說社會物質生產體系中的生產資料被數據完全取代,而是說數據在數字時代既應用于生產,服務于社會生產改進、知識發展的一般智力,又生產出架構社會生活方式的全新體系邏輯。基于數據的生產,不論是其生產的前提是數據,還是生產的結果數據,都是非物質性生產,但卻不是主觀臆造的符號與信息形式,而是把握現實生活的邏輯。而且,基于數據的生產是具有本體論意義的生產,其生產成果“關注的是各個對象之間的關聯,而這些對象根本不涉及任何人”[5]。因此,當平臺發達的生產力與海量的數據相遇,就為平臺以數據為基礎打造全新體系創造了條件。
其次,平臺基于數據的生產活動,既生產出作為生產資料的剩余數據,又對作為生產資料的剩余數據進行提煉。因此,人創造出來的數據剩余被平臺以擁有的方式占有,既建構了全新的依附關系,更形成了現實的權力支配。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一般數據是資本的表達形態。但是,一般數據并不滿足于經濟交換利潤的積累,而是追求更快積累的征用與剝奪。對于數據,維爾諾明確提出,數據“可以被視為一種公共資源(或超個體的資源),它將那些不定性的薪資勞動還原為一種額外的剩余物”[6]。但是,數據所內涵的剩余物并不是傳統資本剩余物的商品或其他實體,而是能夠準確還原、科學預測和有效干預秩序的信息結構,一種能夠以平臺方式進行主體規范、利益轉移、階層固化的經濟權力。數字資本主義正是基于這種有效的權力邏輯全新架構出來的經濟和政治秩序體系。因此,數據,特別是經過平臺精煉、秩序表達的數據,本質就成為個體和所有物的權力中介,而且是一種具有利益偏好、權力強制和科學面相的中介。從現代政治經濟的一般邏輯來看,平臺所擁有且非簡單占有的數據權力,既是掌控數據生產、把控數據分析、監控數據運用的技術權力,更是資本借用數字技術、通過數據權力、建構數字秩序、形成平臺依附、行使數據征用的政治權力。比如福克斯在分析Facebook時就認為,Facebook是基于數據精煉超越傳統商業聚合模式來利用人們社會交往的平臺,其社交的開放性與自由性改變進入平臺的人及活動邏輯。因而,像Facebook這樣的技術平臺征用與剝奪了無數個小時的“未付報酬的勞動”[7]。數字資本主義以平臺來表達其權力的時候,既暴露了平臺的政治本質,又印證了數字權力的征用與支配本性。
最后,分析、提煉數據并建構平臺,雖然是通過經濟投入、技術創新和價值交換等政治經濟邏輯達成的,但是平臺所擁有數據所形成的數據權力卻超越了政治經濟的邏輯,成為類封建征用與剝奪的權力。就實現數字資本本質的平臺而言,其擁有的數據權力,是安排勞動、交換、流通的權力。因為平臺作為掌握并實現數字資本的“領主”權力的場域,使依賴于平臺活動的個人和群體都必須聽從平臺也就是數字資本的號令,成為了數字時代的“佃戶”。平臺依據政治經濟學的邏輯,獲得了知識產權、技術專利和信息壟斷,使數字資本化身為服務提供者,既推進了生產的去商品化,又實現了自上而下的集權安排。
開掘數據權力的技術,為數字資本的層級強制與權力征用披上了政治經濟“知識產權”的外衣,雖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理性與創造的絕對尊重,但是數據權力又使“原先相對獨立的生產廠商,已經依附于這些大平臺,成為了后者的附庸”[8],而非公平的競爭者。或者說,當平臺運用數據重組零星和分散的生產體系、再造偏好與滿足的消費市場、形成精準與有效的流通體系的時候,事實上就是以數據權力來綁定生產、消費和流通諸環節,但卻不是為了滿足人的生活需要,而是以生活需要來滿足資本的增殖體系。因此,在數字時代,數據權力以控制社會生活整體的方式“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9]。