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千載律師事務所 覃海龍
破產重整制度是2006年我國企業破產法最大的突破,其基本價值在于:如果破產重整成功,最終的重整價值一定會超過直接進行破產清算給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帶來的價值,總體上增加了社會總體利益。債權人的肯定是實現破產重整目的的核心[1],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保證債權人能知悉相對應的決策信息,還要確保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獲悉的信息是真實的、完整的。信息披露制度為信息流通的制度保障,因此,構建和完善信息披露制度是實現破產重整制度利益平衡的根本保障。一是與破產清算相同,破產重整程序也面臨債務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局面,需要公開透明的信息,贏得債權人及利益關系人的認同。二是重整計劃的另一目的是吸引新投資。三是破產重整計劃是破產重整程序得以順利推進的前提,也是相關民事主體進行決策的依據,重整計劃對當事人具有約束力,公開、透明的程序有利于當事人之間達成合意。我國破產重整中沒有直接規定信息披露制度,僅有部分條款間接要求債務人企業以及破產管理人公開部分信息,難以實現信息披露制度的立法目的。本文通過闡釋信息披露制度的重要性,分析我國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制度的缺位,比較域外信息披露制度的規定,為我國構建和完善信息披露制度提供建議。
破產重整制度旨在挽救債務人企業,其間的價值沖突和利益沖突較多。破產重整制度的核心就是利益平衡,保證信息“充分、準確、對稱”的流通是消解利益沖突的重要手段[2]。首先,破產重整計劃實際上是債權人的一種“妥協”。破產重整制度實質上是中止債權人對債務人的債權求償,企業一旦進入破產重整程序,企業的收益和風險均已發生轉移,最終的利益所得者和風險承擔者均是債權人和利害關系者。然而,進入破產重整程序后,企業的經營權已轉移到債務人或者管理人手中,此時債權人只有掌握充分、全面、真實的債務人信息,才能對債務人企業進行較為全面的控制。研究表明,“較陌生人之間,熟人之間基于對彼此的了解和信任,更容易達成合意”[3]。破產重整程序強行將原本素不相識的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拉到一個共同決策的圈子,要想他們之間建立信任,從而達成交易,必然需要擁有充分相對的信息。
信息不對稱現象無處不在,信息中所蘊涵的價值逐漸得到決策人的重視[4]。民事主體在民事活動中是否取得利益及取得利益的多少,取決于民事主體是否獲得足夠的信息。破產重整面臨的天生障礙就是信息不對稱[5],信息在破產重整主體之間存在嚴重偏離,嚴重威脅破產重整的順利進行。具體表現為:首先,債務人作為破產重整的主角,手握著破產企業交易、財產等方面的重要信息,而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只是債務人企業交易方,對債務人的信息了解頗少。其次,在破產重整中,債務人企業多由法院指定的管理人接管,但此時債務人企業所面臨的風險及收益實為債權人承擔,債務人在向管理人交接企業時多表現為規避責任或者追求私人利益,所交代的信息不完全或者不真實。再次,進入重整程序的企業有所不同,公司治理失靈是常見現象,信息缺失、失真、扭曲也是常見現象。研究表明,“社會各利益主體擁有的信息資源不同,在決策過程中的力量也有差異”[6]。破產重整程序中各方利益主體由于嚴重的信息不對稱,造成了各民事主體利益的嚴重失衡,信息披露制度由此成為破產重整中不可或缺的體系構成。
若說我國存在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制度,必定是我國《證券法》中關于上市公司必須披露的影響投資人股票利益的必要信息。然而,我國《破產法》并未直接規定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規制,能體現出信息披露規則的條款僅《破產法》第81條關于破產重整計劃內容的披露。但單純的破產重整計劃內容的披露不能等同于《破產法》立法上的信息披露制度。此外,證券法和破產法信息披露規則的制度目的和設計技巧截然不同,前者的目的在于保障股票投資者的股票利益,而后者的目的在于保障債權人、新投資者、相關利害關系人等民事主體的知情權。再者,證券法對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的嚴格要求適用主體僅限于上市公司,無法涵蓋所有類型的企業。更有甚者,上市公司為了逃避債清償責任或者為了股東等當事人的私人利益,即使依照法律規定進行信息披露,所披露的信息也存在不真實和不完整的可能性。因此可見,我國立法體系中“單軌制”證券法上的信息披露制度無法滿足我國破產企業重整程序對信息披露的現實需求。
