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社會權力的水權
——山西汾陽賣水案個案研究

張小萍，李 晉

(呂梁學院 歷史文化系，山西 離石033001)

學界有關山西水利社會史的研究屢見不鮮，但大多關注整體區域下的普遍類型，包括類型學范疇下的水利社會、水利使用變遷的景觀勾勒、水利祭祀制度與水利傳統等，但對于水權觀念及其背后的權力運動的探討仍存在著很大空缺。本文旨在以民國十年汾陽賈家莊鎮西陳家莊村賣水案為線索，在馬克思“社會權力”視閾，探討水權所表達的社會權力屬性，并初步揭示民眾、官員互動下的水利鄉村社會。

一、馬跑泉的“泉域社會”與西陳家莊村

(一)西陳家莊村概況

西陳家莊是汾陽市賈家莊鎮的一個村莊。地處縣城以東，距離汾陽縣城大約2千米，距離縣城大約5.5千米。村莊呈北偏西長方形，東西長1.1千米，寬0.6千米，面積4.16平方千米[1]45。

學界對西陳家莊的研究成果豐碩。邊疆的《民國時期汾陽縣鄉村聚落地理研究》[1]45對西陳家莊進行了具體的田野考察，并結合文獻資料，在此基礎上以歷史地理學的研究方法繪制了民國八年(1919年)的西陳家莊概圖(見圖1)，為本文的研究提供基礎。

圖1 民國八年(1919)西陳家莊村落圖

西陳家莊的歷史久遠，流傳下來的史料頗多，最負盛名的有劉天成所著《汾陽西陳家莊鄉土志》。劉天成，字汝玉，號韞齋，汾陽西陳家莊人。他出生于清光緒二年(1876年)，卒于1940年，日本東京弘文書院師范專業畢業。編纂者于1923年著手修《汾陽西陳家莊鄉土志》，1927年修成。作為一部從民國時期保留下來的較為完備的村志，其在山西村志中的地位不容小覷，其中記載有疆界、戶籍、村制、水利四卷，內容豐富[2]。據《汾陽西陳家莊鄉土志》載，西陳家莊原名神武鎮，狄青曾經在此地游歷，當地居民以“欽公之神武，因以名鎮歟！”故名。其卷三系統地記錄了民國十年馬跑泉流域的一起買賣水案，其中疑點頗多。

(二)“泉域型”水利社會——馬跑泉長時段變遷

1.馬跑泉及其傳說

關于馬跑泉的官方記載，最早可追溯至順治年間的《汾陽縣志》。“潤濟侯廟在馬跑泉上，唐賀魯將軍祠，宋封潤濟侯，有知汾陽軍事周煒記：‘見藝文年久傾圯。’明萬歷十二年知州白夏大加修理，一在府城裹比街西，洪熙年間重修。”[3]28該段文字基本梳理出馬跑泉的變遷，即唐代設祠，宋代封侯立廟，明清重修。順治《汾陽縣志》還載：“馬跑泉本源公水，又名壺溪，源出府城西北三十里白彪山麓。相傳后魏賀魯將軍駐師此山，馬跑得泉，故名。其水遠山南注，至谷口轉折而東，歷城東比效十村，灌田萬畝。東南文湖水合，雨澤禮澍，則長流而入于汾，以故東方多沃壤焉。”[3]10這其中包含多種重要信息，馬跑泉古名公水，又名壺溪，也首次提到了“賀魯將軍馬跑得泉”的傳說。

康熙《汾陽縣志》記載了汾陽軍事周煒的《潤濟侯廟記》。《汾陽金石類編》對此碑文的成文年代進行考證：“考文內崇寧間，許侯上神之功，始以‘永澤’榜廟，即崇寧五年碑，知州軍事許天啟所請。又文云后十年乃有是封，以崇寧五年計，至宣和元年已十年，則此碑首敘宣和元年夏五月等語，當即是年所勒。”[4]268可驗《潤濟侯廟記》非偽。《潤濟侯廟記》載：“咸言距州三十里，有祠曰賀虜，將軍在后魏嘗屯兵山下，水遠士渴，馬跑地出泉，令疏其流溉田數千頃，歲時亢旱，有請必驗。”[5]58這也證明宋已出現“賀魯將軍馬跑得泉”的傳說。