并且數據權力以技術的有效性,雖然解決了理性的無理性悖論,但是在弱化主體能力的前提下,成就了一般數據的強大力量,使之成為“生產過程和整個社會生活過程的操縱者和統治者”[10]。在此意義上講,數據權力通過平臺,使數字時代的主體被重新放置于地主與佃戶、主人與家奴、君主與平民的體系之中,技術的壁壘與應用的層級是經濟主體活動的界限,更是利益流動的邊界。處于底層的“農民”需要付出更多的資金、時間和人力才能被體系所需要。數字資本以此打造了一個封閉的由數據權力支配的政治經濟空間,在其中,數據本身因其多而更多,數據權力因其大而更大,數據資本征用與剝奪的財富也自然越來越豐厚。這顯然就是封建稅收制度的數字實現,而且是數據權力支撐下的實現。
因此,數字資本主義以數據權力來實現資本自身快速增殖的時候,一方面賦予了資本適應時代發展、表達時代特征、整合時代要素的“進步”面相,以技術的進步性與時代的先進性掩蓋了資本征用與剝奪的非道德性;另一方面則使資本更加強化了轉移與非增長的增殖邏輯,使其“不僅剝削了用戶數據的經濟利益,還阻礙了個人發展,因為技術奴隸的任何投資都會被平臺剝削”[11]。也就是說,數字資本主義將資本邏輯外化成數據權力,打造“封建主義的超現代形式”[12]既是資本面對增殖難題的現實的選擇,更是數字資本主義表象進步的實質退步。即數字資本主義以自由、平等和先進的服務假象再述了封建的食利邏輯。
用政治經濟學的邏輯培植保障資本增殖的自由主體,是數字資本主義在人工智能時代作出的重大創新。特別是數字資本主義轉用服務需要的經濟邏輯來建構其食利的政治方式的時候,更是數字資本洞見現代政治經濟學難題、擊中理性經濟要害、提升資本道德形象的政治經濟學的“進步”而實現資本食利本質的“退步”。因此,數字資本主義從來沒有改變資本的本性,甚至更是在不斷地喬裝打扮中讓資本完全成為獲取利益的食利者。因為數字資本主義所倡導的全方位服務,是以服務生活需要的表象來實現服務于資本增殖的本質,是全面卷入無酬勞動實現資本快速增殖的類封建邏輯。
數字資本主義所倡導的服務,不是以數字方式、數字邏輯和數字技術,使社會主體現實的歷史的需要得以真實的滿足,而是要在服務需要中強化能夠實現資本增殖的需要,全面地培植推動資本增殖的社會主體。今天的數字資本,比任何時期的資本都關注人們的需要狀態,但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關注,而是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關注。數字資本主義借助平臺性、虛擬性和共享性,能夠即時地了解社會主體需要的形式與內容、需要滿足的程度與過程、需要發展的瓶頸與趨向,并能夠高效地調動社會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等諸環節引導需要的發展。
數字資本主義在推進生產方式數字化的過程中,以服務勞動自主、主體進出自由的方式,在重構生產邏輯中培植無酬勞動的主體,創造了資本“服務”生產的食利邏輯。
其一,數字資本主義特別強調平臺的技術先進性、資源共享性、發展開放性、價值公益性和進出自由性,是現時代滿足社會主體閑暇和自由需要的不二選擇。數字資本推進的生產數字化,改變了資本主義傳統福特制生產場所、生產工具對勞動者的限制,勞動者成為自由自主的就業主體。但是,數字資本主義對勞動自由主體需要的滿足是一種有條件的滿足,形成了數字時代勞動部門的嚴重隔離、勞動收入的嚴重分化。即對于能夠適應知識積累要求、技術創新快速的勞動主體,數字資本主義可以即時化地滿足于其對資源調動、場所選擇的自由自主需要;而對于知識儲備低、勞動技能欠缺的勞動主體只能是做或不做人肉數據的自由自主,數字資本主義服務其需要只有是否成為的單一選擇。
