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小哥： 房子是一生最大的財富

沒房就沒有穩定的家，像條沒錨的船，不知何時被沖走。

有段時間，郭依云經常到一位跟她一起打過工的姐妹家去串門。每次回來，她的臉色都不大好，情緒也要低落好幾天。那位姐妹在江蘇昆山買了房，王計兵知道老婆也想買房，可是他們清楚家里僅有23萬元的積蓄，遠遠不夠。

“不行，咱就買個二手房吧，小一點的、便宜點的，只要能住就可以?！币惶?，老婆忍不住說。王計兵覺得買房就得貸款，而且要數十萬元，大女兒剛中專畢業，還有兩個孩子在讀書，每年開銷都不小，如再買房還貸，壓力實在太大，沒敢表態。

婚后，他們從王計兵家搬出來時沒有房，借住在他堂兄的泥草房，床是堂兄留下的，鍋灶是他老爸給弄的，被子是他們自己做的，用的棉花是自己種的。1995年，大女兒一歲時，他開著跟二哥一起投資2580元買的小翻斗車，和鄉親跑到山東臨沂拉了7年土，郭依云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下沂河撈沙，買磚建房。他們的房子拖拖拉拉建了好多年，2002年從村里出來時，房子的主體剛建起來，廚房、洗手間和圍墻還沒來得及建。漂泊到昆山后，他們沒有丟棄村里的房子，有點閑錢就回去建房。終于，他們把房子建好，跟父母的老宅連成片，總面積三百多平方米，3個孩子每人都有了一個房間?？墒牵欠孔泳嗬ド轿辶俟?，回去住的次數很有限。

在昆山漂泊這么多年，他們租住過農民存放雜物的房子，住過建在水上的板棚，還住過廚房，現在住的是自己間隔出的雜貨店的閣樓。2011年，他們調換店鋪，新租的鋪不僅面積比上一個大，高度也高，有4.2米。他們在后邊間隔出一間30平方米的儲藏間，在儲藏間上邊又隔出一個1.7米高的閣樓。這下可好了，孩子們不必住在廚房了，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不過房間沒有窗，不開燈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下邊僅有一層木板，人經過時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過道還有兩根管道，得彎腰鉆過。有急事從上邊往下跑時，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撞上，輕則兩眼冒金星，重則躺在地板上半天也爬不起來。他們家的大人孩子都吃過這兩根管子的虧。

王計兵感到內疚，老婆嫁給自己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在昆山漂泊了十幾年，受過多少苦，遭過多少罪？四十多歲了，連個穩定的家都沒有。可是，他思來想去，覺得買房對他們這個家來說還很遙遠，哪怕買間“老破小”也不現實，在昆山稱得上“房子”的就得四五十萬元。

2014年，兒子要升初中，趕上昆山實行積分入學的第一年，傳說可以憑積分擇校，家里有房的可以加20個積分。父母雙方多交一年社保才增加1個積分，這20個積分相當于交20年社保，對于擇校至關重要，還能帶動樓市。

“購房合同到手就等于你抓到20個積分。老百姓累就累在怕委屈孩子上，給孩子留下抱怨的理由。”王計兵說。

他們有兩個女兒，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對家庭來說，不是不可以冒險，這要看為誰冒險，冒得值不值。租房子也能過日子，兒子卻是耽誤不起的。王計兵夫妻決定買房，買一間能住人的房子就行，哪怕“老破小”呢，再差也比現在住的閣樓強。

那些日子，老婆天天跟著那位有房的姐妹到處看房，挑便宜的看，預算在50萬元左右。她們在老小區找到一間房，位于拐角處，一層，墻面潮濕，門前低洼，夏天積水，房主買到手后就沒住過，老破，但不小，建筑面積一百多平方米，不到60萬元。她們看過幾次，覺得房子品質差些，但接近預算。

