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人把具有獨立源頭且獨流入海的大河稱為“瀆”。依照“發源注海”(《爾雅·釋水》)的標準,我國堪稱“瀆”的大河有四條,分別為長江、黃河、淮河、濟水,此即所謂“四瀆”。東漢應劭《風俗通義·山澤》博引先秦典籍,從詞源角度解釋了“四瀆”的特殊含義:
江者,貢也,珍物可貢獻也。
河者,播也,播為九流,出龍圖也。
淮者,均,均其務也。
濟者,齊,齊其度量也。
“四瀆”在古人心中不只是自然河流,也是神祇。“四瀆”之中,黃河的釋義無疑更為凝重。河,不僅意味著廣大與流布,而且是中華民族的圖騰所出處。
黃河的彎轉之多也許是任何一條大河都無法相比的。在這無數的彎轉之間,大大小小的支流不計其數。從河源到入海口,一級支流中流域面積大于1000平方千米的有70多條。經過適度微縮的黃河水系,在衛星地圖上形成了惟妙惟肖、美輪美奐的樹枝與藤蔓圖案。這是生命流動的標準圖案。水系、雪花、樹葉、山脈、人體乃至一切生命體的經絡,都有類似的形狀。由此我常常想,在萬事萬物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隱形的關聯,這種關聯有時候會呈現為某種邏輯性,某種因果、傳承或轉接;有時候呈現為呼應;更多的時候則呈現為相像——例如這昭示于萬物的形式之中,不斷伸展、布散的枝蔓。
我喜歡看實在的黃河,也格外喜歡從衛星地圖上看黃河。衛星地圖上的黃河是具體而微的實景圖,是借助了衛星之眼的俯瞰,沒有任何人為的涂飾。這樣看黃河,會發現黃河的干支流在大地上的形狀。它們在兩個區域構成的大地圖畫尤為賞心悅目——其中一段在青藏高原的小“幾”字彎內,另一段在黃土高原的大“幾”字彎內。
高空俯瞰
如果把蘭州位置的黃河干流視為主干,則蘭州以上至河源的干支流則形若一株巨大的藤蔓。藤蔓的主干先有兩個連續相反的凹形轉折,然后向西伸向共和盆地,甩出一個古拙的半圓,再彎轉向東南的瑪曲。在這一段轉折之間,左右側依次有莊浪河、湟水、洮河、大夏河、隆務河、大河壩河、曲什安河、巴曲、切木曲、澤曲等注入。這些支流或長或短,無不蜿蜒曲折,簡直是不折不扣的藤蔓。
黃河主干在瑪曲回轉,伸向西北,直到約古宗列盆地,沿途有無數短曲注入,仿佛藤蔓上伸出的碎芽;卷曲勾連的長曲,則先后有黑河、白河、東柯曲、西柯曲、熱曲。瑪多以上,雙湖猶如藤干上的虬結;勒那曲、多曲、扎曲、卡日曲、約古宗列曲,以及分別匯入其中的細小曲流,則是藤蔓上伸出的嫩莖;而遍布河源地區的湖泊水洼,則恍如這一片藤蔓上結出的累累漿果。
河源的溪水皆被稱為“曲”。這個名稱所指代的溪水的形狀,正與這個字的字義一樣,是散漫的,任意的,無拘無束的,體現了隱含于一切自然物之中的天真與自由。我常常想,這種形狀之所以賞心悅目,大約也是因為它們恰好代表了一切生命形式內在的傾向吧——移情與共鳴,正是欣賞的本質。
在中游,從托克托到桃花峪,黃河先后穿越晉陜峽谷、汾渭平原、晉豫峽谷。來自兩側高地的支流大大小小達數百條。在衛星地圖上,這一帶的水系枝節繁茂、逶迤盤桓,像是從下游長上來的一棵樹。
樹干先在干流北側的武陟和南側的鞏義各伸出一條枝丫。
北為沁河,枝丫伸向西北太行山東南端。先在沁陽岔出支脈,為丹河;過濟源市紫柏灘,西北至太行山麓五龍口,再過陽城、沁水、安澤,抵沁源,達西北太岳山東麓。沁河上中游及其支流,在太岳山的山谷之間勾畫出一個酷似樹葉的形狀。從山頂向下灌注的溪水在深色山坡上發出明亮的泛光,正如這枚巨大樹葉的葉脈。
