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芳 王成瑞
(1.齊魯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2.濟南市萊蕪區花園學校,山東 濟南 271100)
王余佑是明末清初大動亂之中涌現出的一位燕趙奇人,他不僅是慷慨任俠的豪杰,又是熟習兵略王霸之奇才,還是北方理學大儒孫奇逢的門人弟子,同時也是慷慨悲歌的詩人。張京華先生稱:由顏李學派而言,王余佑為“明末清初北學的先驅”[1]309;而由鹿善繼之江村學案、孫奇逢之夏峰學案溯源,王余佑可謂為北學中堅[2]14。目前學界對王余佑的研究,以張京華先生為代表,對王余佑的理學思想、兵法戰略、武術成就已經進行了較為細致深入的闡發,取得了豐碩成果。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對王余佑的詩歌創作尚未見學界有專文闡發。故不揣谫陋,試對其人其詩稍作解析,以期對全面了解王余佑的成就稍有補裨,并就正于海內方家。
王余佑(1615——1684),字申之,一字介祺,號五公山人,先世為小興州(今河北灤平)人,宓姓,明初遷保定新城,改王姓。早年師從孫奇逢、鹿善繼、茅元儀等人問學。甲申之變發生時,王余佑正校試于易州,聞訊后投筆而歸,路經容城,與孫奇逢共謀起兵。其父王延善率三子建義旗,聚眾千余人,會同孫奇逢共同收復了雄縣、新城、容城三縣,并誅殺了李自成所署偽官。清兵入關后,義軍被遣散,王延善遭仇家陷害,以抗清之罪被捕入京,王余佑之兄余恪慷慨赴京,與其父延善共同罹難。其弟余嚴夜率壯士入仇家,殲老幼三十余口,部行公文,緝拿余佑、余嚴、余厚等兄弟,幸得保定知府朱嵚、易州道副使黃國安排解方得以免除。父兄遇害后,王余佑痛不欲生,招魂葬父兄畢,奉繼父母隱居易州五公山雙峰村,自號五公山人,躬耕養親,三十年不入城市,讀書治學益勤。
從順治七年(1650)開始,王余佑復從其師孫奇逢研治經史,務實學,兼文武,講忠孝。孫奇逢贊曰:“申之見解已極分曉,既得同人之助,當益自策勵。”[3]107康熙十一年(1672),王余佑應河間知府王奐之請,主纂《河間府志》,成書后王奐為其在獻縣置宅,聘請他主講獻陵書院,培養門人弟子眾多,四方豪俊爭相造訪。晚年幅巾褐氅,乘牛車往來上谷、瀛海、嵩岳間,兒童野夫見其過,皆聚眾迎觀曰:“王先生來矣!”康熙二十二年(1683),弟子李塨聞其在蠡縣閻中寬處,派車迎至家中,傳授槍法刀法。是年冬,王余佑在弟子李興祖家中病篤,賦《絕命詩》曰:“一天雷電收風雨,欲使乾坤暗里行。尚有高靈護殘喘,爭留面目見諸生。”[4]269卒后門人私謚莊譽,世稱莊譽先生。
自孫奇逢歿后,北方學者以王余佑為尊,門人弟子中的顏元、李塨后來皆成為北方實學大師。李塨《夜思五公先生》云:“誰舒天地之大文,先生竟爾騎白云。天地何不智?使君日月光不麗。山川何不仁?使君草木空呻吟。云高南斗聾,唧唧何處蛩?淚下如霰不可掃,馬奔輪轉心
