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的記憶中,故鄉人對于豐收的渴望十分強烈。每年一到秋天,他們就預算著一年的豐歉,并對即將到手的收成無比珍惜,期盼著顆粒歸倉。于是秋夜里守護莊稼,就成為男勞力們必做的事情。
我初中畢業,剛滿十五,胡須柔順,身子單薄,卻早早加入了男勞力的隊列,被編入了秋天守夜的名單。
我們的莊稼,分布在金牛河西岸,距離小河遠一點的地方,土壤保水性好,種著大片的水稻;挨近小河的沙灘地相對松散透氣,種滿了玉米、花生還有煙葉。由于這些果實容易摘取,怕有不勞而獲者晚上“順手牽羊”,必須派人看護。
每年這時,隊里會提前在河邊顯眼的位置搭好窩棚,一張木床上鋪上稻草睡覺,幾根竹竿支棱起兩張曬簟防風,再掛上一只馬燈作為照明。
第一次守夜,我很忐忑,擔心真有人來行竊怎么辦,真遇到傳說中的河妖水怪怎么辦?大哥說你害怕就別去了,我替你。而我知道自己遲早得過這一關,還是一咬牙去了;再說,還有一位中年大哥仗膽作伴呢。
母親也不同意大哥替我,只叫我帶上小黃狗一起去。
吃過晚飯出發了,除了必要的保暖衣物,我還帶了小說《烈火金剛》和加長的三節手電筒。臨出門時又折回屋去,帶上了自己心愛的竹笛。一番自以為充分的準備下來,這才鼓了鼓勇氣,帶上小黃狗朝窩棚走去。
來時,中年大哥已在窩棚里了,手中一閃一閃的煙頭分外矚目,也很溫暖踏實??蓻]想才交談了幾句,他就說,今晚他老婆生娃娃,必須得回去守候,叫我自己扛一晚。生娃娃當然是天大的事,那時鄉村難以準確預產,無法叫隊里提前調換人手。我心里稍一閃悠,便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沒有問題,大哥你回去吧。
臨別,大哥帶著我和小黃狗,沿百余畝玉米地、花生地、煙葉地走了一圈,邊走邊交代一些注意事項,比如河邊夜里風很涼,夜里要蓋好被子;要不定時地巡查一次,遇上情況要沉著冷靜;必要時還可以敲響床底下的那面銅鑼,鑼一響隊里的人聽見就會前來幫忙,等等。一圈走完,大哥回去迎接新生命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了沙灘地。
找出報警的銅鑼放到順手的地方,點亮那盞有著玻璃罩的馬燈,打開被卷鋪好床鋪,躺上去聽著干稻草發出沙沙的聲響,我頓然感受到草香與汗味交融的踏實與親切。然后置身孤獨低矮的窩棚,一盞燈,一本書,一條狗,一張床,開始了守夜。起初心里有點打鼓,但慢慢地,就愜意自在起來。面對河灣,想起童年時,常在這個季節的午后,邀約了小伙伴來小河里游泳打水戰,一起鉆進窩棚在木床上蹦著嬉戲;想起稍長時,被家里大哥叫上來這段河灣夜漁,看他在預先灑了大米的水面撒開漁網,不一會便有魚兒在網里騰躍……心里漸漸輕松起來、沉穩起來,對度過這漫漫長夜就有了底氣。
消磨時光的最好辦法當然是看書。我披上御寒的外套,就著昏黃的馬燈,翻開殘破的小說,看武工隊和騎車如風的肖飛他們,如何在冀中平原與日寇斗智斗勇。一些夜蛾循著燈光聚集在馬燈周圍,不時觸碰著我的臉頰,自己也渾然不覺。時間在精彩的故事情節推進中不知不覺過去了很多,直到感覺腰部有些酸痛。放下書,伸個懶腰,這才記起自己的職責使命,忙拿起手電筒,叫起趴在床邊的小黃狗,沿著剛才走過的路線,在散發著成熟香味的莊稼地里巡查起來。雖然季節已是初秋,但上半夜的晚風并不覺得冷,甚至還帶著白天的暑熱。我知道,這是時令在為莊稼們最后的成熟加油鼓勁。
