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難過后，失去至親的家屬們會經歷什么？

令頤

2022年3月21日，東方航空公司M U5735航班墜毀，飛機上的132人全部遇難，舉國哀悼。空難帶走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也將無數家庭拖入支離破碎的困境中。空難，一直是人類的傷痛。1985年8月12日，日本航空123號航班因故障墜毀，520人遇難，這是全世界空難中死傷最慘重的一次。本文講述了123號航班空難后，那些失去至親的家庭互幫互助的經歷。記住逝者的名字、記錄他們的故事，以及家屬適時的傾訴、表達哀傷和紀念，同樣是他們重建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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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8月12日，盂蘭節前日，日本民眾迎來了為期一周的假期。這天下午，日本航空123號班機搭載著509名乘客及15名機組員，從日本東京羽田機場起飛，預定飛往大阪伊丹機場。

在起飛后的第44分鐘，飛機在關東地區群馬縣御巢鷹山區附近墜毀，520人不幸遇難，僅有4人幸存。在全世界民航史中，這是死亡人數最多的事故，日本航空因此停用了“123”這個航班號。

在520名逝者中，有11名未成年人不幸罹難。其中，年僅9歲的男孩美谷島健的身邊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也沒有留下任何筆跡和信息。沒有人知道，在飛機出現故障又隨之顛簸、急劇下降的40分鐘里，這個小男孩經歷了怎樣的恐懼和焦灼。

小健本來是要前往大阪的舅舅家旅行，親自去甲子園現場為他最喜歡的棒球隊P L學園隊加油。如果沒有這場意外，小健或許正坐在棒球場里，為P L學園隊高聲呼號。美谷島邦子和丈夫再次見到兒子，是小健當天穿的翡翠綠襯衫上2厘米小徽章周圍的一部分軀干和右手。那只小手上有個疣，邦子一看指甲的形狀——就是小健。看著面前的孩子，美谷島邦子沒有力氣再流淚了。

事后，P L學園隊的兩位選手桑田真澄、清原和博為小健送來了自己的簽名和祈福的千紙鶴，還有印著隊名的棒球帽。他們是小健最喜愛的兩位選手。不久后，警察將小健的遺物交還給了美谷島夫婦——出發時戴著的棒球帽，一個藍色的小錢包，里面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家庭住址和名字。除此之外，還有一雙20厘米的球鞋，其中一只已成了碎塊，沾著御巢鷹山的泥土。

這就是9歲的美谷島健留給父母的所有念想了。“從那以后，我害怕打開書包。”美谷島邦子把這樣的痛苦記錄在自己的詩作中，“雨天的御巢鷹山上，曬得黝黑的小健笑容仍存，五百二十人的生命之重，那年幼的生命之門，為何非要被匆匆地關上？”

喪子后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艱難，美谷島邦子幾乎每天都活在痛苦和自責中：“失去最愛的人后自己卻還活著，是比死亡還痛苦的事。”事故發生兩個月后，美谷島一家必須要更新戶口本。在那之后，一個“×”標在了小健的名字上面，取代了那個曾經愛撒嬌的9歲男孩。最終，美谷島邦子將清原選手、桑田選手贈送的小帽子和千紙鶴放進了棺材一角。丈夫喃喃自語：“不過現在，他可以在天堂打上最喜歡的棒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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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故發生兩個月后的一天，美谷島邦子接到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時年55歲的能仁憐子平穩、沉靜的聲音。能仁告訴美谷島，在這場事故中，自己22歲的女兒千延子正好坐在小健旁邊。能仁對美谷島邦子說，自己的女兒很喜歡孩子，“在最后的時刻，她一定會緊緊握住您孩子的雙手，您的兒子不是孤單一人。”

從接到這個電話的那一天，美谷島邦子仿佛獲得了繼續生活的力量。她在書里寫道：“富士山倒映在窗戶上的時候，飛機已經升空，獨自旅行的健的手在空中飛舞。通向天堂的樓梯，小健和千延子姐姐牽著手往上爬。”

1985年12月，美谷島邦子牽頭成立了由空難遺屬家庭組成的“812聯絡會”。聯絡會成立之前，在遺屬們的一次集會上，一位55歲遺孀的發言觸動了在場的15位家屬：“事故發生后的3個月里，我穿了好幾次喪服。火葬、個人葬、社葬、聯合火葬……