在南岸鞏義伸出的枝丫是伊洛河,即伊河與洛河匯流河段。兩河在洛陽以東的偃師一帶岔開,洛河在西,中游有故縣水庫,上游向西南延伸至渭南箭峪嶺;伊河在東,向西南入伊川,經嵩縣陸渾水庫,復向東南延伸至欒川縣伏牛山北麓。這是黃河在潼關以下最發達的支流,不僅是下游黃河干流的重要補給,也因為水流清澈,成為古人開鑿運河最愛引用的水源。
洛陽一帶的洛河,漢時稱為“雒水”,曹魏時改為“洛水”。據《魏略》記載:“魏于行次為土。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變‘雒’為‘洛’。”其實,在《山海經》及《尚書·禹貢》記載里,洛河自古便有“洛水”之名。古代帝王迷信陰陽五行之學,認為王者受命于天,故以五行之德為運,并以五行生克來附會歷代王朝的興衰。按照金水木火土的順序,東漢時行次為火,而水克火,為了避水,改“洛”為“雒”。曹魏代漢,行次為土,而土是需要水來滋潤的,所以去“土”加“水”,把古時洛水之名又恢復了。伊洛河交匯后入黃的洛陽盆地東北角、嵩山東北麓傾斜平原一帶,稱“河洛匯流區”,亦稱為河洛地區,是河洛文化生發涵育的核心區域。
水枝丫指向黃土高原,越向上越旺盛。到潼關附近,樹干則一分為二。最粗壯的枝干向上,為黃河晉陜大峽谷及汾渭盆地段干流,水利上稱“北干流”;左側由潼關以上岔出,為黃河流域水系最為發達的支流渭河。渭河水系有兩條繁茂的水枝丫,一條是潼關附近入渭的北洛河,另一條是西安附近入渭的涇河。
從潼關附近上溯至托克托河口鎮,水枝丫在北干流兩側參差伸展,或向上,或橫斜,或呈弧形懸掛,強弱不等,總以百計。流域面積超過1000平方千米的,西有渭河、云巖河、延河、清澗河、無定河、禿尾河、佳蘆河、窟野河、孤山川、黃甫川等,東有涑水河、汾河、昕水、屈產河、湫水河、蔚汾河、嵐漪河、朱家川、偏關河、清河、渾河等,再加上不計其數的二級、三級支流,其枝節葳蕤,疏密相間,彼此勾連,四方連續,直如大地素錦,令人眼花繚亂。
汾河與渭河
汾河,無疑是這一派水系中極旺盛的一支。從地質方面看,汾河是形成于燕山運動時期的古老河流,其源頭在山西高原北端的神池,河水全程流淌在太行山與呂梁山之間的谷地,由北而南,貫通整個山西高原。
燕山運動形成了呂梁山、太行山等經向構造山系,使山西高原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也使汾河在一連串的地塹盆地中逐漸育成。形成初期的汾河更為壯大,后經喜馬拉雅運動,首尾均遭襲奪,便縮短為如今的規模。據考證,上新世晚期的汾河曾貫穿忻定、太原、臨汾、運城等四大盆地,穿過中條山南流,于今平陸縣茅津渡位置匯入黃河。后因一系列地質作用引起的地形變化,汾河干流在今山西侯馬至新絳一帶折轉向西南,形成后來直至如今的“丿”形河道。
“汾者,大也。”汾河上游原本分東西兩支,其東支在今滹沱河上游位置,后為太行山東側的滹沱河溯源侵蝕奪襲,汾河于是獨以西支為上游,水量驟減。今汾河自源頭到后土祠入黃口,先后接納大小支流一百多條,半數以上流域面積超過50平方千米,其中嵐河、瀟河、昌源河、文峪河、雙池河、洪安澗河和澮河等,流域面積均在1000平方千米以上。