乾隆年間，對于馬跑泉的記載變得系統且條理化，這要歸功于被聘修方志的戴震。戴震纂《汾州府志》對“賀魯將軍馬跑得泉”傳說提出質疑，并作了詳細考證。《汾州府志》載：“潤懠侯廟，在府城西北白彪山麓，宋崇寧間稱永澤廟，《宣和元年封潤懠侯碑銘》，知汾陽軍事周煒撰：‘土人稱為賀魯將軍。’”[6]2這進一步將可考的賀魯將軍馬跑泉傳說溯至宋。周煒所撰《宣和元年封潤懠侯碑銘》實物已散佚。康熙《汾陽縣志》的崇寧五年碑文《潤濟侯廟記》可與戴震考 “土人稱為賀魯將軍”相證。《汾州府志》載：“府城內，及介休縣北河村孝義縣西北郭村，亦立廟元。至元中，馮鈺撰《河村新修潤懠侯廟記》以北魏源賀寶之案‘白彪山之馬跑泉即水經原公水，以趙襄子之臣原過得名，后世猶有原公池之稱，俗傳北魏賀魯將軍駐師于山馬跑得名，故其泉一名賀魯泉，又名馬跑泉。’考之北魏無所謂賀魯將軍者，馮鈺因原公池之目，遂歸于源賀三晉之原過。’在北魏源賀之前八百余年，馮氏未察公水為古名，而原源音同，又取一賀字傳合，鑿矣。”[6]2-3此著重考馮鈺《河村新修潤懠侯廟記》一文對于“賀魯將軍”一名的來源，因原碑已佚，無可考。“唐時突厥室黠密可汗之五世孫名賀魯，屢入寇，顯慶初，西域平，蕭嗣業執之以歸，賀魯謂嗣業曰：‘我亡魯也，先帝厚我則背之，今大降怒罰尚何道，且聞漢法殺人必都市，我愿就死昭陵謝罪于先帝也。’既至獻昭陵，赦不誅，裂其地為州縣。賀魯死，詔葬頡利冢旁，記其概于石。”此處記載之“賀魯”指唐阿史那賀魯，《新唐書·列傳一百四十下》載：“賀魯、咥運將奔鼠耨設，至石國蘇咄城，馬不進，眾饑，赍寶入城，且市馬，城主伊涅達干迎之，既入，拘送石國。會彌射子元爽與嗣業兵至，取之。乃悉散諸部兵，開道置驛，收露胔，問人疾苦，賀魯所掠悉還之民，西域平。賀魯謂嗣業曰：‘我，亡虜也，先帝厚我，我則背之，今天降怒罰，尚何道？且聞漢法殺人必都市，我愿就死昭陵，謝罪于先帝也。’帝曰：‘先帝賜賀魯二千帳主之，今罪人既得，獻昭陵其可乎？’許敬宗曰：‘古者，軍凱還則飲至于廟。若諸侯，獻馘天子，未聞獻于陵。然陛下奉園寢與宗廟等，可行不疑。’于是執而獻昭陵，赦不誅。”[7]6065《唐會要》載：“顯慶三年十一月，蘇定方俘賀魯到京師，上謂侍臣曰：‘賀魯背恩，今欲先獻俘于昭陵，可乎？’許敬宗對曰:‘古者出師凱還則飲,至策勲于廟，若諸侯以王命討不庭，亦獻俘于天子，近代將軍征伐克捷，亦用斯禮，未聞獻俘于陵所也。伏以園陵嚴敬義，同清廟陛下孝思所發在禮無違，亦可行也。’”[8]320均可與之相證。《汾州府志》又載：“是賀魯實有其人，然在唐而非北魏，其足跡亦未至于河東，白彪山之麓名壺盧谷，此泉又有壺溪之稱，殆壺盧賀魯一聲之轉，遂致滋異說而忘其水之由來不起于北魏，且忘原公水之為古名，今此水宜復舊名為原公水，則主是水宜以原過實之。”[6]3就此得出結論，“賀魯將軍馬跑得泉”一說并不存在，是以“壺盧”訛傳，而此說法也是基于之前順治《汾陽縣志》的觀點。乾隆《汾陽縣志》也沿用此結論。乾隆二志是對馬跑泉及其傳說由來的一次較為徹底地考證，后世所見咸豐《汾陽縣志》和光緒《汾陽縣志》大抵都沿用此觀點。《西陳家莊鄉土志》在介紹馬跑泉時沿用了傳說而非觀點：“汾州城西北三十余里，白彪山麓，□□水出焉，俗呼馬跑泉。”[9]792

