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佳琪
首先,筆者從作家的嚴謹性、寫作能力出發,判定第一章是不可刪除的,是整本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第二步,從“第一章的主要內容”入手,將第一章與其他章節聯系起來,思考作者創作第一章的技巧及其背后的創作意圖,發掘出福樓拜想要展現的女性生存困境與自身的抗爭性,進一步論證第一章的必要性。
閱讀《包法利夫人》的時候,讀者也許會產生一個疑問,書中的女主角明明是艾瑪,作者為什么會用整個第一章去寫包法利醫生而絲毫不涉及艾瑪呢?難道第一章是多余的嗎?
要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對《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樓拜有一個基本的了解。福樓拜出生于名醫世家,受此影響,他注重細密的分析方法和科學的準確性。因此,在創作上,福樓拜總是表現出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的態度。他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拒絕催促我的句子”。也就是說,他精心打磨每一個句子,不達到完美不往前走。這樣一個嚴謹的作者,是不允許自己寫出一章多余的文字的。
除此之外,福樓拜深厚的寫作功底也說明他有能力詳寫自己想要強調的東西,有能力一筆帶過那些并不重要的情節。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只用了3段話就交代了艾瑪生產的場景,因為這個情節并沒有那么重要;他也用了整整45段話來描寫侯爵的舞會,因為這場舞會能夠很好地表現艾瑪對上層社會的向往?!爸挥?4段寫艾瑪女兒磕傷,卻用至少40段寫艾瑪的幻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福樓拜寫第一章,是因為他想用自己的才能去創造這個章節,從而展現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
那么他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呢?
首先,對第一章的基本內容進行概括,發現第一章涉及以下三方面:①包法利醫生的父母;②包法利醫生的成長經歷;③他的第一段婚姻。
下面,以上述內容為切入點,把第一章與小說的其他章節聯系起來,從而分析作者的創作技巧與創作意圖。
(一)兩種人物所反映出的女性生存困境
閱讀第一章,不難發現,作者不僅寫了包法利醫生,也寫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把第一章與小說的其他章節聯系起來,將杜比克寡婦與艾瑪進行比較,會發現她們之間的不同點和值得探究的共同點。
就不同點而言,外貌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長得丑,骨瘦如柴,滿臉的疙瘩像春天發芽的樹枝”,而艾瑪則“姿質不凡,即使縣長夫人也不如她”。行為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拆醫生的私信,監視他的行動,隔著板壁聽他看病”,對包法利醫生懷著狂熱的感情;而艾瑪則認為夏爾“俗不可耐”,幾乎沒在他身上花心思。性格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控制欲極強,比較務實,“要順著她的意思穿衣服,按照她的吩咐催促病人還賬”;而艾瑪卻比較隨性,耽于幻想。可以這樣說,杜比克寡婦與艾瑪是兩類截然不同的女人。
有趣的是,這兩個天差地別的女人也有共同點。
首先,兩任包法利夫人都無法直接支配自己的財產,無法自己賺錢,并因為缺錢而走上絕路。第一任包法利夫人將自己的財產交給公證人保管;公證人卷款潛逃,她因此被公婆謾罵,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吐血而死。艾瑪的嫁妝則交由夏爾支配,醫生“為夫人買化妝品,還有搬家,在兩年內就用完了三千多金幣的嫁資”;后來,艾瑪為了追求自己幻想中的生活,花光了自己的積蓄,又無力賺錢,只能服毒自盡。
其次,兩任包法利夫人都依靠男人生存。杜比克寡婦成天守著夏爾,祈求他的愛意。而艾瑪的生活則全依仗夏爾與自己的父親,她追求人生的方式不過是將自己的幻想投射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上。
兩任包法利夫人看似不同,卻有著相似的困境,作者通過這兩類女性揭示了當時女性共同的生存困境:她們沒有經濟來源,只能依賴男人進行自我實現,因而難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書名與女性生存困境
福樓拜并沒有將《包法利夫人》直接命名為《艾瑪》,有著自己的用意。
從范圍上看,“包法利夫人”既包括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杜比克寡婦,也包括第二任包法利夫人——艾瑪。也就是說,作者之所以設置這樣的書名,不僅是為了展現艾瑪的悲劇人生,也想讓讀者看到杜比克寡婦的生活。這種題目范圍與寫作范圍的一致性是與福樓拜的嚴謹性相合的。
將這兩類女性人物聯系起來,不難察覺女性所面對的共同困境。
(三)敘述順序與女性生存困境
除了以上兩點,作品的敘述順序也是值得玩味的。
第一章,包法利醫生先出場,他的第一任妻子再出場;接下來的幾章,再寫第二任妻子。這種“先寫男性再寫女性”的敘述順序與當時女性依靠男性的社會現實是暗合的。
包法利夫人出現的前提是包法利醫生的存在。如果包法利醫生不存在,那就無所謂什么包法利夫人了。這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女性身份的認同方式。他們總是把女性當作某個男性的女兒、某個男性的姊妹、某個男性的妻子、某個男性的母親,卻往往忘記了女性就是她們自己。
也就是說,當時的女性實際上沒有自己獨立的身份,這也是她們所要面對的生存窘境。
(四)“女性生存困境”背后的社會制度根源
在展現這種“女性生存困境”的時候,讀者幾乎察覺不到作者的存在。也就是說,福樓拜幾乎沒有在作品中“發聲”,他只是將畫面展現給讀者。
這種 “顯示”的敘述方式與文中作者冷靜客觀的敘述腔調,都給讀者造成了閱讀上的挑戰。他們需要自己去思考:“作者為什么要展現這種女性生存困境呢?作者的態度究竟是怎么樣的?為什么當時的女性會有這樣的生存困境呢?”