其二,數字資本主義不像傳統工業資本通過“不斷變動的勞動需求”[13]來培植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主體,而是通過服務于現代勞動的自由需求,一方面偽裝數字資本主義的道德本質,另一方面則操控社會主體成為其食利的保障。因為當數字資本主義以信息服務來應對勞動市場分化中勞動者的就業需求、穩定性焦慮時,既是數字資本推進生產方式數字化的社會服務,更是其借用前述的數據權力為自身輸入無酬勞動者進而食利的必然選擇。
其三,數字資本主義以平臺服務來整合資源、組織生產、優化過程、提升效率、節約時間,既是數字資本提出無酬勞動需求,又是數字資本借用勞動者的自由自主來規避企業責任、壓縮經濟成本、增加無酬勞動的過程。從研究者們的共識來看,無酬勞動是數字資本增殖的根本來源。而且,數字時代的無酬勞動不僅體現在數字平臺改變傳統勞動形式與雇傭過程之中,還表現在人們以生活的自由對數字蹤跡的無酬生產之中。因為數字資本主義在改變傳統勞動結構與方式的過程中,以勞動的數字化實現了生活的勞作化與勞動的生活化,使一切數字化的活動都成為生產性的過程。因此,數字資本主義把數字勞動從經濟剝削延伸到無酬勞動的時候,不是服務于生產的數字平臺社會功能與歷史進步性的表達,而是像傳統資本把機器變成“資本家階級用以實行專制和勒索的最有力的工具”[14]一樣,使“服務性”的平臺在滿足生產的需要中,實現對生產者利益的征用。
其四,數字資本服務社會主體的現實方式,事實上就是盧森堡所講的擴大勞動受眾面的過程,就是使勞動從雇傭向非雇傭擴散的過程。通過其服務于現實社會所謂的自由與自主,數字資本實現了外包、眾包、零工、居家等勞動形式的主流化,在算法的加持下,“在構建數字化社會大生產體系中竭力納入零成本的無酬勞動”[15]。數據生產資料化雖然增加了勞動者的自主性,但是“平臺所有者利用不平等的經濟關系獲取用戶數據,然后通過數據工程師的分類和整理形成有效資源,用來生產客戶需要的廣告、服務等商品”[16]。或者說,數字資本解構傳統雇傭關系、服務勞動自主性,其實是要獲得非雇傭過程中生產出來的核心社會產品:數據。顯然,這其中的邏輯不再遵循資本主義的經濟原則,而是類封建的食利邏輯。因為被服務的自主的生產主體在數字生產中,其實和傳統封建農民“占有和耕種他們不擁有的土地”[2]46一樣,在數據領地自由出入、自主的生產,卻被平臺無償地收走生產出來的“數據”。
數字資本主義整合數字銀行、電商平臺、智慧物流和算法推送,以精準、及時和便捷的服務來滿足人現實的消費需要,牢牢地把控著生活方式與交往方式,創造了數字資本服務消費的食利邏輯。數字資本主義服務消費不僅內置了“我消費,故我在”的消費觀念,更是將獲取生產地位、宰制與吸納消費生命時間和轉移社會總體性積累整合起來服務于食利的需求。
其一,數字資本主義以其掌握的技術,以服務生產產品達致消費者終端的方式,進一步無償地獲取生產者的財富。數字技術激活和釋放了強大的生產力,但控制在數字資本主義手中的生產力卻并沒有真正服務于社會的繁榮與社會的發展,而是產生了數字時代的生產剩余。對于人類社會而言,“產品不同于單純的自然對象,它在消費中才證實自己是產品,才成為產品”[17]32。因此,服務消費、滿足需要,實現產品的真正完成,既是生產者所希冀的,又是消費者所期待的,還是資本所支持的。而“數字資本主義正在通過掌握和生產人類各個層次的需要,建構出一個大數據的世界”[18],一方面以算法植入的方式催促著消費,另一方面又以算法的方式精準調集產品滿足消費。表面上看,數字資本主義以其先進技術服務于生產者、滿足于消費者,實質上則是數字資本主義以計算、監控和迎合消費偏好的方式來充分地調集生產者的生產積極性,使其一方面加強數字資本數據的量與質,以“數字圈地”的方式獲得數字資本智力層面的巨大利益;另一方面加強生產者對數字資本平臺的依附,從而長期無償地征用生產者的財富。