。”[5]504黃彭年《新城縣重修圣廟碑記》云:“有明之孫鹿、國初之顏李,莫不敦崇大節,焜耀儒林,即以新城一邑而論,遠則道遠之博、許茂之精,近則五公山人懷文武之才、抱忠孝之節,隱居樂道,確乎不移。……士之有志于圣人者,聞諸賢之風,其亦知所興起乎!”[6]
王余佑著述甚豐,有《乾坤大略》十一卷、《居諸編》十卷、《皇輿志略》、《十三刀法》一卷、《涌幢草》三十卷、《五公山人集》十六卷等。其著作多散佚不傳,詩文集《涌幢草》三十卷只見于前人著錄,迄今未見,或已散佚,僅有門人李興祖編纂的《五公山人集》傳世,然因被清廷列為禁書,亦流傳殆危。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人詩文集匯編》第52冊收錄了王余佑《五公山人集》。今人張京華先生將此本整理點校,2011年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此外,遼寧圖書館還藏有王余佑的手鈔本詩文集《甲申詩集》《甲申二集》《甲申三集》,是頗為稀見之文獻。于萬復先生將《五公山人集》及“甲申”三集中的王余佑詩歌輯出,編為《王余佑詩集》,由河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以上這些文獻整理為學界研究王余佑詩文提供了極大方便,以下便據《五公山人集》及《王余佑詩集》試對王余佑詩歌內容及藝術風格進行解析。
作為一個國破家亡的明遺民,父兄均為清廷所殺,王余佑無疑具有強烈的反清復明意識,這在其詩歌中均有反映。其《題濟南大明湖呂祖廟》云:“此泉曾飲胡兒馬,未識先生記得不?背后青峰肯解我,定教血染大明湖。”[4]267從中可見其對滿清政權的刻骨仇恨。又如《滿江紅·和岳武穆》云:“腰下劍,光如雪。男兒氣,耿不滅。望神州陸沉,漢家宮闕。何人為作西歸賦,英雄徒拭東風血。須有時,雷雨遍乾坤,洗帝闕。”[4]184詞中同樣抒發了欲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英雄壯志。潘承玉指出,清初遺民詩人形成了比較系統深刻的詩史觀念,重視“以詩補史”“以詩正史”,強化詩史的紀實敘事功能[7]55-60。在王余佑的“甲申三集”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到以詩存史的痕跡。如《見故鄉流戶有感》記述了清兵野蠻圈地對河北人民的迫害,《剃發志感》《剃頭后見公弼》《賓興之期,時已有剃發之令矣,諸士頭顱突然,地主仍命是日著衣冠,前一夜旅宿感賦》等詩寫清初“薙發令”后被迫剃發的痛苦感受。由于始終不能忘懷故國,王余佑被迫改發易服后在詩中常有黍離之悲,如《闊領山衣屢典不售》云:“無錢呼取典山衣,幾次相將未售歸。不是質家嫌百結,先生制度與時違。”[8]107其所典當之山衣屢不獲售,是因為這件衣服仍保持著前朝舊制,此詩通過衣服的樣式表達了王余佑對明王朝的無限留戀之情。又如《申之嘗言不如作一戲子,時人不解其故,詩以曉之》云:“傲骨年來誰與歡?欲隨優孟強登壇。情知歌笑非吾事,圖帶叔敖舊日冠。”[4]155時人不理解王余佑為什么想作一個戲子,實際上他在意的并不是那些戲劇情節,而是在戲臺上才能夠有機會再次穿戴一次前朝衣冠,從中可以看出王余佑的遺民本色。