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是導演顧長衛“時代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繼《孔雀》《立春》后,《最愛》直接將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較量置換到死亡的終極語境里,也把對邊緣人、小人物精神空間與物質空間的對立表現得淋漓盡致。關注普通人甚至社會底層人和邊緣人,批判現實,飽含人文關懷,是顧長衛一貫的精神,也是如今商業大片浪潮中最難能可貴的精神操守。《最愛》題材敏感、情節曲折,角色鮮明。影片以“艾滋病”為依托,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群體,將這群人瀕臨死亡時的心態和行為娓娓道來。
一、獨特的敘事
顧長衛獨特的敘事手法使《最愛》在同類主題電影中脫穎而出,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本文從敘事技巧和節奏兩方面對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展開討論。
(一)反差敘事
《最愛》里的電影敘事的反差感給觀眾以強烈的震撼。反差的敘事可以起到“言不在此意在此”的效果,相比于直接著力刻畫某一事件、直抒胸臆的表達,反差映襯的手法顯得更含蓄和耐人尋味,雖然有可能增加觀眾對電影的理解難度,但是卻使得影片意蘊富有層次感,由淺及深,更為深刻雋永。
《最愛》中值得被注意到的一點是對大事件的輕描淡寫和對小事情的著力刻畫。明明整部電影都在講生死,但是對每個人物死亡的交代都極其簡短,對其生前微不足道的小事刻畫卻細致入微。通過對細微小事的刻畫使得人物形象飽滿真實,繼而達到敘事高潮,再戛然而止,突兀卻也合情合理,亦如煙花絢爛奪目卻也轉瞬即逝,更引人回味無窮,也從另一個層面上表達了導演在這部電影里對生命的看法。顧長衛在敘述死亡時一直采用留白的手法。雖然電影中對趙小鑫、二騷爺爺、四倫叔等人的死亡有一個直截了當的鏡頭,但是對其他人的死因卻只字不提,趙小鑫的死亡也只是用鏡頭語言模糊表述,而仔細揣摩他們的死因才能明白導演另外的用意。盡管死前發生的事情都是將人物推向死亡的導火索,但并不致命。得了絕癥,卻并不是因為絕癥而死。究其根本,其死亡的根源是對生命絕望而導致的心力交瘁。還有一部分人物的死亡表達得更加隱晦,只是通過影片中他人之口或是作為敘述者的趙小鑫來傳達死亡的消息,死亡原因更是只字未提。例如,關于糧房姐之死的表達,只有為她送葬的儀仗隊伍的鏡頭和大嘴的一句話;大嘴的死也是通過大嘴自己的臺詞表達的:“喇叭快沒電了,我也快沒電了。”
整部電影里幾乎沒有一個人物瀕死的鏡頭。反之,在描述生前的事時卻很詳盡。例如,四倫叔的紅本本找不到了,顧長衛用了很多鏡頭和臺詞去講述找紅本本的過程,幾條線索交縱錯雜,每個鏡頭都意義豐富,既是對前面劇情的承接,也是后來劇情的伏筆。同時也極大地豐滿了人物形象,將每個人物的欲望追求都表現出來。除了人物臺詞里自訴衷腸的直白表達,導演巧妙運用對比,將個人的私欲放在一群人的私欲中,將這種欲望之間的締結與對抗赤裸裸地展現給觀眾,讓觀眾在人物復雜的情感與選擇中得出自己的理解。但是回歸到死亡的命題,電影中對四輪叔在哪里找到的紅本本和他是怎樣死在被子里的,沒有任何敘述。在緊湊的劇情里留下了大段空白,這段空白于前面部分來講是斷崖式的結局,而于整部電影來看卻是邏輯嚴密連貫、必不可少的環節。