其二,數字資本主義以再造消費需要的方式,在消費需求分發中最大化地征用消費者的財富。這既是消費主義發展的新階段,更是數字資本為什么“科學”地推進消費服務的原因之所在。顯然,數字資本主義非常了解服務消費的重要意義。“消費在觀念上提出生產的對象,把它作為內心的圖象、作為需要、作為動力和目的提出來。”[17]33因此,消費需要是實現消費者愿意與調動生產者動力的重要之事。如果能夠真正實現消費內容的分發,那么就可能真正把消費者和生產者變成獲利的不竭源泉。數字資本利用掌握的數據和技術平臺,一方面尋求數字商品與消費者個性的契合點,以服務消費者的方式在商品中個性化消費者的價值偏好、生活習慣與消費體驗,使個性化的消費牢牢地與資本綁定起來;另一方面,數字資本又不斷深化與創新消費的觀念、方式和內容,“生產”著“主體的欲望、社會交往、身體和心靈”[19],以服務主體消費的方式重塑消費者。因此,在數字資本主義的語境中,消費及其需要不再是人表達自我認知、推進生產發展的生存體驗,而是被數字資本的政治經濟學轉換之后實現資本食利的政治方式。
其三,數字資本主義以服務消費需要的方式,實現資本食利的“算法吃人”。 不夸張地說,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只有消費者想不到的需要,而沒有數字資本滿足不了的消費。數字資本主義所掌握的大數據,是社會行動邏輯、社會運行邏輯和個體認同邏輯最全面的統計,是數字資本通過算法讀懂消費需要的基礎。大數據所完成的消費需要畫像被整合于數字資本的增殖邏輯之中,被“算法的社會力量”[20]變現之后,就成為以服務消費需要的產品呈現于消費者面前。這一方面使消費者和生產者認可了數字資本抽取利潤的政治經濟合理性,另一方面更是通過周到的服務培植了消費者對平臺與算法的依賴。在技術加速時代,數字資本全面、及時使消費需要得到滿足,一方面使轉瞬即逝的消費需要得到滿足,抓住了每一個獲利的瞬間;另一方面又改善了消費者的消費體驗,保證了永恒獲利的可能。然而,正是在周到服務消費需要中,算法通過偏好的強化、體驗的固化和服務的細化,建構了吸納消費者的平臺黑洞,弱化了消費者的判斷力、自制力和選擇力,“削弱消費者的自主性”[21]。數字資本主義的服務需要這一政治經濟學邏輯,表面上看是數字資本把消費者當作上帝,本質上卻是封建愚民食利的現代翻版。
“圍繞知識產權的租金提取”[22]104,是數字資本進行“數字圈地”的最終目的,是數字資本增殖的秘密和寄生的邏輯。從經濟邏輯上講,數字資本投入巨大資金、承擔巨大風險打造的數字平臺應該獲得豐厚的經濟收益。數字資本最具有代表性的數字公司雖然并不是自己占有生產資料,也不進行實際的社會生產,但其卻收獲了巨大的回報。因為由知識、數據等虛擬商品私有化而轉化的數字資本,在平臺的加持下實現了所有權、控制權和壟斷權的一體化,數字資本不需要具體地介入生產本身,就可以在數據割據的地盤內收取租金,實現資本的寄生。因此,今天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現象,沒有出租車的Uber卻是最大的出租車公司,不生產內容的Facebook是最火的傳媒公司,沒有存貨的阿里巴巴和亞馬遜是最具影響的零售商,沒有房產的Airbnb是提供最好住宿的租賃商等。顯然,雖然表達數字資本權力的平臺進行了經濟運行形式的創新,但是卻真正實現了資本以數字資本的方式分散經濟風險、分割產業整體、強化租賃收入,使加快產業發展、優化營商環境、提升經濟效益的經濟服務,轉變成保障寄生的數字租金收取。
在數字資本“流量+平臺”的運行模式中,掌握數據權力的知識產權擁有者變成了“食租者階級”[23],占有、積累和轉移著社會勞動創造的剩余。數字資本主義在流量的積累與平臺的打造中,以租金的方式既實現對勞動者生產性勞動剩余的占有,又實現對勞動者積累性勞動的轉移。或者說,數字資本主義雖然在市場運作過程中是以建立渠道、提供信息、服務生產的方式來獲取利潤的,但本質上數字資本卻以食租的方式占有勞動的剩余。