汾河是屬于山西高原的河流,被山西人視為“母親河”。山西高原許多地名,諸如汾陽、襄汾、臨汾等等,名稱都來自汾河。當然,馳名天下的清香型酒鼻祖——汾酒,也得名于汾河。產于汾陽杏花村的汾酒,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了。據說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齊,有個好酒的武成帝。他滿口贊揚的“汾清”,就是汾酒的前身。唐時杜牧的一首《清明》,更讓酒產地杏花村的美名流傳至今。杏花村位于呂梁山與太行山之間的晉中盆地西南部,西靠呂梁山東麓山地,東為汾河支流文峪河,植被好,濕度足,富泉水,加上河流沖積帶來的微生物環境,可以說是一個絕佳的釀酒地。
汾河流域歷史上開發較早。隋唐以后,由于歷代建都多在山西高原附近,汾河沿岸山脈林木開采過度,以至于汾河所經之地,由原來的茂盛森林化為了光山禿嶺。汾河水量大減,水質也遭嚴重污染,一度成為黃河流域水質狀況最差的一級支流。曾有一段時間,汾河下游很多河段在衛星圖上的顯示是黑灰色的,像是流著滿河的水泥。這些年,由于持續的全流域水污染整治,汾河水總算是褪去了那種令人心悸的顏色,恢復了一條河流本來的樣子。
另一側的延河與無定河,因為流域位于陜北紅色老區而遐邇聞名。延河與無定河的源頭相距不遠,都在黃土高原中心區域。兩條河流域普遍干旱,因而流量不大。無定河自發源地定邊縣白于山到清澗縣入黃口,整個河道形成了半個堪稱規則的圓弧,在地圖上看起來,像一枝被果實壓彎了的倒懸的枝條。因為上游流經毛烏素沙地,所以,在大量淤地壩建設與背河坡面措施實施之前,無定河一直是黃土高原挾帶粗沙最多的河流。2017年7月底,因流域持續暴雨,無定河向黃河輸沙1.6億噸,其中易在河道淤積的粗沙在入黃粗沙總量中占比達到四分之一。
黃河支流中另一條輸沙大戶是渭河。
從下游向上看,渭河從潼關卡口處向西伸出,過西安、寶雞、天水、隴西,一直延伸到黃土高原西部邊緣鳥鼠山,其水系發達程度幾乎可以和黃河北干流平分秋色。北洛河和涇河,是渭河北岸兩條最大的支流。北洛河源于定邊縣低山區,河道縱貫黃土高原,中途有葫蘆河等20多條河川注入,入黃口距渭河入黃處僅數十千米,無論是它帶來的沙量還是洪量,對下游都會構成措手不及的威勢。涇河在西安附近由北岸入渭,是黃河流域水系最為發達的二級支流。其主源在六盤山東南麓;北源也在陜北定邊,與北洛河源頭十分接近。涇河的較大支流有泔河、三水河、達溪河、黑河、汭河、洪河、茹河、蒲河、馬蓮河。亭口以上支流如蒲扇一樣張開,覆蓋了近七分之一面積的黃土高原。
西安以西的渭河河段,如果把每一條支流都標注出來,這條河流的形狀就成了一把篦子。篦齒參差不齊,卻密集如也。南岸的“篦齒”端點俱在秦嶺,因地質構造關系,水流落差大、流量大,是渭河的主要水源;北岸的“篦齒”端點則在黃土高原,水流特征與南岸相反,水量小,卻是渭河泥沙的主要來源。發端于黃土高原腹地的支流,除前文所述的北洛河與涇河以外,由東而西,流域面積超過1000平方千米的另有石川河、千河、牛頭河、葫蘆河、散渡河等;源于黃土高原西南部的則有咸河、榜沙河等。想象一下這些流程短、比降大因而沖刷力極強的支流從松軟的黃土塬上奔涌而下的情景,就不難知道渭河為什么會被稱為“小黃河”了。在實施黃土高原水土保持和普遍修筑攔泥壩之前,渭河每年向黃河灌注5億多噸泥沙,相當于黃河年輸沙量的三分之一。