2.馬跑泉分水入城——十二池用水秩序的確立

最早對馬跑泉引水灌溉的記載出自乾隆《汾陽縣志》：“經浚治，春初秋末，農事不舉，自金莊村(縣西北三十里)，分三之一引入城中，過此時則農民資溉田畝。國朝康熙二十六年，循入城故渠通之今復淤塞，《趙日昌馬跑泉水碑記》云：‘峪道河經王化里，和美里，太和里，董正里，羅城里，其村落則金莊村，尉家，水泉，田家溝，李家溝，劉村莊下，太平，董寺，古浮圖，羅城，金井，五里十二村，匯諸泉為一渠，輸流澆灌，復開渠引三分之一，繞城壕入伴池，碑在縣儀門左。’考峪道河經古浮圖而下，由賈家莊，陳家莊，西馬寨村，雷家堡，宣柴堡，義安村，康家堡，安頭村，北莊村，乾河村，師家莊入汾。”[10]8《西陳家莊鄉土志》也載：“其流自金莊分三之一入城，余三之二經桑溝，王塔(即王盛莊)，水泉等村，沿途間有小泉匯合，至峪道河白分注。始依十二池輪日灌積，引水北流，則屬金井、太平、董寺、古浮圖、羅城覆溉；引水南流，則屬劉村、莊化灌溉。縣志載：‘峪道河經古浮圖而下，由賈家莊、陳家莊、西馬莊、雷家堡、宣柴堡、義安村、康寧堡、安頭村、北莊村、于河村、師家莊入汾。’”[9]792可見，馬跑泉至康熙年間形成了以“十二村”為核心的用水秩序，其中并不包括西陳家莊等偏中下游的村莊。

張俊峰曾對山西此種用水秩序有過深入探討，將其作為一種“泉域社會”的類型學意涵，代表著一種水資源極端豐富、傳統農業文明高度發達的區域[11]34。汾陽以東，地勢平坦，幅員遼闊，從西邊山脈而來的峪道河、向陽河、虢義河，都是從西到東流入汾河的，這也是汾陽東邊會有許多規模不小的村莊特別是那些人口比較大的村莊的原因[1]45。關于泉域社會的基本判斷在以馬跑泉為中心的水利社會中得到了驗證。

3.改道對十二池用水秩序的影響

以十二池為首形成的泉域社會用水秩序，植根于村落的地理位置。地理位置不僅與地形有關，還與流變不居的相對水文位置有關。西陳家莊村位于河道中上游，“距上游甚近，皆能隨時借水灌地”[9]792。

