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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易洋館(中篇小說)

2022-12-29 00:00:00朱東波
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11期

“啥子是好地方?好地方不是風景好,也不是山好水好,是人心厚道。”老易陪食客聊天時總愛這樣說。黃石鼓鎮上,但凡有些臉面的人請客都去老易洋館。洋館,是小鎮人對老易的推崇,給飯店的美稱。老易做得一手好菜,川湘兩廣京津滬,各系菜肴任客點。

老易,四川人。十五歲那年,他被孫傳芳的隊伍拉了壯丁,連長見他枯瘦如柴,連桿槍也拿不動,就皺著眉頭問他會干啥。除了餓還是餓,老易想都沒想,說會做飯。連長就讓他去了后廚打雜。由于嘴甜手勤,又上過私塾,識文斷字腦瓜好使,沒幾年,老易就成了部隊里的名廚。

可是,老易并沒忘形,他的心里透亮著呢!快三十歲了,一直不成家就是沒瞅準落腳的地方。北伐開戰不久,隊伍途經皖北,大平原陳鋪千里,良田如海,座座村莊與集鎮寧靜祥和地散布其間。老易見了驚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聞著沃土青苗的芳香,再想一想故鄉的貧瘠,老易的眼角溢出了淚水——乖乖,還有這樣好的地方!

隊伍駐扎黃石鼓后,老易打定了主意……

進街市采買時,他隨處留意,見這座平原深處的小鎮熙熙攘攘,人們步履閑散,目光平靜和悅,不提防、不戒備,問詢互答之間,鄉風溫潤醇厚,沿街的店鋪、作坊里,雖山南海北的都有,口音很雜,但交易謙和。老易仰頭,瞇了瞇眼,心里贊嘆,真是個落腳的好地方!

很快,老易把鎮上的五條街都混熟了,特別是幾家飯店。最后,他落腳在麻五飯店。

自從老易來了,麻五飯店就像灶膛里一樣紅火,被周邊傳得風生水起,方圓左近的名流、人物紛紛慕名而來,終日食客盈門,熱鬧非凡。沒過三年,麻五就發家了,麻五兩口子也沒有虧待老易。早先兩人的想法是留住老易,不但讓老易吃好喝好住好,而且全家都敬著他,這一切,老易都坦然接受。又一季后,麻五兩口子到后堂給老易包傭金時,老易卻拒絕了,并笑著說:我吃得好、住得好、心情好,要錢做啥子嘛,不要、不要。你二位攢點錢,修一修咱的店面吧。”

可是,麻五兩口子并沒有翻修擴建店面,而是傾其大半,在臨近的北街盤下一座四合院,還把院子里的老房子都翻修一新。等收拾停當了,麻五兩口子才告訴老易,讓他去看新家。“要不得!要不得!”老易連連搖頭擺手。老板娘范大腳生氣了,把杏眼一瞪問道:“老易,你都三十歲了,還想‘飄’到啥時候?你要是不成個家,我咋能安心留你!?”老易突然就愣著眼卡了殼。店門前圍了好多端著碗吃早飯的街坊,大家聽得明白,無不對麻五兩口子挑大拇指,跟著就你一言我一語地上前勸說。最后,老易拗不過,只好去看了麻五兩口子為他置辦的新家。

沒幾日,由朱鄉長做媒,給老易訂了門親,是康橋口康鄉紳的小閨女,家道殷實,算是當地大戶,還是出了名的美人。老易喜不自勝,一百個滿意。很快,麻五和范大腳就請朱鄉長幫忙張羅著過了禮,合了婚期。可沒想到,臨近婚期的前一天正午,麻五突然暴病而亡。發喪后,一連幾天整條東大街都沉浸在悲傷里,出了這樣的事,老易的婚事自然也就撂下了。可一個月過去了,又個月過去了,老易也不提成親那個茬。時間拖久了,康家人老不見動靜,就來找朱鄉長,朱鄉長是媒人,不管咋安排,總得給個說法。

老易喉結上下動了動,慢慢抬起臉,“鄉長,我要退婚!”

“啥?!”朱鄉長一愣。

老易看著朱鄉長說:“我結婚成家容易,可范大姐咋辦?這三四個娃兒跟這個家咋辦?”

“那你打算咋辦?”

“我想入贅,讓范大姐招夫養子。”

朱鄉長腦袋一蒙,沉吟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這可是個大麻煩。”但他還是暗暗贊嘆“這老易是條漢子”!于是皺著眉問,“這事……你可想好了?”