其一,數字資本主義“流量+平臺”的食租是數據壟斷深度介入價值分割從而占有剩余的食租。或者說,數字資本主義雖然推進了數據生產資料化,也標榜自己服務于需要,但是卻沒有真誠地參與社會財富的創造,而是通過創新占有剩余價值的經濟政治方式而完成資本的本質。數字資本主義在以高技術壟斷智力和數據的過程中,事實上建構了“數字剝奪”的“寄生經濟邏輯”[22]109。具體而言,數字資本在進行信息發放、產權出租、渠道分享的時候,并沒有把一般智力具體地運用到改善生產力的社會生產之中,而是以數據監控、服務與用戶捆綁等方式,一方面實現數據工程性生產的勞動價值,另一方面則以出租數據流量、虛擬空間的方式參與社會整體生產性剩余的分配。就此而言,數字資本在流量與平臺的疊合中,實現了消費者數據蹤跡的價值轉換,使之成為數據工程師的生產對象,生產出把握社會狀態的知識產權獲得出租的資本。因此,數字資本主義推進的數據資產化,并非是為了提高社會生產力的資產化,而是通過有效生產、快速流通和精準消費實現對時間的有效管控、對空間的精致安排、對價值的深度分割,既掩蓋了價值創造的具體過程,又合理化了資本食利的核心邏輯。在數字資本的邏輯中,價值流動與轉移的本質“被以情感、品牌聲譽和其他難以量化的屬性為特征的無形的關系所掩蓋,在這個過程中,聲譽(或情感)價值與獲得金融租金之間的聯系成為根本”[24]。
其二,數字資本以數據壟斷的方式把承擔“外包”“眾包”的工人“排斥”在資本生產邏輯之外,以抽取使用勞動商品而非勞動力商品的用工方租金方式實現價值積累。從價值生產的整體邏輯上看,數字資本是非生產性資本,是服務于生產者、交換者、消費者的壟斷性平臺。這種壟斷性平臺,一方面通過對承載個人特質、行為習慣、情感方式、價值偏好的“元數據”進行精煉,成為用工方嚴格的依賴,為其方便地提供勞動商品,并有效地規避因為購買勞動力而支出的必要社會成本。數字資本雖然對個人是免費的,對勞動者也有補貼,但卻是對勞動商品價值量的租用分割。另一方面,數字資本打造的平臺,是具體生產者、流通者和銷售者發布廣告、招攬生意的平臺。因此,數字資本所有者理所當然地收取大量的租金。同時,在價值實現末端的個人活動又被平臺無償地收集、提煉、擁有,不斷地壯大平臺的廣告效應,使勞動購買者嚴重依賴平臺,自愿支付租金。Facebook對此直言不諱:“如果營銷商不相信在與我們合作的廣告投資上能夠獲得與其他代替者相比更具競爭性的回報,他們就不會與我們做生意。”[25]或者說數字資本所壟斷的數據,雖然不是傳統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性要素,卻是數字資本租金來源的根本保障,而且租金的壟斷本質就是數字資本自身以滾雪球的方式增長。所以,數字資本以商業合作伙伴關系來取代雇主和雇傭者經濟關系,數字資本既以收取信息租金又以收取知識產權租金的方式,實現對占有數據的直接剝奪。
其三,數字壟斷實現的數據食租表明,數字資本收入的急劇增長并非是其表征的創造力和人類智慧的回報,而是以平臺壟斷的方式對全球剩余的截取。不可否認的是,數字資本主義的興起確實帶來了價值生產模式的創新,并使數字資本主義逐漸成為主導資本運作的生產模式。而且,數字資本主義也并沒有因為數據復制的低成本和數字資本的網絡外部性特征而放棄對租金的收取。相反,數字資本通過壟斷的方式強化知識產權、平臺信息的租用特性。或者說,數字資本主義在進行生產模式創新的過程中,壟斷數據使數字網絡真正決定社會分工的時候,本質上是以數據產權與用戶租用的方式建構了數字時代的生產邏輯。這一生產邏輯的建構,表面上是產銷一體化對生產成本的節約,以及信息對社會生產的有效調節,本質上卻是資本以數字的方式盡可能地“掠奪專利組合、不動產和人類的一般智力本身”[22]106,實現對剩余的不盡擷取!
