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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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剛從鄉(xiāng)村到縣城里來上學,叔叔在城里開了個賣煤的鋪子,我就住在他家里。回到叔叔家, 我還要幫著裝煤、送煤、打煤球。做不了一會兒就慢騰騰的,嬸子不免時常責罵我。
在學校里, 我也感覺很自卑、很壓抑,在鄉(xiāng)村里我是自由自在的,但是一到了城里,我才發(fā)現自己是不一樣的,像一只羊站在一群駱駝中間,時常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異樣。
那時我的學習成績也直線下降, 和學校的小混混們混在一起, 偶爾打打架, 大多是結伴逃課,到街上逛著玩,感覺很快活。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玩,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扭頭一看, 見我叔叔正大踏步向我走來,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你爹花那么多錢供你念書,你不好好上學,還在這里玩!”
等回到叔叔家,發(fā)現叔叔的房門關著, 他正在和我嬸子吵架, 聲音忽高忽低的。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詞和片段,什么“不爭氣”“也不學好”等等,不禁又愧又悔,心緊緊縮成了一團。黑暗中我的身體緊緊縮在床上,止不住地戰(zhàn)栗著。
在畢業(yè)前一個多月,我覺得自己考不上, 便自作主張回家了。我爹娘問我, 學校里考完了?我不敢說沒有參加考試,只是 “嗯”了一聲。
那一天, 雙福叔到我家來了。雙福叔是我爹的好朋友,看見我在家,他驚訝地問:“你咋沒去學校里上課? ” 我含糊地說:“考完試了,我在家等成績呢。”雙福叔愣了一下,遲疑著說:“不對吧?我家的二小子跟你一級,他說學校里上課可緊張呢。有什么事跟叔說說,叔幫你分析分析。”這時我爹突然發(fā)起火來,沖我嚷道:“你是不是在學校里闖什么禍了?”說著就要打我。雙福叔把我爹拉到一邊,又拉著我走到小東屋里, 對我說:“你跟叔說實話,你是不是讓學校開除了?”我搖搖頭說:“不是。”雙福叔舒了一口氣,又說:“跟人家打架了?”我又搖搖頭:“沒有。我覺得反正也考不上,在學校里也是浪費時間,就回家了。”
雙福叔愣了一會兒, 對我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沒有別的事就好。我一直覺得你這個孩子很有主意,又很聰明,只要你愿意學,一定能學好。我?guī)愕綄W校里去,跟老師說一說,能考上最好,要是考不上,咱就再復習一年。我覺得以你的聰明才智,考上高中不成問題,考上大學也沒問題,最關鍵的是要有志氣,不能氣餒。你覺得怎么樣,有沒有信心?”
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聽著愣了,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雙福叔又說:“那這樣,你收拾一下東西, 我送你到學校去。”我收拾了一下書,拎著走出了屋。院里的陽光很是猛烈明亮,讓我眼前一陣陣發(fā)暈。
騎上自行車,走了很遠,我回頭看看,爹娘還站在明晃晃的杏樹下,向我這里張望著。
一路上雙福叔在前面騎著,我在后面默默地跟著,心里還在回味著他說的那一番話,從來沒有人這么看重過我,我能行嗎?不管怎樣, 我一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一定不能讓雙福叔失望。
心里胡亂想著,很快就騎到了學校門口。班主任楊老師家在學校操場的西側,雙福叔敲開了門, 笑著對楊老師說: “ 這孩子家里有點事,走得比較著急,也沒來得及跟你請假,現在家里的事處理完了,還想回來接著上學, 你看行不? ” 楊老師說:“我正說要讓人去你家里問問情況呢,你補一個請假條,我簽上字,送到政教處就行了。”我聽了,連忙感謝楊老師。
從此之后,在學校里我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一心撲在學習上, 仿佛現在的時間本來是不屬于我的,是雙福叔給我的,我要充分利用,把耽誤了的時間補回來。在我心底還隱隱有一個期望,那就是我要爭取對得起雙福叔的信任, 從來沒有人這么看重過我,我不能讓他后悔看走了眼,這個隱秘的愿望支撐著我,讓我像火箭一樣充滿了動力,像春天的樹一樣,春風一吹,就充滿了生機。
那段時間,我住在學校的小平房,跟同學高振興一起住。高振興的學習成績很好,在學習上我有什么不會的就向他請教,他也在學習方法、復習方法和考試方法上隨時給我指點。
考試的結果讓所有人大感意外,我竟然考上了。親戚和同學都傳說我是個天才或神童,也有人將我當作浪子回頭的典型。
我感覺自己像坐過山車一樣,前不久還作為壞孩子抬不起頭來,突然變成了眾人交口稱贊的好孩子。這時我才知道,一個好孩子原來能贏得這么多人的尊敬與好感。
但是我在心里知道,我之所以能夠考上,主要靠的是運氣,以及雙福叔在關鍵時刻的幫助。
考試成績一下來,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但是雙福叔家離我家很遠,專門去說這個事,似乎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想反正雙福叔經常到我家里來,到時再跟他說也不遲。
暑假里的一天,我發(fā)現家里的氛圍有點怪。吃了晚飯,我爹對我說:“我跟你說個事,你雙福叔去世了。”“什么?”我從板凳上站起來,像一下子遭到了雷擊,又問:“真的?”
我爹回避著我的眼睛,點了點頭說:“真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都不能接受雙福叔去世的消息,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他說,但想不到竟戛然終止了,滿腹的話又說給誰聽呢?
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過去了, 每當我的人生有疑難的時候,我總會在心里問問雙福叔。
每到這時,我就看到雙福叔騎著一輛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向我騎過來了。陽光照在我家的杏樹上,一片黃澄澄的,也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微微笑起皺紋,是那么熟悉、親切。
夏之炎//摘自《沉默的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