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康,劉漢廣
(武漢大學 法學院,武漢 430072)
平臺經濟進入法學視域以來,“平臺用工”“平臺二選一”“個人信息保護”等一系列熱點議題引起了學界的充分關注與積極回應。然而,在如火如荼的互聯網法治建設大環境下,下一個“困在平臺里”的新型弱勢群體正在生成。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網絡交易監督管理辦法》《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等規范性文件相繼出臺,消費者與零工的法治保障日趨完備。以壓榨零工、打價格戰、販賣假貨和用戶數據來牟利的漏洞已經被堵死,支撐平臺瘋狂擴張的“燒錢大戰”也同時走向尾聲。而沒有得到法學領域充分關注的平臺內經營者成為了平臺轉型期高昂成本的承擔者,其生存空間已經被平臺濫權擠壓到不合常理的地步。平臺以管理經營所必須的名義,創設了服務于平臺肆意擴張戰略的商業模式,不斷壓縮平臺內經營者的合理利潤,持續提出不符合一般商業范式的管理要求,影響電子商務生態乃至公共利益。
互聯網消費平臺的價格戰已經接近尾聲,但“低價購物”“薅羊毛”的消費心理已經養成。為維護用戶黏性,平臺必須維持住價格低位,而維持低價位的成本則很大程度上為平臺內經營者所承擔。平臺可以引導平臺內經營者主動壓價,通過“智能津貼”的算法,平臺先在后臺提高平臺內經營者設置的初始價格,再通過發放虛擬優惠券呈現出平臺補貼的假象。初始價格的提高會影響消費者購買意愿,倒逼部分平臺內經營者主動調低價格以留住客源。不愿主動壓價的平臺內經營者也會因平臺活動期間常見的限價政策陷入兩難困境:不參加活動導致的流量損失會直接造成客戶流失,而參加活動的補貼成本又會導致平臺內經營者虧本。要求更高的平臺甚至會限制日常經營價格,如亞馬遜定價案中備受關注的“爭議價格條款”,即亞馬遜 “如果發現報價傷害了客戶信任(包括價格明顯高于在亞馬遜平臺和非亞馬遜平臺上的近期報價)則可以取消購物車、移除報價、暫停發貨,甚至暫停或終止銷售特權”。在平臺補貼減少、繳納傭金壓力加大、配送費提升的多重壓力下,平臺內經營者的利潤空間逐漸被壓縮到不符合商業常理的程度,面臨虧損甚至倒閉的窘境。
在服務過程中,平臺內經營者面對不合理的規則制定、執行,常處于“有苦說不出”的尷尬境地。平臺規則制定環節雖然具備平等協商的外觀,但平臺內經營者在此過程中并無實質話語權,只有妥協于平臺方面制定的苛刻規則,付出不合理代價才能達到平臺的管理要求,承擔平臺“借花獻佛”討好消費者的成本。例如,拼多多平臺要求平臺內經營者三分鐘之內必須回復消費者問詢,否則就會觸發降權限流處罰,導致平臺內經營者必須承受昂貴的雇傭費用。又如,平臺內經營者還必須接受無限次退款退貨,盡管此條款為惡意退款乃至濫用規則迫使平臺內經營者賠付大開方便之門。然而,平臺內經營者不能通過協商糾正這些不公平條款,只得被動接受。此外,平臺規則單方變更權的設置也不合理,平臺內經營者不僅只能被動接受一切變更,甚至連接收通知的權利都難以保障,盡管這些變更會極大影響平臺內經營者的經濟效益和職業狀況。(1)如愛彼迎網站用戶協議第14條規定:“愛彼迎可以隨時修改本《服務條款》。如果愛彼迎對本《服務條款》作出重大變更……我們也會在條款生效前至少提前30天通過電子郵件將任何重大變更通知發送給您”,但對于何種修改屬于“重大”并無說明。
在規則執行和裁判環節中,平臺內經營者同樣面臨無話語權的問題,其命運全然落入消費者(2)如《閑魚社區交易爭議處理規范》載明閑魚社區部分買賣方爭議由閑魚用戶以投票表決形式處理。或平臺工作人員手中。首先,在機構設置上,執行機構、初審機構和申訴機構設置上并無顯著區隔,既做運動員又做裁判員的道德風險不言而喻。(3)如淘寶的“阿里小蜜”“淘寶店小二”既負責日常服務,也負責糾紛解決。其次,信息披露機制和內部制衡機制的缺位決定了在平臺閉環內裁決可以無限次被推翻、重作,很難確定是否執行、處罰是否合比例、是否遵循先例,更遑論外部監督,而隨意裁判的成本與外部責任也多轉嫁給平臺內經營者。再次,平臺內經營者的抵御機制建設不足。平臺內經營者的申訴權僅限于極少事項,(4)如《美團外賣商戶服務規范》第七部分顯示,消費者甚至可以不舉證、僅通過描述事情發生的細節就達成平臺內經營者置休降權的效果,而平臺內經營者則沒有配置相應的申訴權。且舉證責任極為繁重,(5)(2018)滬01民終10535號。這也決定了平臺內經營者面臨不受約束的消費者評價體系時不堪一擊。平臺基于選擇性懲戒的裁判思路,有意縱容消費者惡意差評和錯誤舉報。刷單、水軍控評、職業惡評、以賄賂消除差評等不良風氣亦裹挾著平臺內經營者付出更多成本才能達到虛高的行業一般標準。