結合文本內容,不難發現,艾瑪雖然在修道院接受了優質教育,卻沒有自食其力的機會;除此之外,修道院也沒有教她如何獨立生存。也就是說,當時的社會制度是不允許女性自食其力的,一些女性問題因此產生。正如波伏娃所說的,“父權文化降臨在女人身上的咒言是她們沒有在社會中從事任何事業,因而她們只有以虛無的自我陶醉去追求愛情或崇拜宗教,以此尋求解脫”。
因此,福樓拜在傳達這樣的信息:女性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女性的”問題,這種女性生存困境實際上是社會制度的弊病在女性群體中的外化。也就是說,他并沒有止步于“表現女性生存困境”,而是引導著讀者去思考現象背后的社會制度根源。
(一)“平庸惡濁的社會風氣”在時間維度的展現
第一章不僅寫了包法利醫生的第一段婚姻,更講述了夏爾父母的婚姻生活。
醫生的父親風流倜儻,娶妻純粹是為了豐厚的嫁妝,相信“只要膽大臉皮厚,總會有得意日子”;醫生的母親則在丈夫的折磨下從一個“脾氣好,感情外露,愛情專一”的富家小姐變成了“走了氣的酸酒”般的女人。
由此可見,父母輩的生活是卑劣污濁的。不幸的是,作為第二代的夏爾未能喚醒這個家庭的生機與活力。
他出生后,父母的市儈與精明日甚一日。夏爾一通過醫生考試,母親就安排他在老醫生對面住下,“巴不得老醫生馬上死掉”;父親則遲遲不愿花錢讓他上學。
更不幸的是,受父母影響,夏爾也染上了不良的習氣。他沉迷于骨牌,“每天晚上關在一個骯臟的賭窟里,在大理石臺子上,擲著有黑點的小羊骨頭骰子,在他看來,似乎是難能可貴的自由行動,抬高了他在自己眼里的身價”。
因此,可以這樣說,第一章所描寫的夏爾和父母兩輩人,展現了平庸惡濁家庭氛圍可怕的“延續性”與“不死性”。而夏爾一家可以看作是當時社會中產階級的代表,他們尚且如此,讀者不難想象當時大多數人的掙扎與算計,從而推斷出整個社會的渾濁與窒息。
(二)“平庸惡濁的社會風氣”在空間維度的展現
仔細閱讀第一章,不難發現,故事敘述的地點幾經變換。從盧昂寫到鄉下,從鄉下回到盧昂,最后寫到托特,這幾個地方都呈現出“同質化”的傾向。
在盧昂,老生們在自習課上打瞌睡,不懷好意地捉弄夏爾;教師將機械的抄寫當作管理學生的有效方法;夏爾“完成煩瑣的日常工作,就像蒙住眼睛拉磨的馬一樣,轉來轉去也不知道磨的是什么”。在鄉下,夏爾的父母貌離神也離;神父教授學生,“昏昏沉沉,不消多久,也就張嘴打起鼾來”;受教育的孩子們“天氣一熱就打瞌睡”。而在托特,夏爾好不容易在激烈的競爭中搶到了寡婦,婚后卻受到她變態般的控制。
這些地方,都一樣的死氣沉沉,暗示了當時整個社會的無力與渾濁。
(三)人物與環境,作者的抗爭
閱讀文本,不難發現,這種通過時間空間二維展現的沉悶的社會風氣,是與作者筆下的人物緊緊聯系在一起的。
懶散的學生、庸常的夏爾、分裂的父母、神經質的寡婦,這些人物共同塑造了當時渾渾噩噩的社會風氣;反過來,人物的這些特質被社會風氣強化了。一時間,似乎看不到出路和希望。
直到艾瑪出現,才有了一線生機。她有追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敢于采取實際行動。艾瑪就像死水中蕩起的漣漪,雖然終歸消逝,卻仍鮮艷奪目。
實際上,福樓拜在艾瑪的身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就像他親口說的,“我就是艾瑪”。在他看來,現實生活庸俗可鄙,只有憑借唯美的藝術才使痛苦得以暫時解脫。在現實與藝術的關系上,藝術世界里的艾瑪就是現實生活中的福樓拜。
除此之外,福樓拜宣揚虛無主義。他懷疑生存的意義, 懷疑語言的表意功能。但是,他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虛無”。這種反抗不是革命斗爭式的,著眼于社會歷史的變革,而是精神貴族式的,著重于個體思想意識的自由。
也就是說,他想要。
因此,可以這樣說,作者創造第一章,是為了通過時間空間二維交代當時的社會環境,說明當時人與環境“相互束縛”的關系,為敢于沖破平庸惡濁風氣的艾瑪出場做鋪墊。這種先寫死水、再寫漣漪,先抑后揚的寫作方法,能夠更好地體現出艾瑪的抗爭性,從而表現作者“不屈于社會,通過筆下人物‘個體思想意識的自由來反抗沉悶虛無的生存狀態”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