即便擁有密集支流且流量豐足,渭河也常常有帶不動這些泥沙的時候。渭河在關中平原的表現,與黃河在華北平原的表現太過相像——先清后濁、泥沙淤積、洪水、決口、改道……這條流淌在八百里秦川的“小黃河”,既奉獻寶貴的水源和含有豐富腐殖質的淤泥,也帶來無窮的災害。
它也有著與黃河類似的生發力。河水帶來的淤泥是如此肥沃,撒一把種子就能生長。在生產力低下的遠古時代,渭河兩岸及黃河小北干流至中下游交界帶兩岸高地,以其豐富的水土資源,成為華夏先祖最早的聚居地。據先秦文獻輯錄的傳說,被奉為華夏人文先祖的黃帝,其氏族崛起于姬水。姬水乃今漆水(一說姬水乃今河南省新鄭一帶的潩水)的古稱,屬渭河北岸支流,位于今麟游至武功一帶。炎帝氏族則崛起于姜水(今寶雞市清姜河,古時渭水支流岐水的下游)。據夏商周的都城遺址分布可以推斷,信史時代初期華夏先民的活動范圍,正在隴山至泰山一帶的黃河流域,橫跨關中、晉南、豫西、豫中、豫北、魯西南的黃河中下游地區。
紙上水系
黃土高原上有這么一派枝枝蔓蔓的河流,該是不缺水了吧?并不是。發達的水系只是個概念,是地圖上的,不是大地上的。河道是有的,但是如今,河道里的水卻時有時無,有些則是常年干涸。黃河中下游流域許多地區,不唯灌溉困難,甚至日常生活用水都緊緊巴巴。
黃土高原上的河流,發源地就在干旱區,源頭活水并不豐盈,河流的水源補給依靠雨水匯集,大部分屬于季節性河流;而沿途所經之地的農田,基本上是依靠從這些河流引水才得灌溉。所以,在非汛期,河流干涸是常見現象。即便是接納了大量支流的渭河,在枯水期,也是涓涓細流甚至河底見天的狀態。
在河流遍布的黃土高原,耕地灌溉常常需要長途引水。秦時修筑的鄭國渠,就是在涇河下游與北洛河下游之間東西貫通的灌溉渠。秦時都咸陽,既然南瀕渭河,已有東西貫通之便,為什么又在這個位置修一條與渭河平行的水渠呢?這是因為渭河地勢低,北岸地勢高,要灌溉咸陽以北農田,需要引水向上,比較困難;而引涇河順勢東流,就容易多了。西漢遷都長安以后,由于漕運需要,漢武帝時期先后開鑿了白渠、漕渠和昆明渠。隋唐時期則開挖了龍首渠、永安渠和清明渠,把浐河、潏河引入城內,以解決百萬人口生活及手工業作坊生產用水。以涇河的水量,還額外支持著西安以東、北洛河以西渭河谷地的大片農田,水資源的緊張狀態可以想見。
相對于河流長度而言,黃河的水系實在并不發達。依照流域劃分規則,黃河流域在中上游構成了一頭肥碩的臥獅形狀,而到了下游,它的水域瘦窄成綹,像這臥獅伸出的一條過于羸弱的前腿,或簡直是臥獅頸上拖下的一截繩子。
鄭州以下的黃河,河底高出背河地面幾米至十幾米,以至于黃河的河道不再是常識中水行低地的情形,而成了橫亙于華北平原南部的“高地”,成了海河水系與淮河水系的分水嶺。這么高的河床,意味著干流沿途不大可能有支流匯入。坐落在黃河岸邊的鄭州,按照地理邏輯自然是屬于黃河流域的,但是在水利概念上,鄭州地區的河流卻大多屬于淮河水系。從鄭州繞城而過的賈魯河,原本是引黃渠,后來因泥沙淤積太甚,所以堵塞引黃口,另擇京水、索水、須水為引水源。如今的賈魯河與黃河南岸幾乎切邊,卻不可能匯入高懸在地面之上的黃河,終是轉頭南下,投奔潁河、淮河去了。