每次都被人們期待著悲痛的樣子。但是，我想結束我低頭的生活，我要堅定地向前看。”充斥會場的抽泣聲瞬間停止，安靜了下來。

聯絡會為逝者搭建了干凈整潔的陵墓和平安鐘，定期舉辦集會共同悼念那些去世的親人。第二年，美谷島邦子創辦了會刊《御巢鷹》。她表示：“《御巢鷹》里寫滿了只有遇難者家屬才會說的話，也包含了只有同是遇難者家屬才能明白的感情。”2014年，空難事故29周年，這本刊物已經發行了100號。在100號會刊上，一位當時失去了29歲丈夫的女士寫道：“《御巢鷹》盛滿了100份的淚水和100份的告慰。當時，這是我唯一的安慰；至今，仍是我的心靈支柱。”

在聯絡會的日常活動中，經歷過喪痛的人們彼此了解也彼此告慰，在抱團取暖的過程里，獲得一些喘息和動力。有一位失去了丈夫的女性谷口真知子，當年在得知丈夫谷口正盛的死訊后暈倒在家，前去認領尸體的是她兩個年幼的兒子。那一年，小兒子谷口誠只有9歲，他在此后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創傷。他一直懼怕坐飛機，結婚后有了女兒，他把父親的遭遇換成自己，恐懼更是被無限放大——“女兒現在是5歲，是不是只剩下4年就看不到她了。”在紀錄片《為了未來，超越父親的年齡》中，谷口誠坦誠地說起自己的顧慮。

真知子意識到，自己只有陽光、勇敢地生活下去，兩個兒子才能真正擺脫恐懼，主宰自己的生活。谷口正盛去世前，曾和兩個兒子一起播下了柿子種子。在他去世的那年9月底，谷口誠發現，柿子樹居然結果了。很多年后的一年秋天，真知子陪孫女坐在庭院里，祖孫二人面對著那棵果實累累的柿子樹。孫女在聽到柿子樹是由爸爸的爸爸種植之后，說了一句：“我好想見一見爸爸的爸爸啊。”

真知子因此受到觸動，創作了繪本《爸爸的柿子樹》，描繪了谷口正盛去世和他兩個年幼的兒子從悲傷中恢復過來的情景，并將它改編成兒童舞臺劇。真知子說：“我不只是想告訴你發生了事故或有人死亡，而是想傳達生命的重要性和對日常生活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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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812聯絡會只有15人，后來召集到了280個家庭。隨著一些成員的去世，如今只剩下不到130個家庭。至于為什么會幫助遺屬們建立這樣的連接和互助，美谷島邦子表示：“遇難者家屬們每個人都走向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但是我們不能拋下任何一個人。”在聯絡會的奔走下，日本成立了“航空安全啟蒙中心”，并將飛機失事時的材料公之于眾。日本航空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修改機體和部件檢查方法、加強安全組織等。

在美谷島邦子承擔了812聯絡會的工作后，總有家屬給她打電話表示“想死”，起初，美谷島邦子只能跟著一起哭。后來，她開始學習，最終取得了精神保健福利士的國家資格，成為能夠進行創傷后治療的專業人士。

從1985年之后的30多年中，每當空難紀念日到來，美谷島邦子和能仁都會聯合其他遇難者家屬，相約登上高天原山，共同悼念遠走的親人們。2018年，能仁在平靜中離世，享年88歲。生前，能仁向大女兒博子表示希望住在有一條櫻花樹小路通往山頂的寺廟。博子拜托了位于大津市的古寺石山寺，寺廟負責人黑澤完一表示為了追憶空難中的遇難者，將種植520棵櫻花樹，截至2019年，已經種植了280棵。看著花朵點點的櫻花樹，博子說道：“去世的父母和妹妹千延子終于在一起了。看到盛開的櫻花，大家都覺得很安詳。”

能仁去世后，她的大女兒博子代替母親，陪伴在美谷島邦子身邊。37年過去了，美谷島邦子依然能從那一通平靜的通話中獲得力量——“當年那通電話里的聲音，直到現在都一直溫柔地包裹著我。”

棟梁//摘自壞姐姐來了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