但在乾隆三十二年，發生了河流的自然遷徙。《西陳家莊鄉土志》載：“自乾隆三十二年，汾徙而東，文徙而西，則經雷家堡以下入文。”[9]792汾河這次變遷不再進入汾陽境內，且波及文水。這對西陳家莊村為首的原在中上游的村莊產生了重要影響：原本處于馬跑泉峪道河中上游，水資源充沛，因河流改道卻成為下游村莊。“而西陳家莊，每夏堤防沖決，較前尤關緊要。秋后預地使水，亦視他莊需日為多。”[9]792這意味著不僅夏季要防止山洪，秋季枯水時，用水也受到上游節制，與上游村落的用水爭端和摩擦逐漸增多。事實上，十二池的用水秩序在乾隆汾河改道前也不是一直風平浪靜，僅《西陳家莊鄉土志》記載，因修渠費用、通水時間、用水順序等原因產生的具體爭端自明崇禎三年起就多達五起，而因“上游賣水，其價常高；下游口水，為期已迫。”[9]791更是“屢有斗爭之舉。”[9]792直到民國八年，十二池的秩序經過不斷的爭訟調整，依舊沿用下來進行灌溉。

二、水爭端與水政治——西陳家莊村賣水案

(一)賣水案詳述

《西陳家莊村鄉土志》中專載了民國十年十一月十八日的一篇由汾陽縣署起草的縣諭，其中詳細記載了西陳家莊村與峪道河水首的一次賣水爭端，引述如下：

汾陽縣署諭草(內字第四十號)

諭西陳莊村長王鋪，為諭遵事，案查前據西陳家莊村長王鏞，稟控峪道河水頭趙慶觀等破壞陳規，賣水漁利，以致淹毀該村麥苗，懇請賠償，并令嗣后遵章放水下注，以符陳規等情一案，當經本署委員查勘明白，正在飭使訊究。

茲據張紳文福等，具呈內開，為稟公處結，懇請銷案。藉篤鄰誼而利農田事，緣跑馬河下游西陳家社，向有小河一道，去冬以十二池水首賣水他村，積冰淹壞該村麥苗等情，呈訴水首趙慶觀等，蒙批派員查實后，復票傳兩造候訊。各在案，前日會長等因公與兩造談及此事，經會長等開導處說，均愿以處了案，當即商酌善后辦法，面定陳家莊所爭被淹麥苗，賠償麥籽一層，查得水首多非殷實，賠償甚是不易，惟日后冬會早日放水下流，以作賠償之補助，尚屬可行。所有每年春會，得與水首通融，上游截水略遲數日，以便下游陳家莊稍沾分潤，但不得有礙十二池點香分水之權利。至于每年冬會放水日期，總以十二池各水主，不按水俸點香灌地時，即放水下游，俾資灌溉。各水首再不得賣水他村，亦不準陳家莊不到放水之時，行先要索，依止日辦理，兩造皆已認可，情愿遵處完案。茲將和處情形，理合據實陳明，可否諭令兩造日后履行遵守，準予具結完案之處，靜候尊裁，伏析鑒核施行，實為德便，謹呈等情列具。

據此，查該紳等出而調停，原為息事寧人，顧全鄰誼起見，至議擬辦法，亦尚公允，該兩造既情甘遵處了結，應準將前案撤銷，以息訟端。除公諭外，合亟諭仰該村長，即便遵照，將此次議定辦法，著為定章，均各永遠遵守，不能稍有紊亂，致此交涉，以后兩造稍有違誤，一經稟控來案，查明屬實，定即傳懲，決不寬貸。切切！毋違特諭。

中華民國十年十一月十八日[9]792

通過這篇完整的縣諭，不難了解此案的來龍去脈。民國九年冬，峪道河水首趙慶觀賣水他村漁利，卻因河渠積冰，沖毀西陳家莊村的麥苗而對簿公堂。后經“會長”、鄉紳張文福等人調解，最后以“每年開春上游截水略遲數日”作為對西陳家莊的賠償。

