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夫人的夢游

在威廉·莎士比亞塑造的女性人物中，麥克白夫人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物。她雖然不是第一主人公，但在戲劇情節發展上所起的作用，甚至比第一主人公，她丈夫麥克白還重要。麥克白不是沒有野心，他把國王鄧肯看成是“一塊橫在我前途的階石，我必須跳過這塊階石”，卻缺少和那種野心相連屬的邪惡；他的欲望很大，卻又希望只用正當的手段；他也不是不肯這樣干，而是怕干。正是她，洞察到他“天性憂慮，充滿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徑”；進而破除他的遲疑，一次次教唆他；在她的配合下，敦促和激勵他用險惡的手段去實現他的野心。她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炫耀，便是她的性格和行動寫照：“我曾經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他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他的柔軟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頭，把他的腦袋砸碎……”可見“她與別人不同之處也許不在于她心腸狠毒而是在于她那遇事鎮靜的頭腦與堅強的自我意志，這使她一經形成作惡的打算便不會因軟弱的、女人氣的懊悔而改變?！睆亩徽J為是“一個偉大的壞女人”。

在《麥克白》第2幕第2場，麥克白夫人曾警告她丈夫，說是在要殺害鄧肯的時候，就別想到或說道“上帝保佑我們”，“阿門”，“這樣想著是會使我們發瘋的”。因為這會使行為和心靈發生嚴重的沖突。如今，殺了“活像我的父親的”“仁慈的鄧肯”之后，她和麥克白的心理平衡都被打亂了，她的神經禁不起恐懼的折磨、焦慮不安和良心的負疚，具有多方面醫學知識的莎士比亞讓醫生解釋說，這是因為“反常的行為引起了反常的紛擾；良心負疚的人往往會向無言的衾枕滲漏自己的秘密……”所以麥克白一次次產生幻覺，她也出現迷茫的夢游癥狀。

莎士比亞生動而可信地描繪了麥克白夫人的這種心理狀態，給扮演她的演員帶來極大的挑戰。但是，許多優秀的演員都樂意迎接這一挑戰，來磨煉和展示自己的演技。

英國著名女演員漢娜·普理查德（HannahPritchard，1711—1768）扮演過多部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女性形象，如《理查三世》中的安夫人和約克公爵夫人，《奧賽羅》中奧賽羅的妻子苔絲狄蒙娜，《皆大歡喜》中的流亡公爵的女兒羅瑟琳，《第十二夜》中的熱戀公爵的薇奧拉，《威尼斯商人》中的尼莉莎等。普理查德于1747年首次出演麥克白夫人，她是第一個扮演麥克白夫人贏得好評的女演員。不過最著名的麥克白夫人的扮演者則是有“悲劇女神”之稱的西登斯夫人薩拉·西登斯（SarahSiddons，1755—1831）。1785年2月2日，她在倫敦最古老的劇院德魯里街劇院（DruryLaneTheatre）第一次出演麥克白夫人，據2月3日報上的報導，“她富有力度的表情是她真實情感的流露，對我們的情感產生最強烈的影響”，被認為“無疑是西登斯夫人最崇高的成就之一”。

戲劇以語言和動作來塑造人物形象，繪畫用的是色彩和線條。莎士比亞劇作為畫家提供了豐富的人物形象。但是莎士比亞歷來重視刻畫人物的性格，而極少對他們的外貌作過多的描繪，以致許多畫家往往會借現成的舞臺形象作為模特兒。

美國的約翰·辛格·薩金特（JohnSingerSargent，1856—1925）是當代最重要的肖像畫家之一。他創作的《麥克白夫人》便是埃倫·特里塑造的麥克白夫人。埃倫·特里（EllenTerry，1847—1929）是英國著名的女演員，她從31歲與英國最著名的演員亨利·歐文（SirHenryIring，1838—1905）合作24年，飾演過很多莎劇中的女性，如鮑西婭、朱麗葉、奧菲莉婭、苔絲狄蒙娜、考狄利婭等。但是她飾演的麥克白夫人卻失敗了。薩金特以她為模特兒的麥克白夫人肖像畫，也沒有受到太多的關注。英國畫家羅伯特·斯默克（RobertSmirke，1753—1845）和喬舒亞·雷諾茲（SirJoshuaReynolds，1723—1792）的麥克白夫人則都是西登斯夫人扮演的麥克白夫人。而德國畫家約翰·佐法尼（JohanJosephZoffany，1733—1810）的麥克白夫人則是漢娜·普理查德扮演的這個女人。其他著名的還有英國畫家喬治·卡特莫爾（GeorgeCattermole，1800—1868）創作的麥克白夫人等。

