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藏尸的羅生門

一

2016年7月2日，兩個漁民在澳大利亞珀斯的天鵝河上發現一只箱子漂浮在水面上。他們倆靠近了一看，箱子縫隙中居然露出了一只人類的腳。

嚇壞了的漁民立刻打電話報警。警察趕到河邊把箱子打撈上來，并在箱子里發現了一具半裸的女尸。

女尸的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小馬甲，下半身完全赤裸。她的身上有多處傷痕，主要受傷部位在頭部。警察據此判斷，這是一起謀殺案。

在裝尸體的箱子里，警方發現好幾塊綠色帶花紋的瓷磚。隨后在18米深的河底，警方又發現了更多同樣款式的瓷磚。

在瓷磚的不遠處，警方還找到了幾樣奇怪的東西，其中包括一輛綁著一個菜板的小踏板車和一副眼鏡，不過這個眼鏡不像是受害者會戴的款式。

為了明確女尸的身份，警方發布了打撈出來的箱子和她身上所穿衣服的照片，還有一張根據尸體的樣貌繪出的頭像。可是警方并沒有得到什么回應，死亡女子的身份一直成謎，直到兩個月后，警方接到一個失蹤人口的報警。

報警的人名叫莉莉。

莉莉在2016年8月4日剛參加了墨爾本大學的畢業典禮，9月1日她從墨爾本趕回珀斯，因為一直聯系不上媽媽，她有不太好的預感。趕回家后，她發現媽媽的車還停在車庫里，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

報警后，莉莉回憶說從6月30日起就再沒有見過媽媽了。

莉莉對河里漂浮的箱中女尸一無所知，警方還是立即把兩件事聯系到了一起。對比之下，確認箱子里的女尸正是莉莉的母親安娜。

二

57歲的安娜出生在中國臺灣，成年后在新加坡生活了很長時間，1999年移民到澳大利亞。

安娜是一名有錢的藝術家。幾年前為了方便女兒讀書，她買下了價值百萬美元的房子。不過安娜的財富并非來自她的藝術創作，而是來源于上一次失敗的婚姻。她在2000年與前夫離婚，分得了1500萬美元的財產。安娜性格非常內向，社交活動也不頻繁，所以在失蹤后沒有鄰居和朋友發現有異常。

經過追溯，警方發現在安娜沉尸的箱子里發現的那幾塊瓷磚，與她以前擁有的一個房子里的瓷磚一模一樣。這套房子已經在11年前被她轉手賣掉，之后又曾經被轉手過兩次，目前住在房子里的人并不認識安娜。那么房子里的瓷磚怎么會出現在箱子里呢？

三

在莉莉報警的時候，一同陪伴她去警局的，還有她的父親，也是安娜的前夫大衛。在他們報警之前，警方甚至都未能確認安娜的身份，所以警方很重視他們提供的信息。大衛和莉莉給警方提供的信息是一樣的，他們最后一次見安娜是2016年的6月30日。

當時的情況比較復雜。安娜在與大衛離婚后，帶著分到的一大筆錢和女兒莉莉離開了新加坡，到澳洲準備重新開始生活。兩人離婚的時候，莉莉已將近9歲，雖然安娜嚴厲禁止她與生父聯系，可父女倆依然偷偷保持來往。

安娜積極為女兒張羅碩士畢業典禮的事，當她得知女兒想邀請父親來參加，且一直在跟已經撕破臉的前夫保持聯系時，氣得要命。

6月30日，三人討論畢業典禮的事情，吵到最后不歡而散，安娜一氣之下拎著箱子離家出走了，大衛和莉莉都證明當時她乘坐一輛白色的汽車離開家。

之后安娜發送了一條短信給女兒，說她決定不出席畢業典禮，而是與一位老友出去旅游。

雖然十分不情愿，莉莉還是接受了媽媽的決定。所以在8月4日的時候，只有爸爸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出席了她的碩士畢業典禮。

在畢業典禮上，莉莉表現得十分開心，一方面是因為父親和姐姐都陪伴在自己身邊;另一方面是因為有錢的媽媽曾經給她許下承諾，只要她拿到碩士學位，就會給她一大筆錢。莉莉的心愿是拿到錢之后，可以幫助遇到經濟難關的爸爸。

