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是唐代文人在六朝志怪小說的基礎上創作的新文學體裁,唐傳奇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文言短篇小說的發展進入了成熟階段。唐傳奇雖是在六朝志怪小說的基礎上發展而來,但一反志怪小說專述神靈鬼怪的傳統,大量取材現實,記錄人間百態,揭露社會矛盾。唐傳奇題材廣泛新穎,情節曲折動人、人物飽滿鮮活,是中國古典小說史上的一次飛躍。魯迅在《中國小說略史》中提到:“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可見唐傳奇成就之高。
日本近代作家中島敦的小說《山月記》于1942年發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不久被收錄于日本高中語文教材,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山月記》取材自唐傳奇《人虎傳》,除《山月記》以外,日本大量文學作品中都有唐傳奇的身影。本文將簡單探討唐傳奇對不同時期日本文學作品的影響。
一、日本奈良時代
隋唐時期中日已有往來,至唐時,中日交往十分密切,630—894年,日本共派遣唐使19次,其中真正赴唐的有13次。日本奈良時代,日本在科技、藝術、文學領域都大量吸納唐朝文化,唐傳奇自然隨著遣唐使一起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其中對奈良時代日本文學影響最大的當屬《游仙窟》。
《舊唐書》和《新唐書》都有記載:“新羅、日本東夷諸蕃,尤重其(張鷟)文,每遣使入朝,必出金貝以購其文。”張鷟所有的作品中,《游仙窟》在日流傳最早,也是第一本傳入日本的小說。這本在中國早已失傳的作品在日本卻多有抄本和刻本,且對早期日本文學作品產生了很大影響。
《游仙窟》為唐代作家張鷟所作,名為游仙窟,實則描寫了一段風流艷遇。小說內容輕薄,為文人狎妓之反映,但在藝術表現上則詩歌、散文、駢儷體并用,辭藻浮艷。同時采用了許多民間俗語諺語,筆致活潑。魯迅先生曾評價過:“這種以駢體做小說,是從前所沒有的,所以也可以算一種特別的作品。”這本書在如今看來也許并不入流,但對于當時的日本讀者來說,不僅迎合了當時貴族的享樂心理,也大大豐富了日本詞匯。
成書于8世紀后期的日本第一部詩歌總集《萬葉集》,收錄了4至8世紀中葉的和歌,其中多數作品為奈良時代所作。此時正是日本吸納中國文化的鼎盛時期,這些作品中不乏深受中國作品影響的,《游仙窟》的身影更多見。馬興國總結了日本詩人“使用”《游仙窟》的三種方法:第一,在文章或詩序中引用《游仙窟》原文;第二,在和歌中引用《游仙窟》語句;第三,活用《游仙窟》語言,演變為相似的萬葉詩句。日本現存最早的漢文小說《浦島子傳》中的痕跡就更重了,雖然該小說的故事原型為日本古代傳說,但不論是遇仙的情節還是文章中帶有駢儷色彩的語言,都可以看到《游仙窟》的影子。
奈良時代,中國文學作品對日本文學的影響最大也是最全面的,漢字和漢文書籍的傳入直接促成了日本文字的產生和發展。從口傳性上說,日本文學的發端具有日本文化,包括日本語言思維的一面;但從記述性上說,它又有漢字思維的一面。唐傳奇也是在這一時期大量傳入日本,這時候的日本文學作品對唐傳奇更多的是直接模仿和借鑒,無論是詞匯語句、開篇布局還是情節構造。按照文學發展規律,日本本不應該如此快速地發展出本土小說,可以說日本的小說是在中國文學作品尤其是在唐傳奇熏陶下的“早產兒”。
二、日本平安時代
平安初代日本全面推行唐風化運動,當時漢文詩為日本朝廷的官方文學。平安中葉后,日本廢除遣唐使、創作自己的假名文字,當時的日本作家開始用假名文字創作,促進了日本文學的大發展。而從奈良時代就開始引進的唐文化早已在此生根發芽,雖然這一時期的作品是用日本文字撰寫而成,但中國文學作品的影響隨處可見。唐傳奇作為可以比肩唐詩的唐代文學的兩座高峰之一,自然對平安時代的文學作品影響頗深。
9世紀成書的《日本靈異記》是平安時代早期的佛教故事集,也是日本最古老的故事集。整本書多采用中國史料、佛典、六朝志怪和唐代文言小說,且尤好以果報為題材的故事。而唐傳奇多受佛教影響,故事中多有因果報應的情節,是以該書受到唐傳奇影響頗多。《日本靈異記》的序言中就提及中國唐傳奇《冥報記》和《金剛般若集驗記》。
說到日本平安時代就不得不提及物語文學。“物語”一詞包括故事、傳說等,物語文學則是脫胎于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的一種新的文學體裁,它在形式上受到中國六朝志怪和隋唐傳奇的影響。《竹取物語》是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書寫的文學作品,作者不詳,也無確切年代,大致推斷為9世紀末至10世紀初。全書共十回,全文由輝夜姬誕生、求婚難題、升天歸月三部分構成。《竹取物語》是物語文學的開山之作,開創了“物語”這一新的文學體裁。《竹取物語》中有許多和唐傳奇相似之處。王洋認為,《竹取物語》與《太平廣記》中所收錄的《杜蘭香》一文多有相似。主角都是因犯錯而貶謫于人間的天仙,期滿就會重返天上;都喜用“三”這個數字,中國人自古對“三”這個數字情有獨鐘,這和古人對客觀世界的原始認識有關,如《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杜蘭香》中提及的“火浣布”和《竹取物語》中的“火鼠皮衣”兩者實為一物;等等。當然,我們不能因此篤定地說《竹取物語》就是受唐傳奇《杜蘭香》影響,《竹取物語》中大量的中國元素不是《杜蘭香》和其他唐傳奇作品可以包含的,但唐傳奇是否對其有影響和啟示,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平安前代是日本本土文學開始快速發展階段,不但有日本小說起點之一的《日本靈異記》,也有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書寫的作品《竹取物語》。與奈良時代不同,這個時候日本文學作品有意識地發展“日式文學”,不再是對中國文學作品機械地模仿。