與此相類似的還有“糧房姐騎豬”的小插曲,畫外音樂與具有戲謔性的鏡頭相結合,算得上是這部電影里為數不多具有喜劇色彩的鏡頭,而這種表面的喜感之下卻是濃重的心酸。這里的反差所帶來的強烈沖擊也證明了籠罩在整個故事之上的死亡陰影從未真正散去,看似和死亡毫無關聯的豬與大米卻成為最終的罪魁禍首。這個死亡的伏筆埋得極其隱蔽,順藤摸瓜回顧前面的劇情,早在糧房姐藏米的時候就已經展示出了這個人物的內心訴求。因此,這里的死亡邏輯很嚴密。導演每一次對死亡敘事看似敷衍的搪塞反而是對前面多條線索的總結與集合,使得每一個人物的死亡都有其厚度與理解空間。但又并未跳出艾滋病的大框架,仍然緊扣主題。這種留白的電影敘述方式使得死亡在這部電影里表現得過于稀松平常,將生命的脆弱和無常作為常態貫穿整部電影的始末,死亡與生命的對立也就從此體現出來。正是這種敘述留出的空間使得每個人物的死亡與整個群體的覆滅有更多意義待觀眾挖掘,并非止步于熒幕。
(二)克制與張力
《最愛》的表達很克制,這種克制反而使得人物的呈現和劇情的設置顯得更有張力。
首先是這部電影中敘述視角的選擇。與其他電影不同,《最愛》的旁白很多,而這些旁白都是由一個已經去世的12歲小孩站在“另一個世界”的視角來講述的。生命與死亡的沉重都將這部電影旁白的風格指向滄桑穩健。而顧長衛卻選用稚嫩且摻雜了方言的童聲來對抗生死這個龐大的主題,這種反差反而達成了一種別樣的平衡。童聲的獨特加上聲音主人在電影里特殊的身份,使得死亡減輕了一分沉重和恐怖。這將死亡這一終極事件化為了平平常常,揭示了生命無常和人生的無奈,也讓整部電影的基調和氛圍流露出的壓抑自然而然。導演將整部電影中傳達出的希望全部放在了彼岸世界,這份希望帶給了電影中的人物生命僅有的歡愉,卻讓觀眾感受到了更深的無力。
其次是對人物的死亡敘述。導演刻畫死亡時的克制使得死亡更有沖擊力。每個人的死亡都是合乎邏輯的意料之外,而每一次死亡都會帶給人遞進式的心靈震撼。影片一開始就是趙小鑫被西紅柿毒死,還以趙小鑫在另一個世界的視角來看已經死亡的自己。因此,電影從一開始就奠定了電影主題寄希望于往生世界的基調。接著是聽到沒有藥之后毫無預兆倒地身亡的二騷爺爺,沒有任何鏡頭講述原因,只留下從瞎了的眼睛里流出鮮血的特寫鏡頭,給觀眾強大的心理震撼。對后面每個人死亡的描述也幾乎只有寥寥幾筆,這種敘述手法照應了影片開頭的“人命就像樹葉一樣,說落就落了”。
(三)細節刻畫與物像運用
電影中很多不被人注意到的細節和物像往往使劇情串聯更加自然。《最愛》中有許多這樣的細節。例如,糧房姐自始至終穿著她的破舊迷彩服、花面小馬甲,戴著舊藍的海軍帽,發型凌亂蓬松,純然一副山村野婦的模樣,對生活充滿了想象與渴望。大嘴則始終沒讓他的喇叭離開過,即使跟人說悄悄話也是這樣,在他死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喇叭沒電了,我也沒電了”。大喇叭作為一個物像,承載著大嘴的生命。在講這句話的同時,他苦笑著摘了一朵黃色的野花別在頭上,極具生命力且象征著美好的花與即將要離世的大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物與舊軍裝、袖章、毛線帽等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典型物像搭配,這些極不和諧甚至相互矛盾的元素摻雜在一起,必然會使人聯想到生活環境和個性特征,進而有效地表達著眾生之相,這也是電影中人物細節描摹的典型手法。