平臺內經營者不僅在內部處于“申訴無路”的尷尬處境,在外部也處于“狀告無門”的艱難境地。根據《網絡零售第三方平臺交易規則制定程序規定(試行)》第十七條,現行規定只對平臺規則的形式合法性作初步審查,若要質疑平臺規則的實質理性,在司法上主要有格式條款解釋路徑、競爭法路徑和電子商務法路徑三種進路,但有效性均存疑。加之訴訟成本高昂、預期不穩定、舉證責任過重、訴訟過程較長,導致平臺內經營者的訴訟情緒低落。
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稱《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條為基礎提起格式合同無效之訴,是相對快捷的一種思路。在威科先行網站以“商家”和“網絡服務合同”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得出由中級人民法院以上審理的案件共420件,其中對平臺規則及其適用方式的實質合理性提出質疑且平臺內經營者行為本身不違反國家相關法律法規和技術規定的共31件,但平臺內經營者全部敗訴,這主要是由于法院通常無意介入意思自治的合同空間。
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稱《反壟斷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稱《反不正當競爭法》)矯正平臺不合理規則也是一種選擇。根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七條、第二十四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因壟斷行為引發的民事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條的規定,平臺內經營者可以通過直接提起訴訟或執法機關進行前置調查后再起訴兩種方式獲得救濟。基于《反壟斷法》第十七條的兜底條款雖然可以囊括議價權和話語權受損的情形,但基于該條款提起的互聯網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之訴尚無勝訴記錄。(6)(2018)粵民終552號;(2013)民三終字第4號;(2013)粵高法民三終字第306號。《反不正當競爭法》中可以用于規制不合理平臺規則的只有被稱作互聯網專條的第十二條,但掛一漏萬,平臺內經營者大多數問題根本不能得到有效解決。
以防止平臺濫用相對優勢地位為法旨的《電子商務法》第三十五條意圖填補平臺內經營者與平臺間權力差,成為平臺內經營者推翻不合理限制性平臺規則的工具[1]175-178:“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不得利用服務協議、交易規則以及技術等手段,對平臺內經營者在平臺內的交易、交易價格以及與其他經營者的交易等進行不合理限制或者附加不合理條件,或者向平臺內經營者收取不合理費用。”但目前尚無平臺內經營者基于該條提起反壟斷訴訟,基于此條產生的行政處罰書也僅有十二份,且其通常不作為單獨的訴訟依據出現,可行性也不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的關系經歷了“蜜月期—冷靜期—冰點期”的階段,其間平臺內經營者在多邊市場(7)多邊市場是目前平臺經濟運作的一般模式,指的是通過某個(或者多個)交易平臺,使終端用戶形成互動,并通過適當的定價,使市場的每一端都能參與的機制。中的重要性不斷下降,系統性弱勢地位逐步生成。然而,不同主體并不會得到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所受的行為約束和適用的價格磋商機制各不相同,并隨著規模、可替代性、博弈關系的變化而發生相應的變化。
