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22個字出自北宋張載的《橫渠語錄》,學界對它有一個專稱,叫“橫渠四為”或“橫渠四句”。
橫渠四句的作者張載是“北宋五子”之一,生于1020年。因為長期在今陜西眉縣橫渠鎮生活和講學,故被后世稱為“橫渠先生”。
毫不夸張地說,“橫渠四句”影響中國達千年。從它誕生之日起,就被各個時代的牛人當作立身和做事的最高標準,并以一生踐行之。
而且,它最有生命力的時刻,都是在歷史的緊要關頭:文天祥在南宋末年講過,黃宗羲在明清易代之際講過,馬一浮在抗戰時期講過……有學者說,“橫渠四句”是中國人的精神絕句。
千年來,如果有哪一句話自始至終激勵著一代代中國人為國為民而努力奮斗,那一定是“橫渠四句”。
在和他同時代的人看來,張載并不是天才。在11世紀璀璨的星空中,張載最終能夠成為照亮千年的那顆星,有一大半的功勞源于他的勤學苦讀。
張載曾自撰一副對聯,“夜眠人靜后,早起鳥啼先”,貼在書房兩側,時刻激勵自己。他是苦讀熬出來的一代宗師,因為苦讀,還曾遭到表侄程顥、程頤的嘲笑。
嘉祐二年(1057),張載參加科舉考中進士。那一年,他已經三十八歲,在當時屬于超大齡考生。在宰相文彥博的支持下,張載在開封相國寺開壇講易經,名動京城。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兩個表侄——程顥、程頤兄弟。經過一番秉燭夜談,第二天,張載對他的聽眾說:“易學之道,吾不如‘二程’。汝輩可師之。”此言一出,二程聲名大振。張載的虛懷若谷,由此可見一斑。
1068年,登基不久的皇帝宋神宗召見王安石,詢問治國之道。王安石直接說“每事當以堯舜為法”,直接對標堯舜。
第二年,御史中丞呂公著向宋神宗推薦了張載,推薦理由是張載“學有本原”,“四方之學者皆宗之”。在五十歲這一年,張載已在思想界奠定了自己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創立的門派,后來被稱為“關學”,與周敦頤的濂學、二程的洛學、朱熹的閩學,一起并稱為“濂洛關閩”,是宋代理學四大主流之一。
像詢問王安石一樣,宋神宗也問了張載治國之道。
沒想到,張載的答案跟王安石的答案差不多,都要皇帝直接對標最高標準。張載的原話是:“為政不法三代者,終茍道也。”
皇帝聽完很興奮,這說明當時國家最聰明的腦袋,想法都是一致的。
一年后,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位同宰相,開始了大規模的變法運動。
新法推行后,王安石邀請張載加入協助,但最終兩人卻未能走到一起。從與宋神宗的問答來看,張載也屬于變法派,但他為什么要拒絕加入王安石的隊伍呢?一個主要原因是,張載認為王安石的措施太過于激進,違背了他本人作為一個溫和變法派的初衷。
最終兩人“語多不合”,王安石“默然”“不悅”。
沒多久,張載突然被派去浙東審理一起貪污案。等到張載辦完案子返回朝廷,新舊兩黨已經因為變法措施撕破了臉皮,舊黨代表人物都被貶出了京城,其中就包括張載的弟弟張戩。
看到此種局面,張載辭官返回橫渠講學。
而王安石在變法的艱難推行與內訌中,最后罷相歸隱南京鐘山,絕口不談國事,一心研究佛學。張載盡管沒有權力和舞臺,仍然孜孜于自己的變法理念。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作“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
辭官回到橫渠后,他和學生買地數百畝,依照《周禮》的記載,劃成井田,中間留一塊公田,四周8塊私田分給無地農民耕種。他還組織當地民眾興修水利,使近千畝田地得到灌溉。這些改革試驗,基本都沒有取得成果,不過,張載的較真兒和實干精神還是值得敬佩。