再如,色彩“紅”意象在電影中的運用。電影出現了很多和紅色有關的事物。例如,一開場的西紅柿、琴琴穿的紅色襖子、四輪叔的紅本本、商琴琴結婚時鮮紅的衣服,以及她在想象她死后世界里要穿的紅色裙子和高跟鞋,還有最后趙得意刀砍自己流出的鮮血等。因為導演選擇的故事背景是西北的村莊,西北的自然風光極為荒涼,整部電影色彩的運用都很灰暗,極其壓抑,而紅色變成為了電影里唯一的亮色,但這抹亮色帶來的并非希望與溫暖,而是現世的掙扎和縹緲的寄托。紅色同樣具有時代背景,20世紀90年代正是紅色最流行的時候。當時穿著紅色就是追求時尚,是熱愛生活的表現。但在影片中,紅色只有在往生世界里才代表著生命力和時尚,而在現實世界中卻象征著暴力與死亡,這是一種莫大的無力與悲哀。紅色的熱烈與死亡的沉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每一次紅色的出現都將電影中的沖突推至高潮。同時紅色也表明人物對命運的反抗。但越是抗爭,越彰顯了生命的無力和對于死亡的恐懼。
二、人物的設置
電影《最愛》的劇情很寫實,并沒有用心靈雞湯式的劇情去筑構一個美好的夢境,而是一反常態,展現在生死面前赤裸裸的人性,但這并不能被稱之為是人性之惡,反而更多地表現出一群人在面對死亡巨大的壓力和生存空間的極度畸變擠壓后做出的掙扎。例如,一群人住在學校時,并不是如想象般相互團結、相互扶持,共同面對死亡,而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去動一些手腳。導演并不是在講述一個童話,而是將殘酷的現實和艾滋病患者艱難的處境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觀眾面前,這種真實的表達需要極大的勇氣。而唯一可以稱得上在死亡面前惺惺相惜的便是商琴琴和趙得意,但他們的感情也有著對抗現實的成分,那些看似為了愛情而“傷風破俗”的行為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臨死前的徒勞掙扎。他們的愛情不再是純粹的愛情,而具有更多毀滅前性愛狂歡的成分,以及那些被賦予其他意義的畸戀(他們互稱對方為爹娘)體現出的是面對既定的死亡現實前的無盡的恐懼和無助。其他人是獨自面對這份死亡判決,而他們二人的依偎并不能使現實有絲毫的改變。一個人是孤獨的,兩個人的相依為命依然是孤獨的。商琴琴與趙得意這兩個人物在電影的后半段承擔起推動整部電影劇情發展的作用。從湮沒在村里艾滋病人群體中并不顯眼的階段,一步一步發展為聚焦了所有關注的階段,再到最終也離開人世、逐漸被人們遺忘的結局,導演這樣的安排向大眾闡釋著少數群體邊緣人在社會中悲慘的現狀。他們沉默、微渺,或許曾“幸運”地被人關注,但也絕不可能發出響亮的聲音,更多時候,這些關注無疑是使少數群體更邊緣化的利器。在紛繁復雜的宇宙世界中,人類只是一個生物物種而已,和其他生物一樣,有生便有必然的死。但作為智力超群的生命體,人類能自覺地感受和認識生死,所以對于死亡的預知、恐懼與對抗是人類心靈世界的母題,由此引申出諸多悲情故事,構筑了人生的悲劇主調。人類獨自承受又抗拒著這種主調。《最愛》中商琴琴和趙得意兩個人的故事,不僅表達了一個個體生命終究需要獨自面對死亡的現實,更表達著人類作為一個群體,其孤獨和悲劇的宿命。空間的擠壓轉化為時間的跌宕,空間的苦難滋生時間的救贖,顧長衛通過時間與空間巧妙地傳達了一個探索生命的思者對理想、精神、世俗以及死亡等命題的深刻關注。
三、結語
電影《最愛》是顧長衛對生命的致敬,他運用特殊的敘事視角,向觀眾展現了生命的主體價值。在顧長衛導演的電影中,其實不難發現他關注的是社會底層人物和邊緣人物,這群人或被歧視,或被生活摧殘。他執著于關注意識的自我選擇和生命個體的主題價值。《最愛》同樣也是通過對特定年代的人性的揭示,運用鏡頭準確犀利地將社會底層人物的無助與寂寞剖析出來。《最愛》延續著顧長衛對人性的獨特理解,堪稱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既具娛樂性與觀賞性、又富有藝術性與審美性的國產佳作。
(廣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