就在想要下定金買下時，她們遇到一位售樓員，說買二手房并不比新房省多少，60萬元可以買下一套說得過去的新房。他領她們看了新房的樣板間，“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一比老婆的心態驟然發生變化，不想買二手房了。這新房不僅格局好，還有電梯，位置也不錯，距離他們的雜貨店不遠。那里原來是“外來人口居住中心”，他們作為外來人口在那兒租住過，后來拆遷了。他們看的樓盤距離過去租住的房子僅五十多米，這讓他們有種歸屬感。

“你只需要交十幾萬元首付，剩下的貸款就可以了?！?/p>

他們選擇了一套68平方米的房子，價錢跟那套二手房比較接近，不過面積小了三四十平方米，僅有兩室一廳。王計兵想，大女兒已20歲了，過幾年就要嫁人，即便在家跟二女兒住一個房間也可以，另一個房間給兒子，他們夫妻可以住在客廳，買張沙發床，早晨折起來是沙發，晚上打開是床，也能將就住。他們交了1.5萬元的定金。

那位銷售人員很好，幾天后又跟他們推薦了一套新推出的戶型，89平方米，在6層，可改成4個房間，這樣他們夫妻和3個孩子的居住要求都滿足了，總高只有11層，可稱之為洋房，不過要加十幾萬元，全算下來要75萬元。這位銷售人員又想辦法讓他們少交了一點首付，多貸點款。

月供是遞減的，開始要4300元，幾年后就會減到三千多元。王計兵和老婆開心極了，盡管多花了十幾萬元。

那是期房，一年后交付。交完首付，夫妻倆天天掰著指頭算日子，那份期待跟當年他倆約會有所不同，但那份興奮之情卻是相似的。他們的店距那樓盤僅二三百米，工地上的工人過來買東西，見了就會感到親熱幾分，慢慢地混個熟稔。沒事時，他們會跑到工地，爬上6樓去看自己的房子。哎呀，盡管還是毛坯，裸著磚和水泥板，室不像室，廳不像廳，可是看了心情就無比美好。

日子數到頭了，收了房，開始裝修，他們自己買材料，雇泥瓦匠、木匠，天天過去看。泥瓦匠把方便面包裝袋等垃圾砌進了空心墻里，王計兵看見了就掏出來，哪怕看不見，他也要讓空心墻里干干凈凈的，想著心里舒服，自己家么，不能有一點兒垃圾。

2015年的7月，他們喜氣洋洋地搬進了新家，那天來了很多親戚，連他的老岳母也過來了。住進自己的房子，顛沛流離的日子結束了，猶如插在瓶里的花兒種到了地上，心里安然踏實。對兒子來說，最開心的就是再也不怕撞頭了，除此之外，同學想要來家里時，他再也沒有心理壓力了。有一年，兒子把同學領到了家，帶他們上了閣樓。同學見到那矮矮的沒窗的臥室，還有要從管道下鉆過的過道，驚訝地叫了起來。無忌的童言讓王計兵夫婦的心靈受到震撼，感到不安。

那個小區不大，僅有10幢房子，設施齊全，有健身和孩子游樂的地方，還有打羽毛球的地方，一條河流從小區穿過，流入吳淞江，對他們來說，猶如進入天堂。他三番五次想把娘接到“天堂”來，娘卻拒絕了。娘中風后偏癱二十多年，不愿給“三兒”添麻煩。老婆郭依云回去了，娘卻跟她來了。車到小區時已是傍晚，保安不讓外地車進。43歲的郭依云背起八十多斤重的老娘，從小區大門背到了家里。

他見老婆將娘背進家時，鼻子酸酸的，淚水盈眶，卻有一種幸福感。娘在他們的“天堂”生活了9個月，那是他一生跟娘相處最快樂的時光。

王計兵剛開始做送外賣時，賺的錢剛夠還貸，現在已有剩余。過去每月要還4300元，現在降到3400元?！靶姨澷I了，那時要不買，以后就越發困難了。這是老婆堅持買下來的，她要不堅持是不會買的。這是我們這一生最大的一筆財富?！辈稍L時，王計兵說。

在昆山生活20年，有了房子之后，他們才感覺到自己是昆山人。房子對來自農村的外賣小哥來說，其意義遠大于居住。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中國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