在平臺創建之初,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處于“蜜月期”,兩者權力關系相對平衡。多邊市場的交叉網絡外部性 (cross-net-work externality)尤其突出,消費者、零工、平臺內經營者持觀望態度,平臺連結的不同主體在規模上互相影響的能力較強[2]。為搶占市場份額,平臺以巨額風險投資資金為補貼吸引用戶,以幾乎為零的傭金和寬松的管理制度吸引商家入駐。早期入駐的平臺內經營者充分享受了初創平臺的大量紅利,平臺的粗放經營一度達到了縱容平臺內經營者銷售偽劣產品的地步,例如,莆田系假冒偽劣產品即是阿里巴巴擴張時期盲目追求客戶數量的副產品。
然而,在“先擴張再盈利”的政策指引下,平臺在用戶數達到一定量級時開始追求盈利目標[3],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由此進入“冷靜期”。這一時期消費者鎖定效應增強,多屬行為減少。而平臺通過私有化和商業化原本屬于個人或公眾的數據信息和資源以不斷謀求或強化壟斷地位,“二選一”等不正當競爭行為出現,只有放棄在其他平臺經營、專屬于特定平臺的平臺內經營者才能保住此前的福利。平臺謀求差異化競爭、精細化經營,大力打擊不符合平臺定位的銷售行為,平臺內經營者的經營成本小幅提升。
隨著平臺經濟縱深發展,各大平臺的市場份額基本穩定,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的“冰點期”到來。隨著網絡消費文化的形成與平臺數字基礎設施提供者地位的確立,消費者成為平臺爭奪的核心資源,成為平臺“諂媚”的對象[4]。而平臺內經營者則相對飽和,重要程度進一步下降。在價格戰接近尾聲、風投資金基本耗盡的背景下,平臺盈利壓力加大。傭金和抽傭比例的飆升、競價排名機制和保證金政策的設立和管理的嚴苛化都激化了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的矛盾。
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的關系在平臺權力無序擴張和平臺內經營者權益的不斷縮水過程中逐步異化,從早期雙方互相需要的平衡態轉變為平臺內經營者對平臺依賴性極強的高度失衡態。雙方差距不斷拉大,決定了平臺關系策略由扶持型轉為壓榨型,且壓榨型關系不斷固化和擴張。
平臺由對接各方的中介變為具有守門人權利(bouncer’s rights)的市場準入規則制定者和基礎設施的提供者[5],成為掌握權力且有權力意識的社會組織[6]。平臺龐大的市場份額、精準對接各參與群體的數據分析能力和對相關產業的整合能力都決定了平臺較之于平臺內經營者的可替代性低得多,兩者在議價能力、信息獲取能力、數據分析水平等方面實力懸殊。平臺的技術標準成為實際上的虛擬法律[7], 行為機制和價格機制也很難通過磋商改變,“接受或者離開”(take it or leave it)成為平臺對大多數平臺內經營者的普遍態度。
然而,平臺內經營者實質上并無“用腳投票”的自由,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在行政處罰書中也表示平臺為平臺內經營者提供銷售渠道,對后者具有很強的跨邊網絡效應和鎖定效應,在特定平臺的用戶和數據也難以遷移至其他平臺,因此更換平臺并不現實,退出平臺專營線下則更不可行。(8)國市監處罰(2021)74號。阿里研究院和西南財大聯合出臺的《數字經濟助力小微企業創立與成長》報告也佐證了這種認識,由于各大平臺定位的異質性,更換平臺會極大地損害客戶基礎,互聯網平臺的高度集中使得平臺內經營者難以承受失去任何一個平臺目標客戶的損失,(9)以網絡零售業為例,阿里、京東、拼多多的市場份額分別為62%、20.4%、13%。退出網絡平臺專營線下會極大降低企業生存率。
平臺資本具有天然的逐利性,在力量高度懸殊的背景下,沒有外力規訓,平臺很難放棄其壓榨平臺內經營者的策略。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關系因此產生近似于勞動法上經濟從屬性和人身從屬性的特征。然而,平臺內經營者保護領域并不存在勞動法上通過“傾斜保護原則”預設不平等法律結構實現雙方利益關系平衡的結果公平的實踐,消極自由掩蓋了實質不自由,形式平等掩蓋了實質不平等[8]。
值得警惕的是,平臺的優勢地位在網絡自增強效應下仍在不斷強化,在關聯平臺規模化發展過程中各平臺通過算法共謀、互相輸送用戶數據和客戶資源等方式自發形成相互輸送能量物質、具有獨立生命力和自組織規則的平臺生態圈,平臺內經營者與平臺生態圈之間的能力差只會不斷拉大[9]。
