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朝陳(557—589)是南朝最后一個朝代,共傳五帝,歷經32年。這里要說的兩位皇帝,一位是創業奠基的開國皇帝;一位是末代亡國之君。同他們有關聯的“圣井”“辱井”,一始一終,遙相呼應,連接兩個皇帝的傳奇命運。
與陳朝的奠基人陳霸先有著直接關系的一口井叫作“圣井”,坐落于緊靠太湖的浙江省長興縣。
陳霸先廟號高祖,史稱陳武帝,南朝梁天監二年(503)出生于長城縣(今長興縣)下箬里。南宋嘉泰年間《吳興志》記載:
陳高祖圣井在州東廣惠院,高祖初生,井泉涌出,家人汲以浴之,后名圣井。
到了明代隆慶年間,散文大家歸有光出任長興縣知縣,著有《西游記》的小說家吳承恩當了縣丞。前者撰文,后者手書,共同完成了《圣井銘并序》碑,備述“圣井”的由來及其興衰際遇,然后立于井側。
1960年左右,《圣井銘并序》碑作為珍貴的歷史文物,移立于縣文化館,并在“圣井”上面修建亭樓。這口井至今仍保存完好。
陳霸先的祖上世居河南潁川,其十世祖陳達,于西晉永嘉年間隨皇室渡江南遷,后出任吳興郡長城縣令。因喜歡此地的山川風物,遂在城東下箬里定居。
我國古代素有“地靈人杰”之說,實際上體現了環境與人才的因果關系。陳霸先的崛起,頗得益于吳興一帶尚武爭雄的社會風氣。自春秋戰國以迄六朝,吳興一帶涌現出許多著名的戰將和武力強族。齊梁之際,武力強宗開始向文化士族轉型,但長城縣崇軍尚武之風依然未減。這里有一座斫射山,山下建有全國極為少見的射神后羿廟。由于山民皆習武善射,所以建祠設祭來紀念這位古代神話中的英雄。
區域性的風土人情,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個性與癖好。史載陳霸先“少倜儻有大志,不治生產”,打魚練武,興趣廣泛,“及長,涉獵史籍,好讀兵書,明緯候、孤虛、遁甲之術,多武藝,明達果斷”,為“當世推服”。
陳霸先是一位地道的“草根皇帝”。他門第寒微,乃“火耕水耨之夫,蓽門圭竇之子”。少時,他當過下箬里的里司,后在建康做了油庫吏。梁朝末年,武夫稱雄、龍爭虎斗的時勢,為他宏才大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造就了他這個亂世英豪。他以高超的武藝和出眾的才識,深得梁武帝侄子、新喻侯蕭暎的賞識與器重,被拔擢為中直兵參軍,后又升任西江督護、高要太守。廣州爆發兵亂,蕭暎被困,陳霸先率3000名精兵一戰解圍。從此他嶄露頭角,一步步走向輝煌。
隨后,陳霸先作為始興郡太守出兵討伐侯景叛亂,因為戰功卓著,被拔擢為司空,領揚州刺史,鎮守京口。當北齊入侵金陵時,他率部出擊,使東南半壁江山免遭鮮卑的蹂躪。后來,在文武官員的擁戴下,這位一代梟雄終于代梁自立,是為陳武帝。他在位不足三年,選賢任能,以恭行節儉、政治清明見稱,于559年病逝。
史學家呂思勉認為:若論功業,陳武帝陳霸先實際是超過宋武帝劉裕的。當時,雖然鏟除了國門之外的強敵,但是梁朝的殘余勢力還在蠢蠢欲動,又兼面臨著武夫專橫、土豪割據的復雜局面,陳朝的開創之艱,十倍于宋、齊、梁三朝而不止。宋武帝自私之意多,陳武帝則公忠體國。宋武帝于同時的儕輩大肆加以誅戮,而陳武帝則盡最大努力來收用降將,其度量之寬廣,大有過人之處。
當陳霸先襲擊石頭城時,武將程靈洗曾率兵進行激烈的抵抗,后來途窮力竭,被迫出降。陳霸先并未因此心生芥蒂,反而倚之為心腹、授之以高位,看得出他的遠見卓識,寬宏大量。程氏父子后來矢志盡忠,成了陳王朝的重要軍事力量。
著名文學家徐陵由北齊回到建康后,深受陳霸先的政敵王僧辯的禮遇,徐陵也一直感念著這種知遇之恩。他歸陳后,奉命制作《九錫文》,為陳霸先代梁自立預做輿論準備。文中歷數陳霸先起兵以來所有功勛,救廣州、定交州,直到平侯景、抗北齊,多達22起,唯獨略去了剪除王僧辯這一重大軍事行動。這當然不是由于疏忽,而是有意回避。陳霸先也就聽之任之,表現了一位大政治家的豁達胸襟。