在所有塑造麥克白夫人形象的畫家中，最著名的可能當屬富塞利。

約翰·海因里?！じ蝗↗ohannHeinrichFüssli，1741—1825）生于瑞士，父親是肖像畫家和風景畫家。他在蘇黎世的卡洛琳學院接受古典教育，后因幫助同學揭露一位地方法官的腐敗，而被迫離開本國。他先是去德國，然后來到英國。在英國期間，他結識了大畫家約書亞·雷諾茲爵士，并向他展示自己的繪畫作品。在雷諾茲的建議下，他決定致力于藝術。1770年，他前往意大利藝術朝圣，受到米開朗琪羅等古典藝術的影響。1779年初，他回到倫敦。在倫敦，他獲正在籌建“莎士比亞畫廊”的出版商阿爾德曼·博伊德爾（AldermanBoydell）的委托，為他創作。二十年后，富塞利展出一系列大詩人約翰·彌爾頓作品主題的繪畫，目的是要形成一個與莎士比亞畫廊相媲美的彌爾頓畫廊，但沒有取得成功。不過他在藝術上的成就還是使他在1788年被選為皇家學院候補院士，1804年成為終身院士。

富塞利創作了許多莎士比亞作品中的人像畫自不待說，僅是《麥克白》中的人物就有多幅，如《麥克白與無頭幻象對話》（MacbethconsultingtheVisionoftheArmedHead）、《麥克白與班柯及女巫》（MacbethandBanquowiththeWitches）、《麥克白夫人夢游》（LadyMacbethsleepwalking）和《持劍的麥克白夫人》（LadyMacbethwiththeDaggers）等等。

《麥克白夫人夢游》依據莎士比亞《麥克白》第5幕第1場中的描寫，表現麥克白夫人前去清洗她手上那永遠洗不干凈的血跡那一刻的夢游行動：

麥克白夫人持燭上。

侍女：您瞧！她來啦。這正是她往常的樣子；憑著我的生命起誓，她現在睡得很熟。留心看著她；站近一些。

醫生：她怎么會有那支蠟燭？

侍女：那就是放在她的床邊的；她的寢室里通宵點著燈火，這是她的命令。

醫生：你瞧，她的眼睛睜著呢。

侍女：可是她的視覺卻關閉著……（朱生豪譯文）

畫面的中心人物是持燭的麥克白夫人，侍女和醫生驚恐地避在一側。一位研究者解讀說：

醫生和侍女兩人都處在富塞利這畫的背景。麥克白夫人占據了前景，將她命令“通宵點著的”蠟燭舉得高高的。這幾個人，以及這背景差不多都像是超自然的，因為光線投射在畫布中央的麥克白夫人的臉上，并越過她的肩投到她左手的拇指和指尖。富塞利的麥克白夫人的模特兒不能確定，表明畫中的手勢不屬于某一女演員的，不過由于富塞利熟悉德魯里街劇院的演出，則可對它作特定的解釋。一個依據是杰爾伯特·奧斯?。℅ilbertAustin）1896年的《手勢大全》（Chironomia，oraTreatiseonRhetoricalDelivery），在這種情況下特別有用，因為它不僅是一部工具手冊，而是以歷史的連續性解說手勢，可以依其框架來考慮富塞利畫中的手勢。在這里，麥克白夫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創造的手勢是指向上方，“其他幾個手指則根據說話者的力度內屈收攏”；同時這只手舉成“與地平線成直角、手指朝上”。奧斯丁把這稱之為是一種厭惡和指控的混合手勢（acompositegestureofbothaversionandaccusation）。富塞利這樣畫表明，他是在表現麥克白夫人對殺死鄧肯感到厭惡，而對麥克白的指控是因為他為奪取王位而進行的謀殺。

富塞利對麥克白夫人的性格顯然有深刻的理解，那就是這個一意要殺害鄧肯的惡毒女人，在干過此事之后，還萌發出一點正常的厭惡情緒，或者說是僅有的人性。據此，他才像那些以肢體語言來表現她的著名女演員一樣，運用他的畫筆，真實地刻畫出這個“偉大的壞女人”的復雜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