與之相對應的是,平臺內經營者在和平臺的關系中處于不斷被擠壓的疲勢。除了作為相對方的平臺處于上升趨勢這一原因之外,平臺內經營者人員組成的變化也不容忽視。平臺經濟在不斷下沉過程中視縣鄉域用戶為平臺搶占的下一個增長點,(10)參見《中國電子商務報告2020》和《中國淘寶村研究報告(2009—2019)》。互聯網創造的新行業、崗位也成為吸納就業人群的重要風口[10]。在低收入、低技術的縣鄉域平臺內經營者謀求數字化轉型的過程中,都高度依賴平臺助力解決銷售渠道的問題,加之無法承擔高昂的違規成本,對平臺的不合理管制行為容忍度尤高。因此,從廣大中小平臺內經營者的視角出發,不難理解平臺內經營者之困很難通過“用腳投票”解決。誠然,目前在特定地域有忠實客戶基礎的平臺內經營者中很多已經開始通過開發專屬APP和小程序繞開平臺經營,但這種經營模式對于財力不足、資源有限的平臺內經營者而言并不具備現實可操作性。大多數平臺內經營者的處境還是很符合福柯所言:“沒有人強迫你成為其中一員——但除此以外你沒有多少選擇。”
盡管目前權力配置關系的失衡展現的破壞力有限,但隨著權力結構進一步異化和平臺內經營者群體的進一步下沉,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不當將會侵蝕脫貧攻堅戰的成果,損害消費者權益和競爭秩序,惡化靈活就業生態,并最終反噬平臺經濟本身。重置高度失衡的平臺內部權力,通過公權力介入實現平臺內經營者與平臺磋商地位的擬制平衡,對締造健康的平臺經濟生態具有基礎性意義。
平臺規則是約束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的基本準則,可視為套在平臺內經營者身上的一套“法鎖”。在雙方實力顯著不對稱時,面對不公平的規則約束,平臺經營者能否借助外力予以擺脫,特別是能否訴諸司法途徑尋求救濟,這是平臺內經營者權益維護需要面對的現實問題。遺憾的是,在缺乏強有力的正當性基礎時,公權力一般沒有意愿侵入平臺規則這一基于形式合意達成的意思自治空間,不考慮達成合意的雙方實質地位如何、合同條件如何。正如前文已經提到的殘酷現實,不論是通過格式條款解釋路徑、競爭法途徑還是電子商務法進路,平臺內經營者都很難獲得適當的救濟。由此,我們不能不進一步反思造成這種局面背后的理論成因。
平臺規則作為公司管理客戶的規范,其特殊的性質曾引起民商法學界廣泛關注,交易習慣說、章程說、代碼說、行業自治說、格式條款說等理論皆有堅定的支持者。其中,格式條款說因為體現了平臺規則單方面制定、簽署雙方地位懸殊等特點,在實務中受到廣大法院的歡迎,成為一種主流觀點。更重要的是,基于《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條提起格式條款無效之訴,確實是平臺內經營者獲得救濟的幾種進路中相對簡單快捷的一種。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平臺內經營者的勝算不高呢?原因無外乎兩點:一是多數平臺規則并未達到觸犯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的地步,二是“合理性”標準因像普羅透斯面孔般變化莫測而不受法院歡迎。較為典型的是愛夏電子商務有限公司、浙江天貓技術有限公司網絡服務合同糾紛案以下稱“天貓案”)。(11)(2018)浙01民終8266號。該案中平臺內經營者主張變更后的平臺規則高度不合理,其設立的標準只有通過刷單等不正當競爭方法才可能達到。法院則堅持認為平臺規則系平臺經營管理所必須,審查平臺規則采合法性標準即可,拒絕進行合理性審查。與“天貓案”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20年全國法院十大商事案例之一的吳聲威與北京愛奇藝科技有限公司網絡服務合同糾紛案(以下稱“愛奇藝案”)。(12)(2020)京04民終359號。法院積極開展合理性審查,判定平臺保留的單方變更權系合同自由,但行使單方變更權應受到公平原則限制,以不損害用戶權益為前提。消費者權益保護有明確的法理淵源和規范基礎,通過公平原則保護網絡消費者權益的立場后來也被《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網絡消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一)》第一條收錄,受到司法能動保護屬意料之中。由于平臺內經營者的系統性弱勢地位沒有獲得立法承認,導致其很難獲得相同的救濟。雖然平臺通過獲得不受審查的單方變更權事實上掌握了對自身規則單方和終局的解釋權,但意思形成過程中是否存在實質瑕疵以及是否對這類瑕疵予以審查,則取決于法官的態度。即使法院積極適用公平原則,判決的效力也只及于參與訴訟的平臺內經營者,若跟進訴訟者數量不多、平臺沒有動力全面更改不合理平臺規則,訴訟的社會效果也很有限。
