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回不去的古代,并不是說自己的日常生活想回到古代,比如《詩經》所描寫的時代;而是希望自己的心境能夠回到那個時代。雖然這樣說多少是有些矯情,但作為內心的念想,總還是可以的。為什么心境要回到古代呢?因為那時候單純而真摯,細致而溫婉,是很美好的樣子。比如《召南·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這是一個懷春少女的獨白。這場獨白是從喓喓草蟲的鳴叫開始的。古人造詞較之今人似乎更細膩些。比如我們現在覺得“嚶嚶成韻”已經是很文雅的詞語了,但古人卻能夠發現小蟲鳴叫之間最細微的差別,并用不同的擬聲詞去形容不同的聲音——世界本身是一個“混沌”的存在,它的豐富程度實際上是與我們的心靈有關的,我們的心靈越細膩,世界也就會呈現出越豐富多彩的樣子。你仔細體會:“嚶嚶”,固然很美,但“喓喓”似乎顯得更深厚一些。
“忡忡”“惙惙”,注釋家都解釋為“憂傷貌”,這是粗疏的解釋,從“格物”的角度看,既然用不同的詞語去描述,自然就會說明它們有細微的不同。“忡忡”,是一種空闊帶有回聲的聲音,是一種空落落的不安——一種內心無所歸依的不安。這種情緒是發諸少女睹物傷懷的時候的,想要遇到一個年輕英俊的少年,但又不知會不會遇到,遇到之后又會發生什么……而“惙惙”則應該是入聲(與“說”即“悅”葉韻),是短促的尖音,仿佛秋蟲在白露為霜的黎明的輕鳴,匆促而焦慮——是那種迫切的渴望,是滿心希望又忐忑不安的焦慮。
而尤其傳神的則是“降”與“夷”,第一章中,沒見君子,心中不安,但當看到自己心儀的少年的時候,女孩的心就“降”了,注釋家又說“降,下也”,似乎張愛玲的那句“低到塵埃里開出一朵花”可以作注腳了,但我卻不這樣看,“降”不是強調方位關系,而是有一個“落下”的過程,那是少女內心那一蕩,是石子落入清潭,水波瀲滟的感覺,那是情竇乍開的慌亂與驚喜。我在讀這句的時候,真的是擊節贊嘆再三。“夷”實際上應該是“恞”,歡喜的意思,但所有的“歡喜”實際上和上文說到的“憂傷”類似,用不同詞語表達在同一種情感中其實都有著不同的特點。夷,應該是一種恬靜的歡喜,是一種因為有所歸依之后安定的愉悅,仿佛一個被愛人抱在臂彎里低眉順目的女子那彎彎長長的睫毛。從心頭一蕩,再到滿心歡悅,最后則收在“夷”字上,這是一個戀愛的女孩走過的不同的階段,從不安到欣喜再到恬適——其實讀《詩經》,何止是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對于人心的理解同樣是那么細致而豐富。
還要再說的是,“言采其蕨”的“言”,固然應該是一個句首的語氣詞,但是我有時候也很執拗地想將它理解為“說”,比如在現代漢語里“說是”一詞,并非是一個實際的動詞,只是表明一種借口而已。這樣這個詩句就生動了:女孩常常登上高岡,說是去采野菜,這句話背后的意思自然大家都明白,因為緊接著的詩句把一切說得明明白白了。而且,詩歌的首章是從草蟲“喓喓”說起的,只有第二第三章才言及登高采蕨(薇),也說明女孩有了心思,并且邂逅了如意君子之后,才有了常常出門采野菜的事情(或者更經常以“采野菜”來作為外出的理由)了,這是一個過程。我還作了一個小小的考證,“蕨”的采摘期一般在五六月份,而“薇”的采摘期一般在八到十月份;如果這樣,那么詩歌中時間推移的意思就更明確了。如果這樣來解釋,女孩子的小心思也可以躍然紙上。科學里有一個“奧卡姆剃刀”原則,簡言之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而文學的理解其實有著與之相反的規則:如有可能,盡量豐富。因為審美的原則就是“簡單而豐富”,用最簡潔的方式表達最豐富復雜的內容。所以,我們按照這個原則來理解《召南·草蟲》,那個心事滿滿的可愛少女形象是不是就躍然紙上了?是不是在短短的詩歌里我們感受到了少女戀愛變化的各個階段?
為什么忽然覺得應該回到那個時代?因為那個時代雖然簡單甚至生活簡陋,但是因為生活簡單,反而有更多的時間沉浸到自然之中,沉浸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所以他們會用更細膩的筆觸去描摹自然,描摹自己的心靈。這種細膩,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于自己的生命的疼惜,是一曲個體生命最美的頌歌。我之愛《詩經》,是因為里面有我們回不去的昨天,觸摸不到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