另外,《秋期不赴因述懷》則表示堅決不赴清廷科舉,詩云:“照眼槐花近小樓,晚涼吟罷更生愁。文章也自堪登第,無那西風非舊秋。”[4]156俗話說“槐花黃,舉子忙”,清廷的丙戌秋試馬上就要開考了,以王余佑之卓絕才華完全可以輕取一第,但作為一個身負國難家仇的反清志士,他豈能去參加科舉,又豈能去入仕滿清!“無那西風非舊秋”,是隱晦地指舊朝往日,說明其遺民立場非常堅定。
從《王余佑詩集》可以看出,王余佑常與志同道合的明遺民互通聲氣,如《石頭吟》(又名《十望歌》)詩序云:“有美一人,曰傅青主。我不見之,我思大苦。聊以作歌,寫我心腑。傅之其人,留茲晉土。冀其見之,勿我遐阻。”[4]142可知其與傅山為莫逆之交。又《陳去病詩文集》載:“(彭蘊秀)先生又于其暇,率三四遺老與五公樽酒浩歌,睥睨笑傲,吊河山之興廢,付涕淚于一觴,時人莫能識也。”[9]535亦可知王余佑曾與彭蘊秀等遺民一起詩酒唱酬,抒發黍離之悲、滄桑之慨,寄托亡國哀思。明遺民群體義不仕清,以氣節相砥礪,對屈原、杜甫詩歌中的忠愛精神與陶淵明的不合作態度極為推崇,故明遺民詩歌中對兩位大詩人的模擬學習最為常見。徐世昌《晚晴簃詩匯》曰:“(王余佑)與及門論詩,謂詩本性情,必以忠孝為根柢。子美入蜀、子瞻海外,忠君愛國之念肫然于中,觸景流連,遂為詠歌嗟嘆不已,此蓋自道其意。然詩亦多端,其佳處不盡在此。”[10]352王余佑以杜甫、蘇軾為楷模,提倡忠孝精神,不僅是其儒學思想的體現,更流露出濃厚的家國意識。在其詩文集中,有許多緬懷明末死難的志士仁人、節婦孝子之作,如《吊朱貞明》曰:“一生俠烈氣,熱血沸重泉。力屈空填海,魂歸欲叫天。凄風悲馬鬣,苦月冷漁船。蘆荻蕭蕭處,誰憑義士阡。”[4]35《過立節吊袁紫煙將軍墓》曰:“一世英雄氣,蕭條何處歸。龍精埋地血,馬革繡苔衣。空憶頻陽臥,難籌即墨圍。遙憑宿草墓,雨淚不勝揮。”[4]39另如《晉十一忠八義》對明末死難的忠臣義士蔡德懋、趙建極、周遇吉等人予以傷悼詠嘆,由于悲憤填臆、氣結難平,故純任性情,甚至不求押韻和句式的整齊,給人亂頭粗服、不衫不履之感。與傅山、顧炎武等明遺民一樣,王余佑也試圖通過全國的考察游歷,與各地反清力量互通聲氣,圖謀恢復。然而隨著抗清力量的漸次消歇,清廷的統治漸趨穩定,王余佑等明遺民的恢復希望也逐漸破滅,他們只好效仿陶淵明過起了隱居生活。《偶句足成有懷山中諸友》云:“云樹千層水一灣,幽人此際好閑閑。釣磯坐去攜殘卷,樵斧腰來耐遠山。寧子不離牛口下,石生何事馬蹄間。總無長統良田樂,丘壑生涯足閉關。”[4]47《用寄藹公韻示文輔》云:“壯心看漸冷,且共老漁樵。”[4]21在這些貌似閑適的詩歌背后,其實正隱藏著明遺民心中共同的深哀劇痛。