從目前的司法實踐看,法院連介入審查平臺規則內容合理性的意圖都不存在,更遑論審查更為繁雜的平臺規則適用爭議。法院的基本傾向是,認可平臺管理裁判過程中巨大的自由裁量空間系合理,符合主觀感受即可。(13)(2018)湘06民終622號。甚至認為平臺工作人員和大眾評審員均屬于非專業人士,哪怕錯判也應免責。(14)(2019)浙01民申138號。
基于反壟斷法提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之訴極為困難,在相關市場和市場支配地位的傳統界定方法受到互聯網行業高度動態化的價格、商品和競爭形態沖擊的背景下,無論學界還是反壟斷執法機構都尚未就平臺反壟斷標準及其執行達成共識[11]。在幾個典型案例中,法院、市場監督管理部門采取的認定方法也各不相同,純粹規范分析、假定壟斷者測試、替代分析法在不同案件中對判決的影響力也有很大差異。(15)(2013)民三終字第4號;(2018)粵民終552號;國市監處罰(2021)74號。電子商務法起草組初步擬定的四個子標準——“技術優勢、用戶數量、對相關行業控制能力和其他經營者交易時對其達到依賴性”是目前最權威的判斷標準,但仍不夠具體[1]119-120。司法實踐中審判人員受認定方法本身的爭議、學界對放寬互聯網領域市場支配地位認定標準的呼吁等因素影響,一般不會貿然認定互聯網平臺占有市場支配地位[12]。這意味著,除符合《反壟斷法》第十九條推定具備市場支配地位的情形外,平臺內經營者在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上很難形成穩定預期,沉重的市場支配地位證明責任阻嚇了信息獲取能力、經濟實力都顯著處于弱勢的原告,導致其訴訟積極性較低。顯然,市場支配地位為反壟斷法的適用關閉了大門。較之于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的適用難度和成本都較低。但我國立法尚不存在效仿亞馬遜定價案將壓榨平臺內經營者行為解釋為以擴張為目標的不正當競爭的空間。
《電子商務法》第三十五條曾因其行為要件上的強普適性與模糊性被認為可能觸發濫用風險和導致規范沖突[13],但事實恰好相反,其模糊性導致法院沒有適用的動力。加之《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送審稿)》(以下稱《反不正當競爭法送審稿》)中規制相對優勢地位的相關內容在正式立法中被刪除,導致《電子商務法》第三十五條缺乏參照解釋的對象。此外,第三十五條本身屬于只規定了構成要件的不完全條款,需配合第八十二條創設責令限期改正和罰款的行政處罰效果。若希望獲得私法意義上的救濟,需基于第七十四條這一準用性條款再行起訴,成本較高。
綜上所述,盡管相關立法都預留了保護平臺內經營者的空間,但由于立法語言的模糊及各自使用場景的局限性,導致平臺內經營者難以獲得有效救濟。要運用這些法律法規保護平臺內經營者權益,必須充分調動法院的能動性,這就需要從理論上作出必要突破,即切實考察平臺內經營者是否處于系統性弱勢地位,平臺內經營者權益是否存在被法律傾斜性保護的價值和必要。
平臺內經營者之于平臺處于弱勢地位,雖然這種弱勢地位不及消費者之于經營者、勞動者之于用人單位那樣普遍,也不能為傳統的市場支配地位理論完全覆蓋,但平臺內經營者之于平臺處于“新型的”系統性弱勢地位。互聯網平臺的發展較為符合“分層壟斷競爭結構”的特征,即互聯網領域雖然市場集中度高,但由于消費者需求多樣化,有容納細分市場的空間[14]。例如,淘寶雖然仍穩坐電商頭把交椅,但其在下沉市場的號召力遠不如拼多多,不具備市場支配地位的主體在特定市場內仍可能具備絕對的話語權。此外不具備市場支配地位、處于上升期的平臺往往更傾向于通過濫用權力討好潛在消費者,以實現擴張的目標。處于守勢、已經具備市場支配地位的平臺,在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上反而做得更完備。(16)如《淘寶網關于濫用會員權利實施細則》。通過合適的理論填補“非市場支配地位平臺濫權”這一空白,健全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譜系,應成為平臺治理的題中應有之義。