看一個人的執著和毅力,不應看他順風順水的時候,而要看他飽受挫折之后的表現。
張載在仕途上并不如意,這跟他的理想追求有所出入——他不是那種只躲在書齋講學傳道之人,他的終極追求是他苦讀、冥想、徹悟得來的東西:要有利于百姓。在他眼里,“利于民則可謂利,利于身利于國皆非利也”,對百姓有好處,這才是意義所在,對自己有好處,甚至對國家有好處,都意義不大。
張載一生得不到更大的機會去實踐和推行他的理念,只能在自己當官或者講學的地方,一點一滴去做。他沒有抱怨,沒有放棄,在重建社會秩序上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他的一些弟子正是得到他畢生力行的真傳,陸續開始做鄉規民約的工作,可以說是中國最早一批注重基層社會治理的士大夫。
張載的思想深邃,但落腳點很細微,格局高遠,又很接地氣。
聽到他這些鄉村治理的事跡,你可能很難想象,他的主要成就是在探索宇宙本體的基礎上形成的,并被譽為北宋諸儒中“對儒學真能登堂入室并能發展出一個新系統”(學者韋政通語)的大師。
張載跟周敦頤一樣,他們開創的關學和濂學,為宋代理學作出了篳路藍縷的貢獻,然而,兩人都只活了五十多歲,沒等到理學的黃金時代到來就走了。相較而言,二程就好命了,尤其是程頤活到了七十五歲,從11世紀熬到了12世紀,洛學在他手上發揚光大。
張載走得早,他的一些弟子如呂大臨,在老師逝世后轉投到二程門下。此消彼長,門派間的影響力差距,無形中又拉大了。
張載講了很多道理,但從不用于苛求他人,而是用來要求自己。面對問題,總是反躬自問,從不指責別人。包括他最為著名的“橫渠四句”,也是用于自律,不是用于他律。
盡管我們在無數場合聽過“橫渠四句”,但要知道,它隨時指向的是我們自己的內心。
根據他的學生回憶,張載是聽到災荒、百姓沒飯吃,就自己也吃不下飯的那種人。當他無能為力的時候,只好要求自己“感同身受”。張載一生過著清貧的生活,但財富的有無和多少,從未影響他修煉成為一個顏回式的大儒。
在公道大義面前,他從不畏懼。而對于自己,則了無所求。他愿意為理想獻身,但當理想不能實現時,他也絕不茍且,辭官回鄉、講學、種地……富貴于他如浮云。
無論讀歷史,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碰到用道德大棒指揮別人的人。千萬記住了,一個人一旦要求別人高尚,他自己已便不高尚了。你要拿著“橫渠四句”去要求他人,張載聽到了也會不高興。
1077年,張載獲推薦再次回京任禮部副職。因為不能實現他的理想,很快他再次辭官。
同年冬天,在返回橫渠的路上,行至臨潼,五十八歲的張載安然辭世。
他去世時,身邊僅有一個外甥。在長安的學生聞訊后趕來,籌資將老師的靈柩送回橫渠安葬。
大雪紛飛,圣人無聲離去。
但千百年來,他的理學思想,他的“橫渠四句”,成為一代代中國人的座右銘,象征著最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坐標:
張載死后大約180年,文天祥在殿試時,一字一畫寫下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成為那一年的狀元,也成為一個朝代最后的脊梁;又大約400年后,黃宗羲在書中擊賞張載,擊賞“橫渠四句”,他最終活成了榜樣的模樣,少年刺奸,中年抗清,晚年鴻儒,抨擊君主專制,成為千年一遇的大思想家;又大約280年后,馬一浮在抗戰烽火中,向大學生們普及了“橫渠四句”,寄希望于抗戰的勝利,國族的復興……
或許,張載并未真的離去。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文治帝國:大宋300年的世運與人物》)(圖注:橫渠書院內的張載像;清摹本《耕織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