陳霸先的德行,還表現在恭以待人,儉以接物上。史稱,武帝不貪錢財,不事揮霍,登上帝座之后,膳食簡單幾樣,盛以瓦器蚌盤,絕不虛耗浪費。他的后宮妃子,衣服素樸,不施重彩,亦無金翠首飾,一應歌鐘、女樂,不許陳列于前。他的這種高度平民化的生活作風,影響了當時的整個官僚階層。
現在,再來說陳朝的另一口井。
589年,陳朝都城建康陷落,末代皇帝陳叔寶倉皇無計,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嬪,相抱投入景陽宮井中。由于井欄石脈有胭脂痕,故名“胭脂井”;而詩文典籍中,通稱其為“辱井”,表明末代皇帝在這里丟失了江山,喪盡了人格、國格。
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個“圣井”,一個“辱井”,它們一始一終,遙相呼應,連接陳朝兩個皇帝的傳奇性命運。
陳叔寶史稱陳后主,是陳霸先侄子(陳文帝陳蒨)的侄子。他和陳武帝系祖孫,論血緣是一脈相承,然而兩人竟是那樣的不同,說是“懸同霄壤”也不為過。
與陳武帝飽經憂患、戎馬終生形成鮮明的對照,唐人魏徵語,陳后主“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穡艱難”。陳后主頗具文學天賦,有詩文集30卷傳世。最著名的應是那首流傳廣遠的《玉樹后庭花》了。詩中以艷美的辭藻描畫嬪妃們嬌嬈媚麗,堪與鮮花競美爭妍。但在“玉樹流光”之余,也透露出盛衰無常的悲涼意味。
撰寫歌詩之外,陳后主還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曾譜寫《黃鸝留》《臨春樂》《金釵兩鬢垂》等曲調,與幸臣共制歌詞,“被以新聲,選宮中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
榮辱興亡兩口井,龍頭鼠尾一局棋。
與陳武帝恭行節儉、愛民恤物相反,陳后主的癖好,一是美色,二是詩酒。他整天擁著嬌寵的張貴妃、孔貴嬪等8名美女,連同江總、孔范等十幾名文人、“狎客”,在宮廷里舉辦詩歌酒會,無視民間疾苦,不理朝政。
見到陳王朝如此腐敗不堪,雄心勃勃的隋文帝楊堅遂頒下詔令,歷數陳后主二十大罪,揮師東進,大舉伐陳。而安臥臺城的陳后主說:“東南一帶是個福地,從前北齊攻過3次,北周也進軍兩次,都失敗了。這次隋兵還不是照樣來送死!”
兵臨城下之日,盡管城里尚有十幾萬兵馬,但那些寵臣、嬖幸哪個懂得指揮;將士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隋軍如入無人之境,當即把陳后主連同幾個嬪妃一同俘獲,然后押解到長安,去朝見隋文帝。
隋文帝這樣評論陳后主:“如果他以作詩之功,來考慮如何治理國家,何至于此?我聽說,當大軍進逼京口時,下屬頻頻告急,他卻照常飲酒,了不省悟。待到搜索皇宮,發現那些奏啟全都壓在枕下,沒有拆封。說來也真是可笑啊!”
隋文帝此言,當然在理。但在陳后主看來,卻有點“南轅北轍”“夏蟲語冰”的味道。因為兩個人的著眼點不同,衡量事物的標準也有很大差異:隋文帝是把他作為一個皇帝來要求的;而陳后主自己,以浪漫詩人、風流才子自命,吟詩度曲才是正業,至于“國家事”,只當作“副業”,偶一為之罷了。
陳后主病死于604年,得壽五十二歲。
“圣井”也好,“辱井”也好,早都成了歷史的陳跡。即使像陳霸先那樣的一代開國帝王,屬于他的那個年代也已經像輕煙淡靄一般,消逝得無影無蹤。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中國人的活法》)(圖注:位于陳武帝故宮中的“圣井”;后人為記取陳后主亡國的教訓,在南京雞鳴寺重立胭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