相對優勢地位是特定企業因特殊原因形成的對其交易相對人所具有的一種優勢地位,具有優勢地位的企業往往有能力選擇交易對象,甚至決定交易內容,而其交易相對人則全部或部分喪失交易內容的決定權[15]。其主要適用于競爭性較強的市場,這樣的市場中可能有不具備市場支配地位但可替代性差的企業,交易相對人往往對這些企業有極強依賴性。相對優勢地位理論的確受到很多質疑,這也直接導致反不正當競爭法送審稿第六條與相對優勢地位相關內被刪除。(17)《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送審稿)》曾在第六條中規定:“在具體交易過程中,交易一方在資金、技術、市場準入、銷售渠道、原材料采購等方面處于優勢地位,交易相對方對該經營者具有依賴性,難以轉向其他經營者。”批評者認為在經濟交往中總有強弱之別,相對優勢地位理論的無序擴張會損害經濟生活中合理的自治空間,且可以為市場支配地位理論所吸收,因而不具備獨立意義[16]。又或者,隨著相關市場與市場支配地位的識別方法進一步精細化,相對優勢地位理論將喪失意義[17]。
誠然,相對優勢地位理論的無限擴張值得警惕,但不容忽視的是,首先,相對優勢地位理論有其獨立的正當性基礎和構成要件,不是市場支配地位理論的簡單擴張。市場支配地位理論和相對優勢地位理論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討論競爭對手的優勢地位,后者討論交易相對人的優勢地位。相對優勢地位理論的范疇較之市場支配地位理論廣,因為于交易相對人有優勢者未必在相關市場有支配地位,這也決定了相對優勢地位理論可以填補“非市場支配地位平臺濫權”的空白,成為處理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問題的利器。其次,在遵循適度干預、謙抑性等理論范式的前提下,相對優勢地位理論被濫用的風險也可以得到控制,美、德、法、日、韓等國的立法實踐都可以佐證這種認識[18]。
同時,相對優勢地位理論在互聯網平臺治理領域有市場支配地位理論無法比擬的優勢,即使相對優勢地位理論不具備普適性,也應當運用于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領域。因為市場支配地位理論的證明過于復雜、成本過高、不確定性過強[19],與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的需要并不適配;而相對優勢地位的證明要求比市場支配地位低得多,可以極大地減輕平臺內經營者的舉證責任[20]。相對優勢地位理論的另一大優勢在于,其更注重個案判斷和具體的場景化分析,可以隨互聯網市場格局的變化迅速調整,可以處理雙邊市場、用戶鎖定效應等在市場支配地位理論中未得到足夠重視、但在平臺濫權中居于核心位置的問題。
在具體個案中判斷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關系是否符合相對優勢地位理論時,應考察三個要件:主體要件、行為要件和結果要件。主體要件可以拆解為依賴性和相對優勢地位兩個子要件。其中,依賴性的證明需要考慮選擇是否充足、合理[21],其理論基礎為經濟學中的資產專用性理論,該理論認為,簽訂連續合同后在契約不完備處會產生事前無法規定的剩余控制權,此權利越大者談判能力和專用性投資激勵就越強。相應地,依賴主體投入的“關系專用性財產”越多,優勢主體“敲竹杠”的機會主義行為也越可能產生[22]。平臺內經營者在“關系專用性財產”上進行高額投資是較為普遍的現象。以天貓平臺為例,《天貓店鋪保證金規則》規定店鋪基于自身性質需繳納一萬元至五十一萬元不等的保證金,《天貓2022年度各類目年費軟件服務費一覽表》規定店鋪除繳納一年3萬或6萬的服務費外,還需要按照店鋪性質繳納成交金額為基礎乘以0.5%~30%不等的軟件服務費率產生的費用,如果繳納流量推廣費用、活動保證金等臨時性費用,則投入會更多(引流費用與活動保證金和店鋪自身規模、引流能力掛鉤,難以一概而論)。此外,平臺內經營者在特定平臺積累的數據財產、數字財產也很難轉移到其他平臺。加之平臺內經營者往往以生態圈為單位使用平臺服務,其損失往往大于傳統行業的依賴主體。由于專用性財產的“套牢”、客戶群體和平臺屬性的適配性等原因,很多平臺內經營者對于平臺的依賴已經達到無法轉換到其他主體繼續交易的程度[23],平臺內經營者不存在通過改變選擇實現自由抉擇的期待可能性。