發源于伏牛山區的汝河、潁河、渦河,發源于山東丘陵的泗水,也一律順著地勢,流向低處的淮河。北岸的情形也是一樣。發源于太行山東南端的衛河,與南岸的賈魯河一樣曾是引黃渠道,如今其上游與黃河近在咫尺,卻從焦作與武陟之間轉頭向北,經新鄉、浚縣流向河北,匯合漳河后向東北注入渤海。山東段黃河北岸的徒駭河、馬頰河,也都紛紛避黃投海,以至于海河流域的邊界線幾乎伸到了黃河岸上。
世上沒有第二條河流,竟然成為山嶺似的存在;也沒有第二條河流,行水千里而幾乎沒有任何支流的補給。晉豫峽谷以下,即便是偶有趁了地勢之便注入黃河的支流,河流的狀態也讓人憂慮。
為了看看黃河中下游分界處左岸支流沁河的真實狀態,我曾與朋友從沁河入黃口逆流而上,走到沁河出太行的五龍口。
沁河入黃口武陟一帶,曾是黃河左岸最易決口的地方。據記載,清代以降,附近比較大的決口就有5次。三門峽以下黃河南岸的山頭,依次為崤山、熊耳山、伏牛山余脈、邙嶺。鄭州北郊為邙山頭。黃河一出晉豫峽谷,河水突然失了約束,南岸又是連綿山嶺,所以,凡有洪水襲來,處于黃河北岸的武陟便首當其沖。
號稱防洪重點的沁河,在汛期剛過的8月底,入黃口就已經枯竭見底。在沁河入黃口武陟西南一帶,已經很難找到它與黃河的匯流點。因為枯水,兩河匯流的區域河底多呈龜殼狀干裂,成為可以行走其上的硬泥地;剩余的水流寬不盈丈,淺如小溪,汪在岸邊靜止不動。我們沿著河底向上徒步走了很遠。在烈日下,沁河顯得楚楚可憐。在十萬分之一比例尺的衛星地圖上只有厘米之遠的沁河口,仿佛再也走不到了。我們于是決定回轉,開車沿大堤再往前走一段。正當我狐疑是不是走過了頭的時候,堤頂道路左側出現了一塊醒目的標志碑:沁河口。
河口標志碑一帶也看不見沁河的蹤跡。石碑背面刻述了河口位置變遷、決口及歷代加固堤防情況。碑后的長堤從所在位置看應該是臨河堤壩,只是堤壩以內依然沒有水。
這種情形,與我看過的許多黃河支流極其相像。冬季的渭河,夏季的沁河,一年四季的汜水……都是幾乎斷流的樣子。因為枯水太甚,我站在渭河河心的泥地上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彼時寒風凜冽,天空灰黃,眼前是大片大片干燥皸裂的黃泥地和種在河灘上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玉米。我幾乎聽見了自己心里一連串的疑問:這是渭河嗎?是黃河第一支流渭河?就這么點水,這么點河面?
河之初
黃河最初是怎樣演化形成的,學術界一直存在比較大的爭議。所有高山大川都是地質運動造就的。但地質運動的力量是怎樣作用于某個區域的地殼板塊,并以不可思議的地理邏輯重新組合了它們的方位關系,難以想象。地理因果遠遠大于人的判斷與推理,大地的構圖目標也常常出乎人的意料。這讓人感到沮喪。對于地質時間的想象讓人有一種失重感。沉溺其中,人就成了被強氣流沖擊的塵埃,隨風飄蕩,漫無定向。
地質學的說法之一是,兩億年前,泛大陸還是東高西低的地勢。從陸地注入大洋的河流也遵循著地球重力亙古不變的規律,自高向低,由東而西。近一億多年以來,地殼運動在東亞一帶特別活躍。從1.7億年前,在目前我國版圖內的許多地區,地殼因受到強力擠壓而發生褶皺、隆起,形成東西橫亙或南北綿延的山脈,華北地區沉降為低地,水流便也順應地勢,方向改為由西向東。這個時期的強烈地殼運動結果因以北京附近的燕山為典型,故稱燕山運動。