不過王余佑的反清復明意識在詩中只是偶爾流露,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避禍,他都只能把這種強烈的民族情感隱藏起來,故其《偶感》云:“逢人只合長緘口,避客終當諱讀書。”[4]47《偶詠》云:“為避風波鎮閉門,安心不說舊朝恩。無端夢起蘭根土,自取青衫拭淚痕。”[4]116為了離群避禍,詩人只好閉門索居,閉口不談舊朝之恩,想起前朝舊事,只能暗自掬一捧清淚。“蘭根土”,乃用南宋遺民鄭思肖畫蘭不畫土之典,隱言國土為北人所奪之痛。《清詩紀事初編》稱王余佑“詩似謝皋羽(翱)、鄭所南(思肖),文模陳同甫(亮),然辭旨隱約,不作陵厲指斥之語”[11]152,這正是所有明遺民在清朝統治下采取的全身避禍之道。他在《馴雀詠序》中說:“祁署有二鵲,時來近人,童子輒以粒食之,依依無懼色。忽一日為小婢所得,仍放去,此后再不近人矣。嗟乎!山梁色舉,海畔驚飛,網不可以再罹,心不可以常忖,物固有然,人亦宜爾。機已發而惘然歿避者,對此可以稍思矣。”[4]137此詩以鳥喻人,道出了詩人在清初森嚴網羅下如履薄冰、時刻警醒的避禍心態。
王余佑是明末親歷金戈鐵馬的英雄豪杰,那些慷慨激烈的往事常盤繞其胸中,故于詩中常撫今追昔,感慨不已,王源《五公山人王余佑傳》便稱其“感激慷慨之志,一發于詩”。如《感懷》云:“世事如翻掌,流光似逝波。英雄零落盡,空噫大風歌。”[4]145《步答魏澹園》曰:“平生豪宕意,白發作閑人。倚馬心猶壯,屠龍技已貧。酒杯妨病眼,詩卷累余身。勖我真良藥,躊躇動遠神。”[4]32《燈下起草,眼花感賦》云:“倚馬才猶在,挑燈淚暗傷。平生飛動意,到此倍凄涼。”[4]76《讀史》云:“橫腰一劍血猶新,不盡恩仇肯贈人。千里訂交尋義俠,兩番破產為君親。逃余伍子還堪將,浪去韓候未是貧。白眼世情何見論,安排只手挽金輪。”[4]172這些詩歌充分展現了王余佑的豪俠本色,將其壯志未泯的落寞之情表露無遺。在詠史詩中,他也常常通過對歷史人物的憑吊來表達個人的悲壯情懷。如《過瀛吊高斗南先生》云:“天運同逝水,孤忠難奏功。廿年江海上,悲歌動秋風。浩氣凌霜白,血淚灑杯紅。嘆息此人去,蕭條燕趙空。”[4]268在對高斗南悲劇命運的深沉詠嘆中,無疑同時也寄寓了王余佑個人的悲愴與不甘。
通讀王余佑詩歌可以發現,他心中有著揮之不去的“絕頂”情結。當然其登山有時是考察山川形勝,思考用兵方略,這大概與其撰寫《乾坤大略》一書有著密切關聯,如《題萆山二首序》曰:“余游鹿泉,見憑吊者多在土門淮陰祠,而此山絕遠,登眺者蓋少,罕有紀其跡者。余乙酉冬偶登,因二詩以紀之,且以此山之形勝為不可沒云。”[4]147不過更多時候,詩人登上絕頂是為了抒發壯志難酬、復國無望的苦悶,排遣胸臆間奔涌的萬千心事,正如謝皋羽之西臺慟哭一般。李塨《顏習齋先生年譜》稱王余佑于甲申之際“隱居五公山雙峰,每登峰頂,慷慨悲歌,泣數行下”[5]605,這在其詩歌中多有體現。如《寄懷北城諸友》云:“愁來松下三秋句,消處峰頭數寸云。”[4]255《登山游詩紀》中載,其與友人游釜山,乃黃帝會諸侯合符之地,遂作《釜山岳廟左題》曰:“帝馭龍升久,合符尚有山。萬年人氣肅,百里甸煙環。古樹村村聚,春云片片閑。弓裘何處是,尊酒酹苔斑。”[8]215此詩表面上是對黃帝龍升的緬懷,實則暗含對崇禎帝的吊唁。又如《山中賦贈張元甫》云:“攜手峰頭談往事,長林豐草總傷神。”[4]69《入山留謝諸友》云:“不是仙家不是僧,游行惟仗一枯藤。世間塵事休相訪,身在云煙幾百層。”