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狄更斯《遠大前程》的浪漫主義傾向

狄更斯（1812—1870年）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小說家，是批判現實、關心底層百姓生活的集大成者。英國作家喬治·吉辛稱狄更斯是“一個浪漫主義的現實主義者”，這一特點在其晚年作品《遠大前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小說以孤兒皮普跌宕起伏、濃霧籠罩的一生為主線，刻畫了當時社會具有代表性的小人物。在批判現實主義的基礎上，狄更斯恣意豐富的想象、夸張的虛實寫作手法、超現實的意象和浪漫溫情的結局，無疑為小說增添了浪漫主義色彩?！哆h大前程》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完美結合的作品，具有極強的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本文將對其中的浪漫主義傾向進行研究。

一、狄更斯作品中浪漫主義傾向的源起

浪漫主義是盛行于18世紀后半期至19世紀前葉英國主流的文學流派，彼時工業社會的繁榮輝煌與齟齬弊端初現。浪漫主義以主觀意識的渲染、浪漫奔放的語言、夸張的寫作手法和對理想的熱烈追求為主要特點，對狄更斯批判現實主義的創作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一）時代賦予的浪漫主義情懷

狄更斯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是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工業時代。蒸汽動力引發第一次工業革命，英國的文學創作也朝氣蓬勃。然而極度炫目的光輝之下，黑暗悄然滋生。占據壟斷地位的大資本家和逐漸覺醒卻被迫進行繁重勞動的工人之間的矛盾激化，社會貧富差距的不斷增大等不穩定因素成為英國之后落寞的隱憂。

《遠大前程》寫就于狄更斯的晚年，也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中期（1861年前后），彼時的種種社會問題大有吞噬底層百姓立身之本的趨勢，勞動人民的生活窘境和資本家的富庶享樂形成了鮮明對比?？此乒怩r的外表下往往孕育著危機，三十年前的勞資矛盾在當時蒸蒸日上的英國社會還尚可調和，但到皮普出生時，再強大的帝國工業也掩蓋不了那些嚴重的社會問題：政治冷酷而腐敗，法律遭到挾持，社會兩極分化將兩個極端的對立推向了針鋒相對的邊緣。這時英國經濟的情景仍是一片大好，可是在敏銳的狄更斯看來，英國的未來已經蒙上了一層難以飄散的濃霧。

敏銳而正直的品質促使狄更斯對這一現象進行批判，但并未找到實質解決方法的他只能寄希望于人性向善、因果輪回等主觀因素。小說結尾，皮普和艾斯黛拉走在濃霧散盡的月色里，這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結局是狄更斯對殘酷現實的溫情柔化，是狄更斯浪漫主義情懷的體現。

（二）浪漫傳奇的人生經歷

狄更斯是一位頗具浪漫主義氣質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這與其早年經歷關系重大。他在12歲時也遭遇和《霧都孤兒》里奧利弗相似的窘境：父親因債務入獄，自己被迫到鞋店當學徒。幸運的是，三年后依靠父親繼承的一筆遺產，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奇跡般地復蘇，狄更斯本人也得以從繁重的手工勞作中解脫，重新回到校園完成學業。為期三年的學徒經歷對狄更斯產生了巨大影響，使得其在日后漫長的創作生涯中始終以市井或者鄉村小人物為主人公，而他們人生歷程的起落中都能看見狄更斯自己成長的影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又憑借天賜的機敏和對社會問題的洞察力有實質性的提升以后，其柔軟和仁愛的精神使得《遠大前程》中雖處處籠罩著陰暗的濃霧，卻仍有一絲陽光的溫暖。

二、《遠大前程》中浪漫主義元素的運用

（一）理想化人物的塑造

皮普、艾斯黛拉、郝薇香小姐、喬大嫂以及周圍市民的塑造無一不浸透著狄更斯的浪漫主義理想。小說雖然揭露了人性的陰暗面和迷失，但人物身上卻不乏美好品質。

皮普多少是個追逐夢想的理想主義者，狄更斯寫道：“人生的長鏈不論是金鑄的也好，鐵打的也好，荊棘編成的也好，花朵串起來的也好，要不是你自己在終生難忘的某一天動手去制作那第一環，你也就根本不會過上這樣的一生了?！闭沁@種自我決定的意識推動了他的心理變化和之后他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上流社會的追逐。