盡管數字資本主義以人工智能、大數據和網絡等先進技術手段打造了資本的全新面相,但是數字資本作為資本的本質從來未曾改變,甚至還在今天高技術的運用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其盜竊時間與空間的數字寄生邏輯。人工智能時代,產業資本向數字資本的轉變,雖然有著經濟邏輯創新的表象,但卻以“數字圈地”“贏者通吃”的機制無盡的盜竊時間、壓縮空間,實現資本的寄生。這一方面是因為數字資本改變了資本增殖的經濟范式,以深度綁定數字經濟與數據權力的方式打造免費數字勞動獲利的邏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數字資本在產銷一體的縱向邏輯與全球一體的橫向邏輯中重置了數字資本的政治權力。因此,數字資本主義精準地操控時間、虛擬延拓空間,充分利用“平臺交易的網絡效應與規模效應在流通領域中占據壟斷地位”[26],實現了資本的數字寄生。
其一,數字資本不僅以數字勞動的方式延續了資本盜竊勞動時間的傳統邏輯,而且還“不斷創造新需求”“提出新需要”在生活中進一步盜竊自由時間,實現資本的寄生。對于作為資本的數據,不僅是資本主導和推進下的對數字的積累,還是以免費數字勞動力為基礎的數字剝奪。因為數字經濟從產業形式上看是以脫實入虛的方式推動產業,在分配上卻“是一種奇怪的、幾乎是秘密的方式,數字服務的用戶被迫分享他們的數據”[22]107,進而被迫分享他們的生命時間。數字勞動達成了對時間的雙重截取:首先,數字資本以知識產權的方式,在“將物品的所有權與控制正式分離”[22]107的前提下,收割了免費數字勞動的成果,以類封建的邏輯來竊取勞動時間;其次,數字資本推進數據跟蹤、數據預測和數據監控,使數字資本獲得洞察力,能夠分析和預測我們的行為,推動了行為廣告的在線市場,從而全面地占有生活時間。
由此,數字資本一方面在勞動形式創新中竊取了勞動時間,另一方面又以生活方式植入竊取了自由時間。這一竊取時間的雙重邏輯,既保存了數字資本對勞動時間經濟剝奪的有效性,更體現在將自由時間轉化成數字勞動從而進行剝奪。因為只有人類進行生命活動(包括社會生產、生命生產、精神生產和個體的日常生活)的時間邏輯,才能真正激活數據收集過程。所以,數字資本寄生在人生命活動時間之上是其自我繁榮的根本。
其二,數字資本以空間虛擬化的方式,將人淪為數字資本產品的過程,使人的“數字虛體”成為數字資本的寄生載體,從而實現超越空間限制的增殖能力。數字資本不同于產業資產的根本之處就在于其不再依賴于限定的空間,在數字資本時代,“生產關系的這種再生產不再和生產方式的再生產同步;它通過日常生活來實現”[27]。因此,當數字資本推動技術發展實現虛擬化空間的時候,既產生了人類活動空間擴展、實踐方式拓展和人類行為的延展,更驅動虛擬空間把數字的象征力、感情力、欺騙力和征用力發揮得及時有效,這是“帝國主義寄生主義”[22]108的數字翻版。因此,數字資本主義通過虛擬化空間,在經濟邏輯上“秘密提取大量個人數據,并通過各種方式使廣告商品更有價值”,既打造數字資本形象的經濟理性,也在打造虛擬空間中實現“對信息和知識的控制,即智力壟斷,其已成為獲取價值的最有力手段”[22]115。
也正因為如此,數字資本極力打造虛擬空間,并不斷地變換數字空間的概念,比如今天的元宇宙等概念。所以,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因為虛擬空間再構的便利與壓縮行為能力的徹底,使得“金融讓位于科技行業——但邏輯與虛擬資本并沒有太大區別。賦予數字經濟獨特的新封建和技術封建意味的原因在于,盡管工人仍在以所有舊的資本主義方式受到剝削,但受益最大的是擁有復雜掠奪手段的新數字巨頭。與封建領主類似,他們在不直接參與勞動剝削或生產過程的情況下,設法侵占全球大量剩余價值”[2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