我國破產重整程序中關于信息披露散見于個別條款,反映出破產重整信息披露制度在我國仍未得到立法重視或者說重視程度不夠?,F存信息披露條款無法滿足我國破產重整對信息披露制度的現實需要,主要存在以下問題。第一,破產重整程序中信息披露具有滯后性,根據破產法,債務人企業破產重整的開始在法院裁定通過之時,但此時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對此處于未知狀態,甚至債務人提供的事實依據法院也無法判斷其真實性,那么法院此時作出裁定是否過于草率呢?第二,破產重整中所披露的信息過于簡陋,原則上,如果81條規定的內容能夠讓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作出具有權威的決策,能夠充分體現出當事人的真實意思,也能實現信息披露的目的。然而,實踐中僅有的上市公司在進行信息披露時,其內容僅僅不到30頁,難以和一個上市公司的規模相匹配,更別說是其他非上市公司了。第三,法律對債務人信息披露義務的規定不足,首先,破產法忽視了債務人向債權人及相關利害關系人信息披露的必要性。其次,立法上對管理人信息披露的相關規定具有模糊性和抽象性,導致管理人在面對債權人信息披露要求時,常以法律沒有明確規定或者不屬于管理人義務為由予以拒絕。債權人無法從債務人和管理人處得到信息。故我國必須用法律制度的形式確立破產法上的信息披露制度和證券法上的信息披露制度相呼應[8]。
域外國家和地區均建立適應其破產重整立法體系的信息披露制度,部分國家和地區的立法經驗對我國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制度具有借鑒意義。
顯而易見,債務人和破產管理人必然會承擔信息披露的法律義務。域外地區和國家紛紛通過立法進行規制,《德國支付不能法》規定,債務人有義務披露與破產重整程序相關的一切情況。在日本,債務人范圍幾乎涵蓋了所有掌握破產企業信息的領導和員工[9]。英國法中信息披露的義務主體是特定的人員,他們所披露信息的內容具體包括破產企業的財務報表。義務主體不限于現在的員工,在公司進入破產重整前的所有能進行信息披露的人均有法律義務[10]。其信息披露義務主體范圍涵蓋離職的員工,和我國的“倒查制”相似。在進入破產重整后,債務人企業可由債務人企業或者指定管理人管理企業。如若由管理人進行企業管理,則管理人也應具有信息披露義務。如《日本公司更生法》規定了管理人的信息披露義務,其對破產管理人的規定和我國關于破產管理人信息披露義務類似。此外,美國、英國、德國等國家均有相關規定。
信息披露的內容是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作出是否通過破產重整計劃的基礎。對于信息披露的內容,德國采取的是概括加列舉的立法模式[11]。美國破產法區分進入重整程序后的首次信息披露和重整計劃提交后表決前的信息披露兩大類。但美國破產法關于信息披露內容的規定較為籠統,且不同的企業信息披露內容標準不一致,甚至不同州之間的信息披露內容和程度均有所差異。采用此種技術規則規定的目的在于針對不同破產企業給予不同的待遇,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以實現個案正義[12]。由相關法律規定可知,德國要求滿足充分、準確、全面的標準,美國破產重整信息披露的內容程度可歸為“彈性”標準。
法律制度正義的實現需要法律責任的保證,沒有法律責任,公平、正義就會成為空洞的口號[13]。為了激勵破產信息披露義務人積極披露信息,各國及地區都規定了具體的法律責任。英國破產法規定,如若債務人企業未盡信息披露義務向民事主體披露信息,均構成犯罪[14]。在日本破產法中,違反信息披露行為構成刑事犯罪的,有專門與之對應的罪名和刑罰。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規定,如若信息披露義務人未披露信息或者披露虛假信息,會被處以1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并處以新臺幣6萬元以下的罰金。