[4]107《山上和劉靜修先生韻》云:“名山常是晚年游,皓首青峰對肅秋。卻憶題詩劉贊善,至今絕頂姓名留。”[4]119他總是期待在人跡罕至的峰頂,和志同道合的同道促膝長談,互訴心曲,如其贈給傅山的《石頭吟》云:“西山一片光明石,與君風雨坐峰頭。”[4]142“光明石”,顯然是隱指大明;而矢志于恢復的兩位勝國遺民不畏風雨并坐于峰頭,他們會談些什么呢?一定是在共謀如何恢復大明的江山社稷吧。不過王余佑也知道,在險峰絕頂的慟哭和喟嘆并不能使他真正得到解脫,眼前的大好河山已經淪喪于異族之手,對此只能徒增傷懷罷了,故《山中久住》云:“攀崖造頂幾回游,匹馬先歸詠四愁。”[4]119《題寤言序》則慨嘆曰:“若使逃名能度世,蒲團壓破萬山頭。”[4]120總之,英雄失意、壯志難酬是王余佑詩歌的主調,其慷慨悲涼、意氣縱橫的風概令人聳然動容。王源《五公山人傳》曰:“予久知山人名,特不詳其生平。后交李剛主,始聞其詳。而今乃得讀其遺書,撫卷流涕曰:此諸葛武鄉之流也!天之生此人也,謂之何哉?既已生之,又老死之,天乎!吾不解其何意也!”[8]396張其淦《明代千遺民詩詠·王介祺余佑》曰:
介祺青主友,陣圖寫滿紙。倚馬數萬言,雷電發目齒。豈料命世才,終老巖壑里。五公號山人,醉臥呼不起。王公志高山,于公志流水。愛聽成連琴,一洗清凈耳。[12]288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清初更是出現以申涵光為代表的“河朔詩派”。目前所見文獻中尚未找到王余佑與“河朔詩派”詩人交往的材料,但竊以為這并不妨礙王余佑可廁身于河朔詩派之中。作為慷慨悲歌的英雄詩人,王余佑當之無愧地可與申涵光為首的“河朔詩派”鼎足并肩。對王余佑的詩文,四庫館臣多有貶損之詞。《四庫全書總目》之《五公山人集》提要曰:“恒以談兵說劍為事,又精于技擊,喜通任俠,不甚循儒者繩墨,其詩文皆不入格,考證尤疏。”[13]1636對于四庫館臣“考證尤疏”之評,王余佑定當頷首認可,因為他本不屑于繁瑣考據。然因王余佑是“談兵說劍”“喜通任俠”的武人,便貶損其“詩文皆不入格”,無疑是四庫館臣的個人偏見。王余佑好友田桐說他“講求王霸之術,不屑屑于章句,偶為詩辭,務求粗豪,恐傷元氣、 損壯志也”[14]392,這才道出了王余佑對詩歌技巧不甚在意的真正原因。實際上,已有論者指出,明遺民詩歌中普遍存在著不暇求工而情至則工的普遍傾向[15]526-534。王余佑也正是如此。作為有志難騁、被迫隱居的志士,王余佑只是借助詩歌這種形式消遣苦悶,通過寄情山水、聯系同志抒發胸中積蘊的雄韜偉略,又豈暇計較詞句之工拙?當然更不屑于斟酌章句。于萬復先生在《前言》中將四庫館臣“詩文皆不入格”之評理解為“其詩作不太受格律束縛”,說他“不是不懂格律,不是不會錘煉詞句,而是不愿受格律的拘束,不愿因雕琢詞句而損傷詩作的‘元氣’。他有雄才大略,不屑于在這些枝枝節節上花費時間精力”[4]8,這種說法雖有一定道理,然檢核王余佑留存的詩作,卻并不完全符合事實。檢核整部《五公山人集》及《王余佑詩集》,其絕大部分詩歌對仗精工,粘對純熟,章法嚴整,又怎么說他在格律上未曾留意呢?