經過燕山運動,東亞板塊的地形地貌已成為如今的格局,華北地臺基本形成。其后,隨著大陸漂移和持續的地殼運動,特別是經過6700萬年前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青藏地區迅速抬升,以其平均4000米以上的海拔及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而成為地球“第三極”,成為眾多5000米以上積雪高山的所在地,也成為東亞大陸許多大河的發源地。同樣由于喜馬拉雅運動,在第二地理梯級東邊緣地帶的山西高原上,產生了兩條南北向的平行裂谷。裂谷位置在今黃土高原東緣與太行山之間。東部裂谷由北而南,繼而彎轉向西,整體呈“丿”形。這條“丿”形裂谷,后來成為汾河干流的行水通道。西部裂谷則成為古黃河中段的行水通道,即今黃河北干流所經的晉陜峽谷。
在地殼運動造就的中國地理版圖上,從被中華民族尊為神山的昆侖墟到東部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之間,形成了由昆侖山(東部分岔為阿爾金山、阿尼瑪卿山和巴顏喀拉山)—秦嶺—大別山連貫構成的中央山系。古黃河就誕生于這道巨大山系中部的巴顏喀拉山,并在這道山系以北的地理單元之間逶迤流淌,行水5000多公里歸海。
水流為自己尋找出路的過程艱辛而漫長。
地殼運動最初只是造成了海底的局部抬升。這種抬升是不均勻的,有些地塊形成高山,有些地塊則成為湖泊。今黃河全線從源頭至入海口,曾有麻涌古湖、唐克古湖、共和古湖、銀川古湖、河套古湖、三門古湖、渤海古湖等依次分布。由于水流的溯源侵蝕和下切侵蝕作用,這些古湖泊逐漸向四周低地伸出水道。在這個過程中,古湖泊失去大片水面,輪廓拉長,成為區間性水道;與此同時,從高地下泄的冰雪融水、泉水和季節性雨水不斷匯集,使得這些區間性水道的水量持續增大。較長的內流河便在這樣的地理元素流變中漸漸形成。今天的黃河,最初就是這樣5段區域性的內流河:
最西部的一段,源起巴顏喀拉山北麓麻涌古湖,向東流經今扎陵湖和鄂陵湖所在地,再沿著巴顏喀拉山和阿尼瑪卿山之間的谷地流向東南。
另一段從唐克古湖發端,沿著阿尼瑪卿山和西傾山之間的谷地,先向西北流向共和盆地,繼而沿著西傾山西北邊緣,從共和盆地向今蘭州方向不斷侵蝕。
拉脊山南麓,另有一段水流宛轉向東,向北注入銀川古湖,再向北侵蝕,指向今河套地區的烏梁素海。
在黃土高原東部與山西高原西部,無數的水流從兩側高地奔涌而下,在峽谷中匯流成河,滔滔向南,直泄今汾渭盆地,在這片橢圓形低地上經過漫長的淤積,造就了適于農耕的黃土沃野,這就是后世所稱的汾渭平原。
最東部,山西高原南端的三門古湖不斷下切,加上從太行山東麓密集下瀉的水流,在廣闊的華北地臺上漸漸匯聚成河,經過山東丘陵北側低地,向東注入渤海古湖。
流水本是最柔軟的事物。只是,加上了漫長的時間,流水便能以繞指柔的功夫,漸漸勒斷一切貌似堅不可摧的阻礙。在千百萬年時間里,被高山厚土拘限的河水滔滔不息,水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上溯下切,不斷侵蝕,咬穿了重重高山峻嶺,使水的線段次第貫通。
100萬年前,從巴顏喀拉山到三門古湖的黃河已經形成。但在這條河流與中條山以東的河流之間,還隔著一重山嶺。這段山嶺如今南為崤山,北為中條山。其山體堅硬,南北縱貫,把意欲東流的河水死死攔在山嶺以西。水流是有耐心的。打通這重山嶺,它又用了30萬年。就這樣,在約70萬年前,河水終于在山脈之間切開了一處峽谷。