夜漸深了,四處靜寂,河水不知疲憊地奔流著,由北向南從河灘上嘩嘩流過;逐漸變涼的夜風,輕輕吹過玉米地,吹拂著玉米葉相互觸碰,發出絮語般的沙沙聲響。與此和鳴的,是草叢里唧唧鳴唱的秋蟲們,甚至還有夜蟬參與進來,一起為我的首次守夜歡慶喝彩。
種著花生和煙葉的沙地相對安靜,只看見影影綽綽搖動的莖葉,卻很難聽見它們交談的絮語。不知什么時候,小草沾滿了露水,兩腳走過田埂,褲腿便被浸濕,腳踝上涼涼的。
而機警的小黃狗,屁顛屁顛地跑在前面壯膽探路,不時竄進莊稼地中。我知道它是發現了目標——那些夜間活動的黃鼠狼或田鼠。每當狗狗有所收獲,便會跑回來朝我“汪汪”兩聲,我便蹲下身來摸摸它的小腦瓜,以示肯定和鼓勵。
一位小小男子漢,巡查在一片莊稼之間,如同將軍檢閱著自己的部隊,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胸,甚至動情地走到成熟的莊稼地里去,老農般輕輕撫摸玉米棒子鼓脹的籽粒,彎腰感知花生們藏在沙土里的果實,或張開手掌去丈量煙葉的寬度與長度,陶醉著它們成熟的味道,心里升起對豐收的向往。因為我知道,豐收的意義是多么現實,它意味著來年我們肚子能否喂飽,衣服能否穿暖,母親的臉上是否會綻開笑容。
和小黃狗一圈巡查下來,我坐回窩棚前。
后半夜的月亮升了起來,皎潔的月光和著滿天的星光,如水一般朗照著我的故鄉,擁抱著我眼前的沙灘地,讓玉米、花生和煙葉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散發出淡淡的柔和的銀光。月亮也將我小小少年的身影,和腳邊殷勤陪伴的小黃狗、身后低矮窩棚的剪影一道,投射到這片秋夜的沙地上,組成簡略而抽象的圖畫。這幅題為《鄉村少年》的構圖,隨著月亮附近云彩的飄動,一會兒朦朧,一會兒清晰。
小黃狗似乎也注意到了澄明的月色,竟然朝著彎彎的月亮發呆,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小眼睛,反射著耀眼的月華。它偶爾也會朝著河對岸沉睡的村莊,“汪汪”地叫兩聲。
面對這河灘、這莊稼、這月亮,我投入地吹起竹笛來,稚嫩而悠長的笛聲,在河水與秋蟲的伴奏下,在月光營造的舞臺氛圍中,輕輕飄送,輕輕飄送……
放下竹笛后,我又帶著小黃狗,摁亮手電筒,沿著莊稼地的巡查路線走了一圈,確信沒有異樣后,這才回到守夜的窩棚。沒想一挨近窩棚,整個人就散了架,倦意如潮水般襲來,瞬間把我拍打在床鋪上,賡即沉入了甜甜的夢鄉。
次日天邊發出魚肚白時,小黃狗汪汪叫著將我喚醒。一貓身鉆出低矮的窩棚,我望著晨曦中寧靜安謐的莊稼地,回味自己的第一次守夜,感覺就像我的成人禮,其間并無山妖水怪的叨擾,并無毛賊前來偷盜,甚至沒有經風歷雨的困擾考驗,一切都如此安靜、莊重而富有意義。
沐浴晨曦,再次走進我守護的玉米、花生和煙葉們中間,感覺它們似乎和我一樣,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豐收又更近了一步……
(本刊原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