至于王余佑詩歌的風格特色,于萬復先生在《王余佑詩集》的《前言》中說:“王余佑詩歌明白平易,清新流暢……極少有晦澀難懂的詩句和詩篇。”[4]7所論雖大致不差,然“明白平易,清新流暢”似不足以概括王余佑詩歌之整體藝術風貌。懸揣于先生所論,似出于李塨“工詩字,浩氣清風,見者傾倒”[5]605之評。縱觀《五公山人集》,王余佑的慷慨悲歌中雖不乏明白平易、清新流暢之作,然其藝術風格卻不僅限于此。竊以為王余佑詩歌之主體風貌是清剛雄健,同時亦不乏跌宕疏朗,這種風格的形成與其特殊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其詩歌之所以給人以“明白平易,清新流暢”的印象,這與王余佑的創作內容及個人學養有關。王余佑本身是剛毅果敢、慷慨豪邁的英雄,又從小受到理學熏陶,注重知行合一、養氣修身,尚節義,輕生死,重然諾,故其發而為詩文,氣暢理足,往往脫口而出,王源《五公山人王余佑傳》中便稱其“為文數千言立就”,這樣創作出來的詩文當然容易給人留下“平易流暢”之感,然而其藝術風格卻并非以“平易流暢”而能概括者。
關于王余佑詩歌之藝術宗尚,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稱其佳處“觀杜、蘇集自見”[10]352,其論可謂知言。王余佑顯然通讀過杜詩,且對杜詩下過一番功夫,故其《偶吟》曰:“閑攤鳳尾臨王帖,自拂虬髯賦杜詩。”[4]93又《顯月齋集序》曰:
人之負慷慨堅確之氣者,率與時齟齬而不合,故于仕途亦坎壈。杜工部以挺出之才,未登要路,虛其致堯舜、淳風俗之志,窮愁有骨,流注篇章,人賞其詩之工,而不知其人之可大受也。[8]193
他對杜甫“與時不合”“窮愁有骨”表示激賞,其中也體現出個人情志。王余佑《皇輿志略》論陜西曰:“陜西山河形勝甲天下,周、秦、漢皆起于此,以成帝業,隋唐因之。唐張仁愿筑三受降城于河外,布置昭然。榆林河套,兵銳地腴,甘涼以西,番虜可招而用,昔人所云關西出將,關東出相,信不誣也,杜甫詩云:‘秦中自古帝王州’,于此益信。若漢中稱重鎮,又宜加控制矣。”[16]482-483王余佑在論軍事地形時仍會聯想到杜詩,正是其平時沉潛杜集之自然流露。又如《秋夜與耿友梧、耿保汝同榻,因憶子美“夜眠秋共被”之句》曰:“境逢同調洽,話到古人傳。”[4]246他因與友人同榻共被,遂想起杜甫“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之句。《筑喧臺》云:“典衣買得墻東地,且可迎陽向暖天。若待詰貲王錄事,幾時結果草堂緣。”[4]100杜甫修復草堂時王錄事曾許諾為提供資助,卻遲遲不能到位,故杜甫寫詩催問,作《王錄事許修草堂貲不到聊小詰》,詩云:“為瞋王錄事,不寄草堂貲。左屬愁春雨,能忘欲漏時?”[17]1133可見王余佑此詩正是化用杜詩之典。此外,王余佑晚年在獻縣講學,亦曾在友人的幫助下建造迎薰亭,所以他在《迎薰亭詩序》序中曰:
昔杜少陵營茅屋,王司馬送貲材助成之,故杜詩云:“憐我營茅屋,攜錢過野橋”,至今傳為佳話。余寓居獻陵,欲構一楹,為偃仰所,而無其具。徐孚尹送木材一車,解殿一借磚木兼造塹,彭蘊秀乃輦柴以落其成。余廢棄閑身,非少陵雅望,而諸公高誼則遠軼王司馬矣。時屬盛夏,偃仰其中,頗有薰風南來、殿角生涼之意,遂題“迎薰”。以視少陵草堂,廣狹不同,雖無榿林礙日、籠竹和煙之概,而一卷一幾,婆娑于土銼紙窗之下,三五良朋朝夕談讌,陶然不知老之將至,或亦有不愧少陵者。聊著荒言,以述其志,質之同儕,和而歌之,其亦仿佛草堂諸詠耶?[4]28