作為被上帝離棄的罪犯，馬格威奇在監獄船和沼澤地飽受折磨，在天真善良的皮普的無意感化下，他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他拼命工作，以期賺錢資助皮普成為真正的紳士；健康時暴躁霸道的喬大嫂動輒對周圍的人包括皮普拳腳相加，被偷襲后口不能言全身癱瘓，脾氣卻莫名其妙地好轉，開始善意地對待自己曾虐待的人。

皮普感化別人，同時也在救贖自己。他一度迷失在倫敦大街車水馬龍的洪流中，肆意享受著花錢帶來的快樂和虛榮，同時被對埃斯特拉的愛戀折磨著，他的心靈開始因虛榮而變得狹隘、扭曲。喬這個心思細膩的大塊頭作為小說中最為單純善良謙遜的人物，身上似乎閃爍著上帝一般慈愛、寬容的光芒。喬盡自己所能保護著自己這個幾乎“出人頭地”的內弟，皮普卻因嫌棄而一度背棄了他，毅然逃脫沼澤地里的“濃霧”，奔向晨曦中霧氣幾乎消散的帝國大都會。比蒂是最早教皮普識字的淳樸鄉村女孩，雖然深愛著皮普，但并不阻止他去追求美麗驕傲的艾斯黛拉，只是不斷提醒他可能存在的陷阱。當皮普因心中上等人的夢想而離開時，她也只是默默地為其祝福。從這兩人身上，無論是皮普還是讀者，都找不到任何負面的品質，他們的心像金子一樣閃光，給嘗盡世態炎涼的皮普留下了最后一片心靈凈土。

（二）浪漫荒誕、虛實結合的寫作手法

狄更斯擅長借助人物的視覺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讓讀者游走于現實與虛幻之間，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在《遠大前程》中，狄更斯多次運用想象，將現實存在的事物在腦海中加工再創造，虛實結合，使得作品帶有夢幻荒誕格調。此外，他還運用隱喻、象征等手法，對于人物的主觀感受、超自然風景和豐富的心理活動描寫也尤為出彩。

皮普初入郝薇香小姐閨房的環境渲染和他的心理活動展現了狄更斯創作手法的浪漫主義傾向。他詳細描寫了童年時期的主人公初次進入郝薇香小姐閨房時的情景。在幼年皮普的心中，這是一間終年不見天日的鬼屋，不僅狼藉一片，而且處處充斥著腐爛發霉的異味。慘白搖晃的蠟燭、到處亂竄的老鼠、爬來爬去的老甲蟲，讓人感覺毛骨悚然。鬼屋的主人郝薇香則如從棺材里爬出來的僵尸，白發滿頭、枯瘦老邁，穿著一套很奇怪的新娘禮服。雖然很多地方不合情理，但卻將郝薇香那種怪異的性格造成的壓抑的環境描寫得活靈活現，讀者和主人公一起身臨其境，有脊背發涼之感，更顯狄更斯浪漫主義手法的駕馭功力。

（三）超現實的意象運用

狄更斯給小說中霧、鐵、食物、墓地等一系列意象被賦予超現實的色彩，以達到一種夸張神奇的藝術張力。

故事的大部分發生在倫敦，霧的頻繁出現給作品帶來了更具層次的闡釋空間和更具內涵的美學意義。“可是，當時霧實在太濃，我辨別不清方向，最終竟然走得太偏右了，因此不得不沿河再往回走。河堤是用碎石子和爛泥筑成的，還打了些防汛木樁……”縱觀整部小說，會讓人產生一種“霧氣彌漫”的感覺。毫無疑問，狄更斯的語言風格是明朗而積極的，但是引發讀者困惑的情節接連出現，懸疑中套著懸疑，給讀者心理壓力的同時，也賦予作品難以抗拒的巨大魅力。監獄船逃脫的囚犯、哈維沙姆小姐暗黃的婚紗、襲擊喬大嫂的兇手、神秘的資助人……一樁又一樁“懸案”如同濃霧一般遮掩住皮普童年時代的重要情節，一直到他誤打誤撞地獲得了一個“搖搖欲墜”的遠大前程。