67歲的大衛有過兩段婚姻。1985年，大衛因賭博欠債與前妻離婚，同一年與安娜結婚。1991年有了莉莉。之后，他的生意蒸蒸日上，變得腰纏萬貫，這段婚姻一直維持到1999年。離婚后，大衛與安娜依然保持著正常的聯系，直到2011年，大衛領養了一個小男嬰，安娜與他正式翻臉，斷絕了來往。自那之后大衛的生意一落千丈，陷入了困境。之后安娜在珀斯購買豪宅，將女兒送進昂貴的私立中學時，大衛在新加坡申請了破產。

莉莉對父親抱有強烈的同情。安娜死后，莉莉了解到父親一直在被人追債，她一口氣打了13.8萬美元給父親。

2016年9月28日，也就是莉莉報警稱母親失蹤后的第三個星期，警方正式逮捕了大衛和莉莉兩人。他們倆同時被以謀殺罪名起訴。

四

被捕后，大衛和莉莉改變了最初所說不知道安娜下落的證詞，開始承認自己對安娜的死知情，但是對誰殺了安娜，卻提供了不同的解釋。

大衛提供的說法是，安娜知道莉莉邀請他來參加畢業典禮，母女兩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爭吵中莉莉隨手扔出的紙鎮擊中了安娜的頭部。她被媽媽頭部一直流血的樣子嚇跑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回到媽媽的房間時，發現媽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已經死了。之后她把尸體藏到了垃圾桶里，并慌亂地給父親打了越洋電話，所以大衛立刻在6月30日從新加坡飛到珀斯，趕往前妻和女兒的住處。

之后庭審時，大衛的律師問他為什么不打電話報警。大衛回答說：“她是我的女兒，我最愛的是她，她也知道。我真的很慌亂，我不能報警，我必須要幫助她，這是我的責任。”所以他也無法拒絕莉莉要求他幫忙處理尸體的要求。

7月1日，他們倆齊心合力把尸體從垃圾桶里抬出來，塞進了行李箱。等到夜深人靜時，兩人開車將行李箱運到了橋下。大衛特意指出，那個箱子太重了，因為莉莉把家里之前裝修時留存的幾塊瓷磚也塞到了箱子里，希望能加重箱子的分量幫助沉底。他們將一塊菜板綁到踏板車上，借用外力將箱子拖到了橋下。在把箱子推到水里的時候，他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了水里，眼鏡也滑落找不回來了。他倆又走遠了幾步，將帶著菜板的腳踏車也扔到河里，才開車回家。

莉莉上庭的時候，承認自己有些被媽媽寵壞了。然而安娜對女兒的愛卻令人窒息。莉莉的一位多年好友斯蒂文在法庭上作證稱，莉莉曾經多次對他抱怨，說她媽媽太強勢，總是給她非常大的壓力，所以她才決定跑到墨爾本讀碩士，試圖跟媽媽保持一定距離。斯蒂文認為莉莉是個非常聰明且溫柔的人，經常會說感激媽媽的話，也非常重視媽媽的情緒和感受，在她的心目中，媽媽是第一位的，只要能避免讓媽媽不開心，她什么都愿意做。隨著時間的推移，安娜和莉莉母女的關系比過去緩和了很多。大概是安娜也開始接受女兒已經長大的事實。

對于媽媽的死，莉莉給出了與父親不同的回答。她指認殺人兇手其實是大衛。莉莉回憶道，她的確與父親約好了，他會飛過來幫她一起跟媽媽解釋，他也想出席她的畢業典禮。當父親抵達之后，媽媽大吃一驚，和父親在樓上爭執起來，而她一個人忐忑不安地留在樓下。

后來她聽見媽媽尖叫起來，尖叫聲轉而變成了憤怒的殘喘。之后樓上傳來連續幾聲金屬的敲擊聲。她大聲地呼喚媽媽，沒有聽到回答。

大衛走了下來，告訴她不要上去，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媽媽死了，我不是故意的，以后我會照顧你的。”

大衛對她解釋，是安娜先動的手，她抓起紙鎮向他的頭部打去。在安娜第二次擊打的時候，他身手敏捷地奪過了紙鎮，奮起反擊。

莉莉在回答為什么沒有報警時說，她當時嚇壞了。因為極端傷心，她變得神情恍惚，就回房間睡覺了。第二天她收到了父親發來的短信，說他在給她喝的水里放了藥物，讓她能睡個好覺，然后他自己一個人處理了所有后續的事情。莉莉沒有報警還刪光了父親的短信，是因為她不想失去唯一的親人。

7月2日，她回到了墨爾本。之后她遵從父親的要求，假裝一切還正常的樣子。

五

庭審進行到最后，大衛和莉莉最終撕破了父女情深的面具。

檢控官對陪審團表示，除了這兩人各自描述的故事，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倆協同作案殺人，而且一起處理了尸體。