貫通三門峽之后的河水奔騰而下,與中條山東側的河段匯為一體。現代意義上的黃河形成了。
打通了入海通路的黃河,在亞歐大陸東部的大地上畫了一個無限曲折的“幾”字。在這個“幾”字形的線路上,黃河呈現為密集彎轉、曲曲勾連的形狀。尤其是在平原和盆地,因比降不足,水流不暢,河水更是走一步退兩步,原地盤桓,徘徊不前,黃河不像是河流,更像是水流在大地上蝕刻的線描畫。
雙湖以下,黃河干流或穿峽谷,或經平原,前后有7個大的彎轉:
第一個彎轉在青海瑪曲縣。黃河出雙湖以后,順應青藏高原東南邊緣西北高東南低的地勢,沿巴顏喀拉山與阿尼瑪卿山之間的谷地流向東南,在若爾蓋草原遇到岷山阻擋,遂反向折轉,沿著阿尼瑪卿山與西傾山之間的谷地流向相對較低的共和盆地。
第二個彎轉在龍羊峽一帶。黃河到龍羊峽以上位置,流向已由西北偏轉為正北。在龍羊峽,水流受北面青海南山阻擋,于是90度折轉,沿著青海南山—拉脊山與西傾山之間的谷地,向東進入黃土高原。
第三個彎轉在蘭州。蘭州是一座有黃河穿城而過的城市,也是黃土堆積層最厚的地區。此地向東是黃土高原升勢,黃河避高就低向北偏轉,沿黃土高原西部邊緣流向寧夏平原。
黃河在內蒙古有兩個折轉。受北部陰山山脈阻擋,黃河在巴彥淖爾磴口向東折轉,經河套平原至內蒙古托克托河口鎮,再受呂梁山阻擋折轉向南,沿晉陜峽谷穿行700多千米,泄入汾渭平原。這兩個折轉之間的河段,就是“幾”字形頂部那一橫。
河水在潼關以下進入了“幾”字形底部。從北方來的黃河受南部秦嶺阻擋轉而東流。河水沿崤山與中條山之間峽谷奔騰向下,在孟津出峽谷,進入廣袤的華北平原。
最后一個大轉彎在蘭考東壩頭。這里也是黃河1855年大改道的決口處。因為正面受到山東丘陵阻擋而泄流不暢,黃河在這一帶決口頻繁。1855年決口后,河水在此折轉流向東北,注入渤海。
很難找到另一條河流,具有如此曲折、千難萬險的路途。在中國北部版圖上,也找不出第二條能夠貫穿如此廣闊的干旱區的河流。這千轉百回的河道,看似委屈受盡,卻又執著到底,幾番前途阻絕,卻又別開生路,正如傳說中經受了九九八十一難的取經之旅。
迂回
看看黃河的流域圖則不難發現,渭河西源之一在甘南冶力關,與黃河上游支流洮河河道迫近;渭河西源另一支流咸河,與蘭州東側的苑川河幾乎相接;北源葫蘆河,則與祖厲河近在咫尺。我總是忍不住想象黃河從這幾個岔口直接東流的情形。這種情形在瑪曲第一彎處更明顯——假如黃河干流跟大渡河、雅礱江或與它們并行南下的河流中的任何一條接通,那么,是不是長江就多了一條支流,而黃河也就不存在了?
這種假設其實是不成立的。
水流永遠避高不避遠,就低不就近。所以,哪怕是一處不起眼的高地,也能夠成為許多河川曲流的分水嶺,北坡的水流越不過山頭到南坡來,南坡的水流也越不過山頭到北坡去。
即便這種假設由于人力作用成立了,另外的河流也還是會形成這逶迤曲折、不遠萬里的路線。河流的成立并不僅僅是由于有源頭,更是由于無數支流的匯集。各地的雨水都會找到能夠容納它們的低地。河流不過是把這些富水的低地連接起來罷了。沒有支流匯集的河很難成為大河。因為,縱有源頭活水,倘若一條線到底,絕無枝節,再強盛的活水也抵不過長途的水流失。加入的水量大于流失量,一條河才能堅持到大海。所以河流之“源”,實質上是千百個不同源頭的相加。
唯有融會貫通,才能源遠流長。
自然存在有目的嗎?歸海是河流的目的?也許河流唯有狀態,沒有目的?