“鐵”的意象以若干不同的形式出現：馬格韋契的鐵鐐，后來被奧利克用來襲擊喬大嫂；皮普從喬那里偷出的銼子，后來又出現了一次；拴著巨大鐵錨的水牢船，仿佛“和囚犯們一樣被鎖住”；喬大嫂的結婚戒指，在她動手打皮普的時候劃破了他的臉等等。從象征意義上說，馬格韋契給皮普套上了鎖鏈，盡管是真金白銀做的。皮普被契約“拴在”鐵匠鋪做學徒，而他對這個行當毫無感覺，除了輕蔑。由此可見，小說中的鐵象征著暴力和拘禁，但是它也含有某種堅實、簡單的意味，和徒有其表的沙堤斯莊屋及倫敦上流社會形成了對照。它既象征了鐵匠鋪和罪犯世界的真實，也象征了它們的粗糲和不適。

故事里還貫串著一組食物的意象，同樣具有含混性。和鐵一樣，食物與權力和暴力聯系在一起。馬格韋契恐嚇要把小皮普吞到肚子里；皮普為犯人偷的餡餅讓他既害怕又愧疚；潘波趣先生講述了一個古怪的故事，皮普在里頭化身為一頭被割斷喉嚨的豬玀；郝薇香小姐那些貪婪的親戚，按照她的說法，把她當作大快朵頤的對象。但是食物和飲料也象征著友誼與同盟，皮普好心為饑腸轆轆的馬格韋契帶去的吃食就是這樣。

（四）浪漫主義的文學主題

1.回歸自然

盧梭倡導回歸自然，因而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對自然有著天然的敏感和親近。在《遠大前程》中，狄更斯十分推崇自然和鄉村生活。狄更斯描繪了美麗鄉村的寧靜：“在那里，樹木和草地上已經生長著豐富的夏天，空氣中彌漫著甜蜜的夏天的氣息……野花是如何形成的，鳥兒的聲音是如何在白天和夜晚，在太陽下和星星下不斷增強的?！比欢?，皮普先到了倫敦，來到了西米斯菲爾德，“這個可恥的地方，到處都是污穢、脂肪、鮮血和泡沫……道路上蓋滿了稻草，以減少過往的噪音”。自然作為人的外在力量，是一種人格化的力量，擁有治愈的能力，皮普的一生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場回歸自然之旅。

2.關注兒童

狄更斯童年遭遇了諸多不幸，因此，他將對兒童命運的關注傾注在《遠大前程》中，這來自他對自己童年一種更深刻、更痛苦的回顧。狄更斯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小皮普和大衛·科波菲爾一樣遠離幻想，但大衛·科波菲爾和皮普一樣，從來沒有完全擺脫童年時代對世界的幻想——一個充滿可怖的怪物的世界。皮普的童年代表了一種浪漫主義的哀嘆，對一個孩子想象世界的天真和獨立的喪失。狄更斯通過諷刺寓教于樂模仿難以將兒童從勞動環境中解救出來的社會福利制度，以關注歷史和社會現實，還從社會批判的角度追溯了一個人從童年到青年的成長過程。從浪漫主義的自我專注到維多利亞時代的同情表達，狄更斯以一種朝圣者的形式將自傳小說化。

三、狄更斯作品浪漫主義傾向的價值

狄更斯極為熟練地將浪漫主義元素應用到現實主義創作中，《遠大前程》是這一寫作特點的完美體現，不僅增強了藝術張力，還發展了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的文學傳統，極具文學感染力。

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本質并不是矛盾的，其理想和現實是對立統一的?，F實主義以現實環境為基礎表達理想，浪漫主義則在現實基礎之上抒發理想。作為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狄更斯小說中帶有的浪漫主義傾向并不影響其對現實的批判，反而對表達主題、塑造形象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同時，狄更斯發展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傳統，影響了無數作家。

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賦予了狄更斯浪漫主義情懷，而其傳奇的人生經歷又賦予他浪漫主義的文學氣質。《遠大前程》作為狄更斯晚年的作品，在批判現實主義的內核上展現了浪漫主義的傾向。這體現在小說中理想化人物的塑造、浪漫怪誕的寫作手法、超現實意象的運用、浪漫主義主題等方面?！哆h大前程》以其兼具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精神，向同時代和后世的人們展現了獨特的文學魅力與藝術價值。

（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