安娜的頭部遭受了25次殘暴的重擊，頭骨都被砸裂。鮮血噴射到臥室的床頭柜上、地上、電視上，以及她床頭擺放的莉莉的照片上。照片上年幼的莉莉開心地嬉笑著，踩著一個腳踏車快樂地飛馳。這個腳踏車之后被莉莉和大衛用來運送安娜的尸體。

在法庭上，大衛顯得十分冷漠，他回答問題的方式簡短淡漠，不帶任何感情。檢控官提交出證據證明大衛其實有4個假身份，雖然他申請了破產，事實上卻用假名轉移了千萬財產。他很可能是利用來參加女兒畢業典禮的時機，試圖從前妻那里再敲一筆錢。

莉莉的表現也沒好到哪里去，雖然在檢控官出示安娜的頭骨傷痕照片時，她哭個不停，拼命想表現出自己的悲傷。

在討論了一個星期后，陪審團宣布了他們的結論。他們認為大衛說了假話，他是殺害安娜的兇手。他們相信大衛在來到珀斯時，并未懷有殺人的意愿，只是在爭論激化的時候一時沖動殺人。但是他對死者毫無憐憫之心，在法庭上也沒有表現出絲毫悔恨的情緒。法官也駁回了莉莉“被迷倒睡過去”的說法，僅僅接受了她“沒有幫助拋尸”的解釋。法官認為，莉莉對當時發生的事情應該十分清楚，對當時的局面也無反感，并且主動順應了事件的發生。

最后大衛被判終身監禁，而莉莉被判4年有期徒刑。

六

回到案子上，到底誰是兇手，誰說了真話呢？

這兩個人所說的故事，其實都有非常不合情理的地方。他們倆都說對方才是兇手，給出的理由都是“意外”。事實上，哪有連續重擊25次的意外呢？

從警方披露的消息來看，雖然安娜身家富貴，卻是個對自己節儉、對女兒大方的媽媽。安娜在婚姻失敗之后，帶著年幼的孩子遠走他鄉，一個人把女兒從9歲撫養到25歲。其間的辛酸不是一句有錢就可以消減的。她和大衛的決裂，很可能是意識到大衛領養的男孩以后會繼承大衛的一切財產，而他們的女兒將一無所得。然而她卻發現女兒的心其實一直傾向對方，這如何讓她不心灰意冷、暴跳如雷？

大衛一直在向莉莉渲染自己的經濟窘況，哭訴她媽媽不肯幫自己，自己窮困潦倒一直在被追債。可是檢控官證明大衛其實還有千萬財產轉移在其他人名下。那么他給予莉莉的父愛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在莉莉生媽媽氣的時候給予的語言上的安慰、情感上的理解，或者一些空洞的承諾。只是這些對她來說，比朝夕相處、事無巨細關心自己的媽媽要“貼心”得多。

很多單親離異的家庭都遇到過類似的問題，日常照顧孩子的這一方累死累活、鞠躬盡瘁，可是在孩子心里的分量還抵不過周末來訪的另一方兩個小時的有求必應。很悲哀吧？

即使是婚姻健全、父母皆在的家庭，也難免會有這樣的情況，管得多的不如管得少的親，小孩子不容易懂得你是為他好的道理。這大概就是身為父母所面對的最大難題，該如何把握這個分寸，該如何控制自己不跨越這個分寸，很難。

安娜付出了生命，她的女兒卻在畢業典禮上和殺人兇手一起巧笑嫣然。

美劇《波士頓法律》中有一段亞倫和丹尼的對話很有意思。亞倫說，自己在年幼的時候，媽媽對他并不親近，頗為疏離。但是每年開學的時候需要做新的褲子，媽媽都會給他量體裁衣。媽媽的手輕輕拂過他的腿和膝蓋，用軟尺測量褲腿的長度。對他來說，關于媽媽的記憶就是替他量尺寸的片段，輕輕的手勢，以及溫柔的碰觸，所以他才會買那么多定制的西裝。當裁縫們替他量衣服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在少年時，媽媽也曾愛過他。

所以，當一個人成年之后，他會回想起來的依然是童年時期最溫情的片刻。也許對孩子來說，這些片段要遠比其他正確的選擇更重要。

我想，只有當這些充滿溫情和愛的感覺積攢到一定程度，父母希望孩子看見的正確的選擇，才會有真正的意義。

（摘自中國法制出版社《重返犯罪現場：14個關于人性和真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