三、日本江戶時代
江戶前期,興起的一種幾乎全用假名書寫的通俗文藝作品,稱假名草子。以物語為主,包括童話、隨筆,題材眾多,讀者廣及婦女兒童。“翻案”在日本是指在外國或本國已有作品的基礎上對原文進行改編或是取材進行再創作,在這些作品中加入自己的思想。
淺井了意是江戶時代早期的著名假名草子作家,也是較早以翻案小說出名的作家,他的代表作之一《狗張子》“翻案”于《玄怪錄》中的《裴湛》一文。兩篇文章的結構、情節大同小異,但是作者在“翻案”的過程中將中國故事本土化,刪除了《裴湛》原文對于道教神仙的宣揚,添加了不少佛教元素,還將原文中本應被請來的敬伯夫人改為了日本歌妓。
都賀庭鐘是江戶中期作者,他是繼承淺井了意“翻案”手法的作者之一,作品中有不少翻案小說。他的《繁野話》序中寫明:“手束弓的故事與任氏傳奇相關,以戒邪色之人放蕩;白菊之卷假白猿梅嶺之舊趣……江口自始至終源杜十娘,論俠妓之偏性,以戒子弟。”《任氏傳》也是最早傳播到日本的唐傳奇作品之一,一反唐以前狐妖害人的傳統形象,描述了一個忠于愛情、敢于反抗強暴且愿意為愛赴死的狐精。雖然晉朝時就有描寫狐精形象的文章,但極為簡略,《任氏傳》應該是中國古代第一篇詳細描寫狐精的小說,對中國和日本的文學作品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在日本,任氏就是狐精的代稱。手束弓的故事雖部分取材自《任氏傳》,但作者在《任氏傳》所塑造的狐妖任氏的形象基礎上更加突出了主角狐妖小蝶對于事業的執著。此外,平安時代的漢文散文創作,如大江匡房的《狐媚記》也是受到《任氏傳》的啟發而完成。
在江戶時代,日本作家多以“翻案”的形式對唐傳奇進行再創作,區別于以往的模仿和直接挪用,這些作品往往對故事做出更多本土化改造,在文字上盡可能擯棄漢字改用假名,在情節上將不符合日本風俗和國情的全部刪改,沒有了以前對于中國詩詞的推崇,開始以和歌代替原文的詩詞。這時候的日本作家傾向于在故事中表現日本的思想、風俗人情和傳統文化,讓小說展現日本自己獨有的風味。
四、日本近代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從封建社會走向資本主義社會,日本文學也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開始轉變。芥川龍之介與夏目漱石、森鷗外并稱為日本近代三大文豪,是日本新潮派代表作家之一。他于1920年發表的小說《杜子春》取材自唐傳奇同名小說《杜子春》,在原文的基礎上對情節進行改造,將一篇宣揚道教出世思想的小說改編為具有教育意義的童話故事,主要傳遞“母愛偉大,做一個真實的人”的思想。
兩篇文章在開篇都是一樣的,不同之處在于成仙這一環節。唐傳奇中的杜子春想要修仙,道人告訴他無論如何都不要開口,杜子春歷經各種折磨未曾開口,卻因愛子心切,在丈夫摔死兒子后最終出聲,失去了成仙的機會。該文主旨意在宣揚道教棄絕俗塵的出世思想。芥川龍之介文中的杜子春也在各種折磨下守住了和道者不開口的約定,卻在閻王虐殺其父母后,面對母親的安慰時失口喊出了“媽媽”。與唐傳奇中杜子春得知無成仙無望的遺憾、悔恨相比,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杜子春卻說慶幸自己沒有成仙,因為他想要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正直地活下去。
與原文相比,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更具批判性,批判世態炎涼,但又更“接地氣”。與唐人追求虛無縹緲的仙道相比,他更加在乎如何做好一個人,做一個正直的人。他將對日本社會現實的不滿及對于未來美好希冀寄托在文章里,借著唐傳奇的殼寫的卻是日本故事。
中島敦出身于漢學世家,所以他精通古漢語,他的作品也多取材自中國歷史、小說。《山月記》是他短暫一生中最優秀的作品,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壇的地位。《山月記》應是取材自唐傳奇《人虎傳》,《人虎傳》最早見于《太平廣記》,原名為《李征》,《古今說海》也記錄此篇,改名為《人虎傳》。清代《舊小說》和《唐人說薈》中也都有收錄。由于版本不一致,李征化虎的原因也不相同,但多是歸咎于因果報應。《山月記》中將李征變虎的原因全部刪去,只是說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成虎。在《山岳記》中,李征年少聰慧,卻自視甚高,他不屑官場,想要以詩文出名而不得。在現實的逼迫下,他不得不做了自己曾經不齒的小官,而他以前的同僚卻都身居高位。現實與理想來回拉扯,李征終日郁郁寡歡,最后發了瘋。中島敦筆下的李征發瘋的原因與唐傳奇毫無關系,整個故事的核心也完全改變,作者借著李征抒發自己內心的孤寂、憤懣與迷茫,就如他文中所寫:“我深怕自己并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不難看出,日本近代文學受唐傳奇的影響很小,幾近于無。對于很多日本近代作家來說,唐傳奇及許多中國文學作品可能只是他們的一個素材庫。他們抓取其中的故事加以改造,寫的是日本社會之現實,抒的是作家內心之感悟。
(天津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