總結域外經驗,域外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制度立法較為完善,信息披露義務主體債務人范圍呈現擴大化傾向。就信息披露內容和程度,各國法律規定模式不盡相同,以德國為代表的真實、準確和完整標準,以美國為代表滿足“充分”性的彈性標準,實現個案正義。就信息披露制度的法律責任,部分國家具象化法律責任,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第一,細化管理人披露信息的內容和時間節點。管理人是必然的信息披露義務主體,從法律規定來看,我國企業破產法對管理人信息披露的義務具有原則性。這就導致,一方面,管理人常以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為由拒絕向債權人即利害關系人披露。另一方面,管理人在破產重整程序中扮演管理債務人企業的角色。如若需要對每一個信息需求者進行一一的信息披露,對于繁忙的工作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必定增加破產重整程序的成本,嚴重影響破產重整程序的順利進行。因此,需要進一步細化管理人披露信息的內容和時間節點。第二,擴大債務人范圍。債務人是天然的信息披露義務人,對企業信息的掌握最全面、最充分的無疑是債務人。我國企業破產法規定債務人及有關人員僅指企業的法定代表人及經人民法院決定的企業財務管理人員和其他經營人員。我國可以借鑒日本破產法的規定,明確將債務人企業現在的員工、曾經在破產企業入職并且擁有必要信息的員工,以及經法院指定的破產企業的股東均納入信息披露義務主體。
我國破產法規定的破產重整程序中信息披露內容單一,缺乏可操作性。理論上,凡是會影響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行使破產重整計劃表決權的以及之后的決策信息都應涵蓋到信息披露的內容范圍。有學者建議全盤嫁接美國的信息披露制度,但我國缺乏具體的規則條款和實施制度的支撐,容易被架空。有學者提出,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的內容可作以下分類:第一,基于債務人企業繼續經營因素的信息披露。第二,基于破產重整計劃決策的信息披露。第三,助力重整計劃投資判斷的信息披露[15]。我國破產法可同時結合借鑒德國和美國關于破產重整中信息披露制度的做法,采取“彈性”的立法模式,首先列舉出需要披露的與債權人極利害關系人決策相關的一切信息,再根據不同企業的需要,列舉出最為重要和典型的信息披露清單。
法律責任是一種懲罰和糾錯機制。我國《破產法》對違反信息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的規定散見于《破產法》部分條款,但可操作性不強。如法律規定了程序法階段的強制措施,如拘傳、罰款等,但對信息披露義務人未盡法律義務侵犯到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利益時,卻沒有實體法上相應的民事侵權責任。此外,就信息披露義務人違反法律規定時法院應處罰款無具體的數額標準,以及缺乏如何確定數額的方式。依據我國企業破產法的規定,如若違反法律規定構成,構成犯罪時,要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但在我國刑法實體法上并沒有規定具體的罪名和罪行。由此法律責任部分可借鑒日本破產法中的規定,以懲罰違法信息披露義務的義務主體。
破產重整旨在使破產債務人企業重生,然而破產重整過程中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引發債權人及利害關系人無法作出充分體現其意思表示的決策,常常阻撓破產重整程序,信息披露制度成為實現信息流通、程序正義的必要條件。當前我國僅存在證券法意義上的信息披露制度,破產法上的信息披露制度仍屬立法空白,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構建和完善我國破產重整中的信息披露制度迫在眉睫,應細化違反信息披露義務所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使之具有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