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物質的文明對人類并不能說是必要,但是在我們同樣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還有連鏡子都沒有看過的人,的確令我驚愕交加。
我初來沙漠時,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攝影機拍下在極荒僻地區游牧民族的生活形態。分析起來,這種對于異族文化的熱愛,就是因為我跟他們之間有著極大的差異,以至于在心靈上產生了一種美麗和感動。
第一次坐車進入真正的大沙漠時,我手里捧著照相機,驚嘆得每一幅畫面都想拍。要用相機來處理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達到我所期望的水準的——去那兒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著重于幾個點,而不能在一個全面浩大的計劃下去做一個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們還是來拍人吧!我喜歡人。”我對荷西說。
在我跟了送水車去旅行時,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經過介紹,跟了一個可信賴的撒哈拉威人巴新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每一個游牧民族帳篷相聚的地方,總有巴新的水車按時裝了幾十個汽油桶的水去賣給他們。在這種沒有車頂又沒有擋風玻璃的破車子里曬上幾千里路,在體力上來說,的確是一種很大的挑戰和苦難。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個背包和帳篷之外,我雙手空空,沒有法子拿出游牧民族期待的東西,相對地,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第二次去時,我知道了做巫醫的重要,添了一個小藥箱。我也明白,即使在這世界的盡頭,也有愛美的女人和愛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買了很多美麗的玻璃珠串、廉價的戒指,我甚至買了一大堆發光的鑰匙、耐用的漁線、白糖、奶粉和糖果。
帶著這些東西進沙漠,的確使我一度產生過用物質來換取友誼的羞恥心理,但是我自問,我所要求他們的,不過是使他們更親近我,讓我了解他們。我所要交換的,不過是他們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歡因為我的禮物,使他們看見我對他們的愛心,進一步地請他們接納我這個如同外星人似的異族女子。
當水車在一個帳篷前面停下來時,我馬上跳下車往帳篷走去。這些可愛而又極容易受驚嚇的內陸居民,看見我這么一個陌生人去了,總是嚇得一哄而散。
每當這些人見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時,巴新馬上會大喝著,把他們像羊似的趕到我面前來立正,男人們也許會過來,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難讓我接近。我從來不許巴新強迫他們過來親近我,那樣在我心里總覺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過來,不要怕我。”我明知這些人可能完全聽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語調可以安撫他們,即使是聽不懂,只要我安詳地說話,他們就不再慌張了。
“來,來拿珠子,給你!”我把一串美麗的珠子掛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過來摸摸她的頭。東西送得差不多了,就開始看病。
皮膚病的給涂涂消炎膏,有頭痛的分阿司匹林,眼睛爛了的給涂眼藥,太瘦的分高單位維他命,更重M4wKx0EzfnjSuDTLR1zrtyziddgcTG9OTQiWOylmqAk=要的是給他們大量的維他命C片。
有一次我給一位自稱頭痛的老太太服下了兩片阿司匹林片,又送了她一個鑰匙掛在布包著的頭巾下當首飾。她吞下去我給的藥片還不到5秒鐘,就點點頭表示頭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帳篷里走去。為了表示她對我的感激,她啞聲叫進來了好幾個完全把臉蒙上的女子,想來是她的媳婦和女兒們吧。
這些女人,有著極重的體味,一色的黑布包裹著她們的身子,我對她們打了手勢,請她們把臉上的布解下來,其中兩個很羞澀地露出了她們淡棕色的面頰。這兩個美麗的臉,襯著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卻張著無知而性感的嘴唇。她們的模樣是如此地迷惑了我,我忍不住舉起我的相機來。
我想這批女子,不但沒有見過相機,更沒有見過中國人,所以這兩種奇怪的東西,也把她們給迷惑住了,動也不動地望著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這一家的男人進來了,看見我正在做的動作,才突然長嘯了一聲沖了過來。他大叫大跳著,幾乎踢翻了那個老婦人,又大罵著擠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輕女人,聽了他憤怒的話,嚇得快哭出來似的縮成一團。
“你,你收了她們的靈魂,她們快死了。”他說著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么?”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實在是冤枉我。
“你,你這個女人,會醫病,也會捉魂,在這里,統統捉進去了。”他又厲聲指著我的照相機,要打過來。我看情形不很對勁,抱著照相機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車子上大叫我的保護人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見了這種情形,馬上把追我的人擋住了,但是人群還是激動地圍了上來。我知道,在那種情形之下,我們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軍團,或是再深的迷信來嚇阻他們,放我跟我的相機平安地上路。但是,反過來想,這一群以為她們已是“失去了靈魂的人”,難道沒有權利向我索回她們被攝去的靈魂嗎?
如果我偷拍了幾張照片,就此開車走了,我留給這幾個女人心理上的傷害是多么地巨大,她們以為自己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著。
“巴新,不要再爭了,請告訴她們,魂的確是在這個盒子里,現在我可以拿出來還給她們,請她們不要怕。”
“小姐,她們胡鬧嘛!太無知了,不要理會。”巴新的態度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那幾個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見我們的車發動要走了,馬上面無人色地蹲了下去。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開車,再對這些人說:“我現在放靈魂了,你們不要擔心。”我當眾打開相機,把軟片像變魔術似的拉出來,再跳下車,迎著光給他們看個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沒有人影,他們看到后松了一口氣,都滿意地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著再裝上了一卷軟片,嘆了口氣,回望著坐在我身邊的兩個搭車的老撒哈拉威人。“從前,有一種東西,對著人照,人會清清楚楚地被攝去魂,比你的盒子還要厲害!”一個老人說。
“巴新,他們說什么?”我在風里顛著趴在巴新身后問他。等巴新解釋明白了,我一聲不響,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鏡子,輕輕地舉在那個老人的面前,他們看了一眼鏡子,大叫得幾乎翻下車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車,車剎住了,他們幾乎是快跌下去似的跳下車,我也被他們的舉動嚇住了,再抬頭看看巴新的水車上,果然沒有后視鏡之類的東西。
物質的文明對人類并不能說是必要,但是在我們同樣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還有連鏡子都沒有看過的人,的確令我驚愕交加,繼而對他們無由地產生了一絲憐憫。這樣的無知只是地理環境的限制,還是人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隨身帶了一面中型的鏡子,我一下車,就把這閃光的東西用石塊疊起來,每一個人都特別害怕地去注意那面鏡子,而他們對我的相機反而不再去關心,因為真正厲害的收魂機變成了那面鏡子。
這樣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計,并不是太高尚的行為,所以我也常常自動蹲在鏡子面前梳梳頭發,擦擦臉,照照自己,然后再沒事似的走開去。我表現得一點也不怕鏡子,慢慢地他們的小孩們也肯過來,很快地在鏡子面前一晃,發覺沒發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鏡子邊圍滿了吱吱怪叫的撒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這樣消失了。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撒哈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