相對優勢地位的證明對公權力機關的個案分析能力提出了較高要求,畢竟“強”與“弱”本就不是絕對的概念,必須動態把握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的角力狀態,分別考察優勢主體和依賴主體。認定優勢主體時特定平臺在相關市場的份額并不是唯一的標準,應同時考察其在聲譽、用戶鎖定效應、對準入的控制力、交易相對人的轉移成本。不過,相對優勢地位的標準也不宜走向完全的相對化,寬泛地認定一切交易中在經濟上占優的主體都屬于優勢主體不利于中小互聯網企業發展。《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以下稱《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可以成為構建優勢主體評價體系的良好起點,為相對優勢地位理論落地提供支撐。同時,也應考察作為相對方的平臺內經營者是否符合相對弱勢的條件。若參照德國法中將依賴主體等同于中小企業的做法,(18)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第20條第4款規定:“相對于中小企業具有市場優勢的企業,不得利用其市場優勢。”那么,除少數具備充分的談判能力的大企業不能對平臺提出相對優勢地位的抗辯外,大多數平臺內經營者都處于弱勢地位:中小企業數量占據市場主體總量的95.68%,也是平臺經濟的主要參與者,符合主體要件的平臺—平臺內經營者關系相當普遍。
行為要件主要審查優勢企業提出的交易條件是否合理、是否會對相關市場上的競爭造成限制[21]。目前我國法律中的“公平原則”與“合理性標準”都因過于模糊而被束之高閣,不妨借鑒域外立法,將具備相對優勢地位者不可為的內容類型化后以立法形式固定。將不公平地剝削、轉移商業風險、利用當事人信息或終止合同等不符合商業道德的情形納入不合理范疇,避免不平等商事關系的依賴主體因對優勢主體的高度依賴而不敢起訴、難以起訴。具體到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領域,應將虛擬提價算法、限價政策、過于苛刻的管理規定和舉證責任規定、平臺糾紛的初審和再審機構未合理區隔等情形納入不合理范疇。
證明結果要件的難度不大,濫用優勢地位的損害一般具有復合性,直接損害交易相對人的同時也間接損害了公共利益;在損害競爭秩序時,也侵害了消費者權益,并造成交易相對人經濟損失等。
經濟生活中被擬制為平等關系的不平等關系若是侵害性大于合作性,且在該行業具有普遍性,此時傾斜保護型立法就勢在必行[24]。由于絕大多數平臺內經營者都暴露在具備相對優勢地位平臺濫權的風險之下,公權力機關有必要建立相對優勢地位平臺專門管理制度,從根源上防止平臺濫權的產生;鼓勵與引導平臺內經營者集體協商制度建設,從而確保平臺內經營者在平臺規則的意思形成階段行使磋商權,減少意思瑕疵。前兩個制度未能解決的爭議,通過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訴訟專門制度予以補救。
1.相對優勢地位平臺專門管理制度
建立相對優勢地位平臺專門管理制度,首先應確定平臺運營過程中的“安全港”,避免過度侵擾平臺合理的商業預期。可以借鑒英國《雜貨店裁決法》的做法,定期更新具備相對優勢地位的企業名單[25]。不過,英國模式相對粗糙,只是對于估值超過一定數額的企業進行專門治理。我國可以基于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在銜接和移植域外制度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其評價標準,考慮從超級平臺和大型平臺中遴選平臺進行專門治理。除考核《反壟斷法》第十八條關注的相關因素外,也應進一步細化相關市場內涵,將聲譽、對消費者的實質可替代性納入考核范疇。