(二)賣水案探疑

看似平常的賣水糾紛和處理結果，背后卻有著諸多疑點。

學界對于不同地區和不同水利社會類型下的賣水現象討論頗多，如張俊峰、祁建民、沈艾娣、張小軍等人，但可以得出的共識性結論是：水利使用權作為可以買賣財產的理念，在官方和村民的正統觀念中不被允許，但借以文化符號、暴力等方式，賣水成為了默許現象[12]。而西陳家莊村狀告縣長的緣由卻主要是趙慶觀賣水導致村莊自身利益受損，而并非賣水本身不正當性的爭議，訴訟的重點也在于賠償而并非賣水一事。

其次，在官方進行傳案后，雙方之間出現了張文福等鄉紳，以及所謂“會長”進行調停。調停的結果，則是“水首多非殷實，賠償甚是不易”。學界對“泉域社會”中所涉及的水利管理者進行了系統考察，其所揭示的水利管理人員絕非尋常百姓，是通常有一定經濟基礎或政治地位的地方精英[11]52。水首趙慶觀尚能夠賣水漁利，“多非殷實”實在有違常理，此調停結果也明顯未能秉公處理，偏向水首。他們為何可以做出此種行為，背后又有何隱情？

最后，官方對于“上游截水略遲數日，以便下游陳家莊稍沾分潤”的處理結果表示承認，雖有尊重舊習的模糊，但背后又是對賣水現象經濟邏輯的認可。水首作為村莊水利的管理人員，僅將村中水利作為管理，而并非私人所有，但判決結果是以趙慶觀私人的名義通過讓渡的方式將水資源分配給西陳家莊，而并非將水資源作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公共資源看待。拋開日后難以為繼的判決結果的執行，對于如此不公的判決結果，村民為何接受？

從狀告原因到鄉紳調停再到處理結果充滿破綻。縣諭作為一種官方話語，被同樣作為地方精英的鄉紳劉天成所記錄，官方正統的意識形態和話語背后的爭訟，引人深思。

三、作為社會權力的水權——賣水案疑點探析

古代中國關于水權的認識同時存在著“王土王民”和“以水隨地”兩種基本觀念。“王土王民”觀念認為水資源是屬于國家也就是皇帝的，皇帝擁有對于土地和水資源的最高處置權,但是皇帝要以“均”和“公”的原則處理。按照這種思路，解決水爭的最高權威在于國家行政機關，并且水資源的公用性也得到合理解釋。近代早期對于“公”原則的處理，某種程度上并沒有隨著政權性質的變化而改變。

但西陳家莊村狀告縣長的緣由主要是趙慶觀賣水導致村莊自身利益受損。這種側重賠償的狀告原因表現出的是民間對賣水邏輯的承認和默許。默許的原因或許可以從鄉紳調停的過程找到答案。

鄉紳，作為鄉村地方精英代表，學界著述頗多。有關于20世紀20-30年代山西鄉村變遷中鄉紳性質的轉變尤為特殊。鄉紳向“權紳”轉變成為整個鄉紳團體的變遷趨勢[13]345。這種變遷趨勢主要源于國家政治權力對于鄉村自治政治權力的滲透，并采取同明清政府不同的方式進行支配與合作。山西閻錫山軍閥政府對于山西“村制”的改革，就成為這種原因的主要工具和抓手。[13]345而鄉紳也因為其在鄉村中的地位可以得到合法性的鞏固而對“村制”改革大多采取合作和支持的態度，從而完成了國家和地方政治權力的配合。如鄰縣文水的杜凝瑞，原為前清秀才，后因支持政府禁煙，被委任為水利局局長，后又成為財政局局長，權傾一時。這種配合的具體形式即掌管鄉村權力的士紳進行“行政化”，被納入國家權力。

至于鄉紳向“權紳”轉變對鄉村社會所造成的最大影響，即是權力來源的重構。“權紳”的權力來源由鄉村的道德聲望轉為上級政府，使其蛻化為借助國家政治權力謀求私利的權力團體，而并不是上級政府的地方代理人。這造成了鄉村治理效能的惡化。一方面，政府為例行政便利，盡可能將行政壓力下發權紳；另一方面，權紳從中漁利，某種程度上成為村落公共利益的反面，村落卻無可奈何。

