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小黑弟弟目測不到一歲。遇到他的時候,肚皮瘦得像刀片,通體黑毛都遮蓋不住一身骨架,如果不是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他看起來有點兇。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在我們單元樓下徘徊,而且不怕人,懂得朝人“喵喵”,釋放出與人社交的信號。據說貓與貓之間的交流,并不會“喵喵”叫。假如聽到貓發出“喵喵”的聲音,它們多半是認出了你——這種它們以為可以仰仗的人類。
小黑占據了我們樓下的地盤,朝每個進出的人“喵喵”,以此獲得善良人的喂食。每天吃過晚飯,我用一次性紙碟裝上貓糧,下樓只要稍站片刻,朝著遠處喊幾聲“小黑”,必能看到一條黑影,屁顛顛一路小跑過來,邊跑邊“喵喵”,發出因為跑動而發顫的歡叫。他先是用腦袋蹭我的腿,接著在地上打滾,朝我亮出他隱秘的肚皮,如果我故意逗他,不把食物放下,他就會雙腿直立盡量站得高高的,用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叫人不忍再捉弄他,乖乖將食物送上。
放下小黑的食物,我會在小區散步,留他獨自享受美食,走出好幾步遠,還能聽到他咀嚼時發出“嗷嗷”的滿足的聲音,我的心頭也隨之生出歲月靜好的滿足感。
如此喂養有一個多月,眼見小黑的肚子慢慢圓潤起來。有天走到樓下,竟然目睹到一場戰爭。在小黑的食盆邊,一只花臉貓,一只大黑貓,距離小黑不到一米的地方,發出此起彼伏的嗚嗚叫。三貓對峙,小黑只堅持了一會兒,寡不敵眾,倉皇逃竄。哪里有什么歲月靜好?在我轉身看不見的地方,原來是一次次爭食之戰。
此后,我喂小黑,都站在他身邊為他趕走同族的覬覦,以家長的身份撐腰,直到他咽光最后一口糧。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種做法給小黑帶來的卻是災難。
我們這個單元樓因為小黑的食盆成了貓族的戰場,它們搶地盤,先是低聲商量,互不妥協,然后高亢地威脅,繼而大打出手。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叫聲慘烈,震懾人心。有時我在書房寫作,聽到樓下戰斗打響,趕忙下樓干預,不過,待坐回電腦前一小會兒,那些被我驅散的貓又聚攏來,重新開戰。物管工作人員有一天敲我家門,說有人投訴我喂流浪貓,弄得貓犬不寧。我想了個新辦法,將小黑引到遠離單元樓的一個河涌邊。我拿著食盆一路走,他也一路跟,河涌邊四下無人亦無貓,小黑吃完,他賴在我腳邊,心安理得地舔毛,一掃我此前的那些忐忑。
沒想到在河涌邊吃過幾次,又被那只每日盯梢的花臉貓跟過來了。她總是站在離我們不到五米遠的地方,眼巴巴地看著,有一次,花臉貓看著大快朵頤的小黑,竟然朝我發出兩聲低低的“喵喵”,她叫得很陌生,眼中閃爍出一種軟弱的、服膺的光。這叫聲使我對她產生了歉疚。
人總是容易被那些向自己低頭甚至諂媚的人俘虜。那次之后,我打定主意,帶上兩個食盆,一只給小黑,一只給花臉貓。但是,我這個想法最終沒能實現。我再也沒看到過這兩只貓。幾天之后,我在樓下一塊隱秘的石頭上,找到了小黑弟弟。他死于一盤摻入了毒藥的甜蜜誘惑,死于對人的信任和依賴,而不是同族的威脅。說實話,那一刻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那條冰冷的黑軀,就像看著一個死去的老友、親人。
我自責過很多次,如果不是我為小黑弟弟養成的這種“習”與“慣”,他會不會也能自然地完成他的流浪貓生?
現在我走在路上,遇到一只驚慌避閃的流浪貓,我只敢用余光去追隨,假如它朝我“喵喵”叫,我就會狠著心轉身,逃得比它們還快。我怕自己那些垂手給出的善與愛,施予的不是簡單的一飯一水,而是更多的傷害。
楊洋//摘自《假如聽到喵喵叫》,上海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二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