其次,由于平臺規則在社會治理中發揮著類似于軟法的作用,尤其是頭部平臺的規則制定產生的羊群效應會導致中小平臺效仿跟進,因此具備相對優勢地位的平臺在變更規則、收取費用或索求額外損失賠償時應做前置合理性論證。申言之,這種合理性論證的目標為保護平臺內經營者在不違反基本商業道德、支付使用與維護平臺基礎設施及服務的合理費用的前提下,保有基本的商業話語權。
再次,公權力機關應通過頒布典型案例,倒逼行業提升自律水平,引導行業自行開展平臺規則合規風險排查。倡導平臺自治過程中遵從遵循先例原則,協助平臺內經營者形成穩定預期。
最后,在機構設置上,可以考慮在網信部門專設互聯網平臺行為管理部門處理符合相對優勢地位要求的平臺相關事宜。整合相對優勢地位平臺標準擬定、相對優勢地位平臺評選、平臺年度報告審閱、平臺內經營者權益救濟方案教育宣傳、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典型案例公布等功能,并與法院形成良性互動關系。
2.平臺內經營者集體協商制度
平臺內經營者集體協商制度的設立,應達到確保零散的平臺內經營者形成合力、盡可能讓磋商雙方實現擬制平等的效果。平臺內經營者因其孤立性、個體性、依賴性、從屬性落入被動地位,其情勢與單個勞動者有很多相似之處。不妨借鑒勞動法中以和雇主對等的集體勞動關系替代從屬于雇主的個體勞動關系的做法,將分散的平臺內經營者聚合起來,自上而下引導建立集體協商制度,自下而上開展符合相關規定的集體行動[26]。確保平臺規則經過平臺內經營者以民主程序選出的代表與平臺互動、磋商,監督平臺規則的制定,防免不合理損害平臺內經營者權益的情形出現。存在爭議時,通過調解等方式積極表達平臺內經營者的訴求。窮盡非爭議救濟時,引導全體平臺內經營者和平發動集體爭議行動[27]。
3.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訴訟專門制度
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專門訴訟制度,以填平訴訟程序中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的權力差為目標。
首先,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訴訟,對適用合理性標準和判斷相對優勢地位的能力以及同案同判的水平都提出了較高要求,可考慮將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系列案件列入互聯網法院專門管轄之列,避免不同法院、不同機構的判斷發生沖突,頻繁擾亂平臺治理的穩定性。
其次,為便利平臺內經營者舉證,應配套設置舉證責任倒置工具。平臺內經營者只需提出初步損害結果的證明,而平臺需就其損害結果和不合理的平臺規則設置之間并無因果關系進行舉證。
再次,在責任承擔形式上,應實現公益與私益的有機統一。通過設計配套的“互聯網平臺規則附帶審查制度”,允許法院在一次裁判中同時確認賠償金額和認定平臺規則無效或可撤銷,充分保護弱勢方的時效利益。
最后,應建立配套的公益訴訟制度,讓專業能力更強的檢察院或其他符合條件的組織擔任原告或發起集體訴訟,以緩解平臺內經營者舉證難和訴訟爆炸的問題。同時,在存在不正當競爭或壟斷行為時,可在裁判后轉送執法機關進行后續行政處罰程序。在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訴訟專門制度的建設過程中,法院應發揮能動主義精神,積極適用一般原則處理現行法暫未覆蓋的新型爭議。
平臺內經營者權益保護問題目前尚未引起學界太多關注,在社會自治成為主流的當下,公權力機關對介入平臺經營自治與濫權的邊界模糊之處也尚有許多顧慮。在遵循合法性要求的前提下,平臺權力存在巨大的擴張空間,大量壓榨平臺內經營者的行為被解釋為后者的自損行為。但難以忽視的是,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的關系早已超出早期基本對等的權利—權利關系,異化為高度失衡的權力—權利關系。平臺在其內部享有與公權力機關類似的威權,卻沒有受到相應的監督。法律若僅追求商事效率與形式平等,將極大地挫傷平臺內經營者的經營熱情,不利于構筑健康的平臺經濟生態。因此,立法時需充分關注平臺經濟中實質公平的實現情況,回歸相對優勢地位理論,通過建立傾斜性保護平臺內經營者的一系列制度,重塑平臺內權力格局,以實現平臺—平臺內經營者關系的擬制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