在官方進行傳案后，雙方之間出現了張文福等鄉紳，以及所謂“會長”進行調停。《西陳家莊鄉土志》載，村制中早已存在“息訟會”這一組織[9]776。息訟會的設置早在清末直隸興辦自治時樂亭縣自治預備會曾擬辦息訟所[14]129。閻錫山軍政府的山西“村制”改革時將“息訟會”這一組織納入了國家權力下并推廣至村。“息訟會”雖是民間團體，但其運作中確有不正當行為。例如，某縣某鄉以洋銀換制銀，數目上下波動相懸太殊而引發糾紛，請息訟會公斷。后來，乙不服從判決，被打了200鞭子，在村子里關了一天。又如，鄉里的公判官還保留著舊的觀念，認為任何一方或一方不服，就是違背了法官的意志，強制實施。將那些不聽話的人綁縛到縣，而縣政府官員卻沒有阻止，反而將他們軟禁起來，然后讓他們或其中一方提交一份訴狀[15]。這正是“權紳”階層在鄉村具體事務中運行的體現。

水首作為水利管理人員，在工作上承擔的是公權力，但自身本無回報。但結合水首本身的社會交往空間和可調配的社會資源，不難看出水首在進行水利管理的過程中，可以結識眾多村莊精英或類似于“權紳”等上層人物，從而為其進入更高層次的社會階層提供條件。如洪洞南霍渠下節掌例盧清彥，因其水利管理貢獻而威望陡增，入選洪洞縣人物志[11]55。這種威望和與鄉村精英的裙帶關系，往往可以形成特權，從而為謀取私利打開通道。借助于水利管理這一方式，村莊精英人物獲得了相互之間進行庇護的關系。另據檔案資料顯示:“過去南北霍渠，有一最大弊端，即渠長雖名義上是義務職，但權大責重，每年更換一次，常有賣水事情，往往將上游原有水田，賣得水量不足，變成早田；下游原有旱地，反而變成水地，渠道上演出慘案，半由于此。又因渠制不良，渠長是無給職，任意向渠民藉端攤款：甚至勾結劣紳土棍，挑撥沿渠村莊，動輒興訟。一旦爭水，起了訟事，彼等即住在城內飯館，大吃大喝，任意揮霍。又因渠長是一年一選的不連任制，今年賣水舞了弊，明年去職后，即可逍遙法外。”[11]57此種案例屢見不鮮，而本案中官方對于“上游截水略遲數日，以便下游陳家莊稍沾分潤”的處理結果的承認，即是對水首對水資源私人所有的合理化。

調停結果的不平等和不合理性、民間訴訟背后對賣水現象的默許，也可以得到部分推測性的說明，但如須展現此賣水案的完整圖景，還需進一步分析。

四、水案背后的“水權力”圖景

(一)“權利還是權力？”——馬克思的社會權力學說

馬克思曾作為《萊茵報》的編輯，發表過一系列關于普魯士政府的不恰當法律的文章。其中的《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有著與本案相似的語境，給本案背后所反映的水權問題帶來啟發。

19世紀40年代，普魯士的小農、短工、城鎮窮人因破產而陷入貧困，因此，拾荒是窮人的主要收入來源。這是一種傳統上屬于窮人的“習慣權利”，而森林所有者出于自身利益，希望改變群眾的“習慣權利”。萊茵省議會在森林擁有者的施壓下，對窮人拾取干枝可否定性為“盜竊”進行了激烈的爭論。最后，一條更為嚴厲的處罰法令被通過：無法生存的窮人撿拾樹木柴火是犯法的，而未經森林擁有者許可的采伐樹木也是偷伐林木，兩者均將被依法懲處。萊茵省地方議會所通過的這項議案非但未被普魯士政府所否決，相反，它被國家政府所默許和支持[16]。