杜甫當年在成都西郊營建草堂時,有一位王姓司馬慷慨解囊,承擔了全部費用,杜甫十分感激,作《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遺營草堂貲》云:“客里何遷次,江邊正寂寥。肯來尋一老,愁破是今朝。憐我營茅屋,攜錢過野橋。他鄉惟表弟,還往莫辭遙。”[17]730-731王余佑將自己營建迎薰亭之事與杜甫修建草堂進行類比,從中可見他對杜詩的熟稔。又如《甲申二集》中有《中元日詩序》曰:
自余寓三借堂,寂無一人,惟終日踞床閉門而已。忽中元日有饋白酒一壺者,無與共飲,余乃入齋取床頭書,任手翻之,得《阮嗣宗傳》,大喜曰:“得此一位嘉客,足了此一壺酒矣!”乃置芥根一塊、鹽一勺于庭,與相勸酬,極歡而罷。時復有杜子美在旁,余曰:“此客昔為白酒醉死,恐其忌此,不敢強之飲,令之聽詩而已。”[4]200-201
詩云:“一代詩名竟若何,聞余豪飲應狂歌。牛炙白酒不須忌,畢竟如君得味多。”[4]201在無邊的寂寞中,王余佑只好虛擬地拉來阮籍和杜甫兩位詩人與其共飲,并借杜甫卒于“牛炙白酒”之故事,慨嘆一代詩圣命運之坎坷,當然是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顯然他是將杜甫引為知己的。
另外,王余佑在其詩歌中經常化用杜詩。如《哭次女》“姊妹窗前學語時,捋須爭誦老夫詩”,系化用杜甫《遣興》“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偶占》“青鞋布襪久因循”,化用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青鞋布襪從此始”。韓成武先生指出,杜甫是將“當句對”引入七律的第一人。[18]178王余佑在詩中也有意識地對這種特殊對仗形式進行學習模仿,如“身原漢裔還思漢,家既清朝卻戴清”(《與滿洲人翟姓者語往事志感》)、“開國遽關亡國恨,微臣盡識去臣機”(《讀大明遜國遺事》)、“有我尚玄或尚白,從他呼馬更呼牛”(《賓興之期,時已有剃發之令矣》)等等。另外,王余佑有些詩歌的整體構思系出自杜詩,如《破茶器》云:“缺口疑如月未盈,猶堪爐底沸松聲。興來供得盧仝碗,不羨當年折腳鐺。”[4]91按,此詩全乃模仿杜甫《少年行》:“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傾銀注玉驚人眼,共醉終同臥竹根。”[17]848杜詩謂農家的老瓦盆與富貴人家的銀壺玉盞具有同樣的功能,故不必嫌貧愛富;而王余佑此詩則謂破茶器猶堪于爐燒煮,并不羨慕那名貴的折腳鐺,其構思和杜詩可謂如出一轍。此外,王余佑詩歌亦有學習陶謝、李白、高岑、李賀、蘇軾等人之處,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贅述。
總之,王余佑詩歌表現出強烈的反清復明意識、慷慨激烈的英雄情懷及難以排遣的苦悶之情,展現了其于明末清初之際曲折復雜的心路歷程,具有以詩存史的意義。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中貶損其“詩文皆不入格”,實屬偏見;而今人以“平易清新”概括王余佑詩歌風格,亦未能準確把握其詩歌的總體風貌,對其藝術淵源亦缺乏明確認識。實際上王余佑詩歌師法盛唐,有明顯的學杜痕跡。從整體上來看,王余佑詩歌具有清剛雄健之風,同時亦不乏跌宕疏朗之作,堪與申涵光為首的“河朔詩派”鼎足并肩,共同對燕趙詩壇慷慨悲歌精神特質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