水需要循環,需要保持動態,否則水就會死。“死水”也像死了的動植物一樣,會腐壞。水要活著,就得不停地循環,就得不停地流動、蒸發、凝結、落下、匯集、再流動。這是水活著的必要條件,也是水活著本身。每一滴水,都趨向于融入這個循環,不被擱淺。大海也只是水循環的中轉站。它匯集百川,再經受烈日的蒸發,化為雨雪,回到百川的源頭。
我終于明白了古時“河”與“水”的實質性區別。“水”必須能夠持續流動,才成其為“河”。“瀆”,等于賦予了河流一個基本定義——它必須是“活水”。能夠入海,才能循環,才是“活水”。不能獨流入海的溪水,把自己交給了小河;不能獨流入海的小河,把自己交給了大河。它們通過匯集,加入更大的水道,從而通向了大海。而大河也正是通過不斷地接納,保持了自己的水勢,從而保持了通向大海的動力。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這只是一種修辭。黃河當然遠不止九十九道彎。在5000多千米的長路上,它的彎轉一個接著一個,或陡急,或舒緩,大大小小,難以計數。
可以觀察到,河水在比降較大的峽谷河段彎轉比較少,在比降較小的平地彎轉比較多。在比降極小的平地,除非經人力筑疏加以約束,黃河的河道總是大幅度彎曲,像故意要在大地上描繪一幅幅水圖案。
河水的自然彎轉有時候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那些個蛇形勾連甚至馬蹄形彎轉,既然并非地勢所趨,河流造就它們的動機何在?為什么河流不選擇近得多的直線呢?這過度的彎轉曾讓我覺得,河流畢竟是沒有智力的,不知道直線是近路;又或者它的流淌完全是被動的、盲目的,并不存在什么道理。
直到最近我才了解,在比降不足的河段,河道的不斷彎轉恰恰能夠賦予河水以必需的動力。從物理學的角度解釋,對河流主流向造成適度阻礙的河岸,能夠給予水流以小角度向前的反彈力,這種反彈力與永遠趨下的水勢結合,能使河水相對迅速地沖向下游對岸,對岸若是反向彎轉,這種推動便會持續作用于水流,讓河水保持必要的流速——很像蛇的爬行。
彎轉,是河流的迂回和妥協,是水的“盤山道”。
這無數的彎彎繞里面,藏著我們看不見的動力,比多少人力作用更有效。而人工修筑的渠,卻一律選擇了直流。這固然有節約人力、物力的考慮,但是否也有自以為是的成分呢?
河流的迂回卻也總是夠用為止。它的彎曲自有限度。在河曲發育充分的地方,隨著水流不斷侵蝕河岸,日積月累,河流的彎曲度會越來越高,以至于會形成超過270度的缺口圓形河灣——也叫馬蹄形河灣。水流侵蝕繼續下去,這個缺口最終會被水流打開。這時,河流等于在局部完成了一次自我糾偏——它把自己的通道來了個裁彎取直。之后,河水便會刪繁就簡,由取直通道流下去。原來的河灣則因不再過水而漸漸封閉,形成狀似牛軛的湖泊。大河流經平地時河岸附近星星點點的牛軛湖,大多是河流自動裁彎取直后的水泊遺留。
每一種自然選擇,包括河流的決口和改道,都是有原因的。決口和改道只是人類給予的稱呼。對河流而言,那只是它在尋找更合適的道路——要保持流動,它就不可能乖乖待在人類規定的河道里,在停滯不前中成為死水;除非人類通過設置,給它一個坡度或力度,使它保持必要的流勢。
人類與大自然并非彼此的觀照體。人類處于自然之中,僅能以自然界中其他的部分——動物、植物、微生物、無機物,以及“無物”的空間——為觀照。這個“其他”,實質上也只是“其他”的一個角落,大致局限于這個星球。但在我們的理解系統里,“其他”都在股掌之上,仿佛“其他”都是為我們準備的。
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花了數千年的時間才領悟必須與河流和平共處的道理。大堤、大壩、水渠,不是人對河流的制服,而是人與河流的談判。如果河流不簽約,我們只能再后退一點——我們收斂耕種、放牧、建設、采伐,以及污染,把它的領地還給它,它才會有持續的、對人類有益的提供。(摘自魚禾著《大河之上》,作者系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