在這一階段，馬克思作為黑格爾的追隨者，把法律的普遍性看作是一種事物的本質，也就是法律上的一種權利。在法律的原理下，普遍性的法律就是“人民理性”，而“人民”的權力就是防止四海皆準的權利[17]。但是，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期間的實際政治斗爭經驗證明，黑格爾的辯證哲學一旦進入現實世界，就會變成一座空中樓閣，矛盾就會顯現，從而無法解決現實生活中的斗爭[18]18。

在馬克思《萊茵報》時代，我們無處不在地看到了普遍性的法權在它的實現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阻礙。法的觀念與現存世界的沖突表現為普遍的理性的非現實性，又言“感性”。它的自我實現處處為特權所制約，從而進一步表現為一部分人的利益同特權階級所虛構的普遍權利的沖突，成為一部分人支配另一部分人的工具。雖然馬克思明確指出特權的可笑之處，但特權之聲仍在普魯士的立法機關中肆虐。

普遍理性的法的觀念在現實生活斗爭中的屢屢碰壁，使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普遍理性以及權利觀念進行批判，并進一步提出其“社會權力”思想。

當人們談論權利時，常常把權力的運行限制在一個政治層次，把它的運行看作是一個政治國家對一個人的作用[19]。“人們在研究國家狀況時很容易走人歧途，即忽視各種關系的客觀本性，而用當事人的意志來解釋一切。”[20]413福柯對于權利理論有一個典型的論述：“在經典法權理論中，權力被視為一種權利，人們像擁有財產一樣擁有它，因此可以全部或部分地通過法律的行為來轉移和讓渡(過程發生的瞬間是不重要的)，這屬于占有或契約的范疇。權力具體地是每個個人擁有的，他將它全部或部分讓渡出來從而建立一個政治權力，政治統治權。”[21]12

通過對現實的社會權力與法關系的考察，馬克思清醒地認識到，權力的運行在理性之外的領域、在非政治的領域，國家和法不過是社會權力在政治層面中的表現，而這一領域正是由各種天然的社會關系組成的，這種權力稱為“社會權力”。

“社會權力”被馬克思定義為一類人支配另一類人的社會關系。作為一種范疇，它原本就不是理性、平等的存在。社會權力首先發生在人的感性活動的領域，而不是發生在政治領域和意識形態領域，此種“感性活動”才是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權力的基石，政治和意識形態只不過是特定權力關系的特定表達。感性活動是人與自然界的交往方式，人以自己的方式改變自然物以適應人類生存的需要，這個活動同時也建構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22]。“社會權力”的觀點，得到了西方學者諸如福柯、布爾迪厄的繼承和揚棄，從而為更深層次的權力探究提供了理論工具，揭示了蘊含于社會關系網絡中無孔不入的權力運動。這種權力的感性運動在杜贊奇等歷史學學者中得到了詳盡展現。

(二)水案背后的“水權力”圖景

沿著馬克思的“社會權力”學說，或許我們可以為“水權”的觀察開辟一種新的視閾。

水作為一種流動不居的自然物，進入到人類社會范疇內，則成為人以自己的方式改變自然物以適應人類生存的一種社會性資源，并以水為中心建構起一系列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本身則蘊含著上下游之間天然的不平等。此種不平等通過十二池的用水秩序得到籠統的確立，并在之后產生了不斷的沖突。乾隆三十二年的汾河改道，重構了沿河用水秩序的社會權力，使西陳家莊村由中上游變為下游，從而產生了此案發生的歷史條件。

此案發生的導火索即水首賣水，是一種水利管理人員在以水為中心的社會關系領域內形成的“物質利益”，并依此實現了自然資源的操控。此種“物質利益”又同表現為政治權力、實則懷揣同樣特殊利益的息訟會“權紳”以及縣署實行聯合，而最終的利益喪失者，處在社會權力中被支配的一方，則是麥苗被積冰沖垮的村民。水權也從來不是“權利”，而是一種在感性運動中生成的“水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