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琴
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夏末午后,那時已上大學的我,在長沙定王臺的新華書店,坐在書架間角落里的地板上,翻到了小說的最后一頁,心中意難平之際,忽然看見落地窗外陣雨來襲,秋天就要到了,一絲絲涼意正掀起窗簾的一角,恍惚間,又回到了那間只有二層樓的磚瓦房。
那是鎮上的一所小學。我一直到上小學三年級時才從村里的小學轉到鎮上的小學念書,而村里那個只有一排房子加一個枯草遍地的操場的名為“王家花園”的村小也就在那一年完全成為了過去式。鎮上的小學校門口有瀟水的支流穿過,更重要的是它有兩棟教學樓,氣派遠勝村小,與教學樓隔著半畝方塘的是一幢二層樓的磚瓦房,走上木板鋪就的樓梯來到二樓就是圖書室。圖書室只有一間教室大小,連可供閱讀的桌椅也沒有,但對于一個連圖書室都沒有的村小轉學生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也就是從這里開始,我每天都會在課間或午后踏著木梯來到二樓圖書室,坐在書架間的木地板上,看見一個不同的世界:水汽在云層里經歷了奇幻的過程變成雨又回到了海洋的懷抱,南極洲的企鵝寶寶于冰天雪地里躲在爸爸的身下悄悄成長,許許多多老掉牙的故事里有千姿百態的神仙鬼怪……其實現在的我早已忘記當時讀的書有哪些,但是那間昏暗的磚瓦房里,到處是我席地而坐的印記。
從此我愛上了讀書,不拘泥于什么樣的書,只要有書讀,于我而言就是好的。因為家中清貧,沒有多余的錢給我買課外書,我的讀物來源除了學校統一要求訂閱的雜志,就只有校圖書室了。而幸運的是,我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
一中作為當地最好的高中,不僅在于硬件設施遠勝其他學校,還有依山傍水的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更有超大的四層樓圖書館:我從圖書館借來《古文觀止》,一遍遍地背誦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每每讀到“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時,情不自禁,潸然淚下;領略了簡·奧斯汀《傲慢與偏見》中19世紀初英國的田園風光,遇到了冷漠又真誠的達西先生;為《邊城》兒女們的純凈與悲觀而傾心;因《傾城之戀》看見成人復雜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在這里我打開了紅學的大門。記得13歲那一年,我第一次讀到了曹雪芹的《紅樓夢》,從此愛不釋手。母親雖未讀過原著,但她把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看了個遍。見我在讀紅樓,便整日與我“探討”書中的情節與人物。因她只讀過小學,我們談論更多的是寶黛釵三人的婚戀,但母親憑她的生活閱歷對薛寶釵下了一個論斷:世故。這才引發了我的思考:什么是“世故”?為什么寶釵“為人世故”?林黛玉就不“世故”嗎?席地坐在圖書館書架間的地板上,我翻開紅學研究者們的著作,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聽到了不同的見解。
讀書是幸福而寂寞的事,但學習是痛并快樂的事。在高一第一個學期我的理科就慘遭滑鐵盧,且根本無法翻身:初中隨便考都能有九十多分的化學在高中只能勉強及格,頭回遇上化學老師在課堂上對我“特殊關照”——為我再講一遍,我卻委屈地流下了羞愧的眼淚;高中物理和初中物理就像是同卵雙胞胎,看起來都是“物理”,但根本是兩個人,考了49分“喜提”全班倒數第一的我看見物理老師就躲。于是在文理分科時,我毫不猶豫地拋棄了理化生,進入了文科重點班,總分排名進入個位數,總算沒那么難看。但是文科老師對我很是頭疼:永遠是西裝革履白白凈凈的歷史老師看見我來問問題就嘆氣地笑,因為關于赫梯帝國的歷史他還沒講清楚;一天要喝兩個超級大水壺的胖胖的地理老師看我上課偷偷睡覺,想說什么見我已經超額完成作業且習題全對只能假裝沒看見;儒雅幽默的政治老師對我印象還不錯,畢竟他的哲學講得太有趣了,一節課下來我的眼睛都舍不得離開他。但我遇上了“一臉兇相”的數學老師,男生不好好聽課做作業,他會擼起袖子拽住對方的衣領假裝要揍他,誰上課走神他會用粉筆來提醒,且遠距離精準命中對方課桌。在他的帶領下,班級數學成績直線上升,讓我們對他又愛又恨。最得心應手的當然是語文了:參加學校現場作文比賽,一邊寫一邊哭,濕透的作文稿拿了一等獎;必背古詩文早就背完了的我,偷偷利用早讀看四大名著,教語文的何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說實話,如果你見過我的語文老師,一定不會想到他是教語文的。瘦瘦高高的個子,抱著手,微叉雙腿站定,用目光巡視我們時,簡直像個“圓規”。他雖其貌不揚,可年少時竟是學體操的,到了中年還能表演劈叉,后來不知怎的,教起語文來了,卻是個才子。重要的是,他面對我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總是特別有耐心。記得有一次語文課上學《孔雀東南飛》,我盯著標題看了很久,終于沒忍住去問他:“孔雀為什么要往東南飛?”當時他沒回答我,只給我推薦了兩本書,還讓我再細讀文本研究研究。我以為他沒把這個問題當回事,結果轉頭他就在理科班上語文課時拋出這個問題,并說我這個問題問得特別好。他的態度鼓舞了我,從此以后,我經常去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把自己填的詞也拿去請他看看。他耐心認真地回復,讓我對語文學習更充滿興趣。
其實高中生活很單調:每天兩點一線在家與學校之間來回。班上同學基本住校,只有我和另外兩個同學離家近選擇了走讀。一天中最開心的事就是黃昏時分和同學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邊的晚霞,河畔的夾竹桃,見證了我們從高一的初秋走到高三的盛夏。晚上遇上考試就去上個晚自習,下課時被出門散步的爸媽順便接回家。因為初中時親身經歷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一人生真理,以至于高中時與同學來往非常少:內向,冰冷,有距離,是同班同學留在畢業冊上對我的評價。但其實我記得很多與他們有關的事:知道他們談論的八卦,知道他們偷偷跑去后山摘柚子,知道他們要自己提熱水壺去水房打熱水才能洗澡,知道他們會偷偷看小說,后來我也曾考前靠小說來解壓……還記得高三時那個夏日黃昏,有男生每天彈著吉他唱歌,落日余暉輕輕打在他的琴弦上;課間走廊上總有人倚著欄桿一邊暢談未來一邊刷題,喧囂聲中全是青春的氣息;瀟水支流緩緩穿過校園,夾竹桃搖曳在風中,田徑場上正舉辦著運動會,我在樹蔭下讀著《紅樓夢》,聽到他們的歡呼也會走上前默默關注……
圖書室,操場上,花壇邊,樹蔭下,還有斑駁的課桌旁,單調的中學生活因為一個個奇妙的書中世界而豐富,因為生命中遇到的那些熱烈的人而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