老易的眼睛放出光來,“想好了!雷打不動。鄉長,拜托您到前邊給五姐過個話!”說完,彎腰給鄉長鞠了一躬。

聽了鄉長過的話,范大腳不住聲地哭了三天三夜,孩子們送的飯她都沒吃。聽著哭聲越來越弱,老易撐不住了,早早收了生意,上了板門,來到后堂屋,輕輕蹲在范大腳面前說:“姐,你不要哭嘍,我不再逼你嘍,只要你不趕我走,讓我在這干活就行!”聽了老易的話,范大腳慢慢止住了哭聲,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不大會兒,又領了四個孩子回來,一進門,四個孩子就齊刷刷地跪到老易面前,范大腳指著老易說:“聽著,從今以后,他就是你們的爹!”又對老易說,“老易,我再不是你姐了!這以后,你就叫我大腳吧。”

老易和范大腳不聲不響地過起了日子。九月初九,黃石鼓廟會,剛吃過早飯,街上就人歡馬叫了。“歪筐”?著兩頭翹的扁嘴子饃筐,沿北街一路走來,到了老易飯店門前,他照例亮開高腔:“粉——子饃——哩——”喊罷,又等了一等,“‘歪筐’兄弟,早哦!”“歪筐”之所以諢號歪筐,是因為他從小就半邊塌肩,天生的。而他的饃筐,也總喜歡挎在塌肩那一邊,走起路就斜肩帶臂的歪著頭脖。老易打開櫥窗伸出脖子喊道:“兄弟,我的粉子饃莫要忘嘍!”“歪筐”扭過頭來說:“放心,正給你趕著爐呢,四十個,一會攤好了你嫂子就送來。”

不大會兒,“老粗腿”也從北河灣回來了。老遠的,老易就喊:“‘老粗腿’,今天有希望不?”“老粗腿”“哎嗨、哎嗨”地笑著,邊甩下肩頭的撒網,邊抿著大嘴憨憨地笑:“這里。”然后,連裹著的水雜草一塊兒掏將出來,小心地放在笸籮里說,“一對兒,都是二斤重的,沒傷著,放缸里吧。”老易眼一亮:“要得、要得,終于有我的嘍!”“趕巧,網了倆。今天破例,不給猴爺送了,全歸你。”老易興奮地扭頭對院里大喊:“大腳,今天我要給你露一手,清蒸記花(鱖魚)!”

原來,“老粗腿”跟猴爺有約在先,一旦網到記花、黃金條子,必定留給猴爺,多年的習慣。猴爺就是理發店的李掌柜,就好這口。而老易也饞這口,只是很少能輪上他,所以才如此高興。

開戲了,鑼鼓喧天一通響。接著,脆亮的胡弦聲裹著嘈雜的人聲一陣陣傳過來。大腳把洗好的蔥姜蒜、荸薺、蓮藕、萵苣、荊芥、芫荽等,一盆盆地都端進前屋,擺在料案子上。老易系了圍裙,捋捋手腕子,走到案前開始備料,不一會兒,就有節奏地“咣當”起來。忙完了廳堂里也安靜下來,老易看看門外,趕廟會的人像撞了大壩回溯的潮水,滿街涌動。大腳眼利,突然手一指說:“老易你看,‘歪筐’在喊啥?”見“歪筐”正跐著西墻根的爛磚堆,揮著手朝他喊啥,只是隔著不到兩丈寬的街卻聽不清。老易急了,像獅子一樣撲進人流,左突右沖地撞到“歪筐”跟前,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拽了出來。好一會兒,“歪筐”才哭喪著臉說:“我的饃剛賣完,就讓馬街長抓了官差,說是江西會館的兩大客商,也是沒事閑得,非要吃什么‘滾龍蛋’?咱街上這么多飯店,誰也沒聽說過,叫我來跟老易先支應一聲。”老易站直了,挺了挺胸膛,瞇著眼抿了口茶,咂咂嘴說:“有錢人就喜歡找樂子。”“歪筐”蒙瞪著眼:“乖乖,連你都不會做這道菜?那咱黃石鼓這回可丟人了!”“有啥子丟人的?”老易不屑地說,“世界那么大,誰的兜里能裝得下?”

東南晌的時候,馬街長領了一幫人擁進來。老易早透過窗子看見了,并且他還發現不少同行派了“探子”來。他迎進院子,對著馬街長一行人拱手說:“諸位,歡迎歡迎!快請后堂坐。”“后堂就不坐了,”馬街長說著,莊重地介紹道,“這二位貴客是慕名來的,要見識見識你的手藝呢!”而后又附在老易耳邊,小聲說了“滾龍蛋”的事。老易聽罷搖搖頭,馬街長皺皺眉,兩位江西客商失望地塌了眼皮,同來的“探子”也都一臉掃興。不想,老易揉了揉后脖子,然后慢悠悠地說:“那我就獻丑了!”

聽了這話,兩位客商的眼睛霍然一亮,像停電的燈泡突然又回了火,連忙拱手說:“師傅賞臉、賞臉!”

進了前廳,老易順手一指:“幾位貴客,請就座稍等!”大家看到,街屋北間里有一四方高桌,桌上已擺好了一個尺幅大的冰盤,白瓷蘭花,輔四小碟醬料,高桌四邊還放了四把板椅。“這就入席嗎?”馬街長問道。兩位客商翹起嘴角,不失狡黠地說:“先不坐吧。師傅,可否賞臉讓我們一飽眼福?”

“放心吧,做不得假!大家請隨意!”說著話,老易揭開大鍋鍋蓋,又扯下小湯鍋的半拉鍋蓋,鍋里水花滾得正歡。何為“滾龍蛋”呢?就是開水打荷包蛋。可是,荷包蛋通常是扁的,打不好還容易蛋黃外露,而“滾龍蛋”要求保持雞蛋原有的形狀,蛋黃還不能露出來。這簡直不可思議,需得何等技法?眾人都仰著臉、伸著脖子圍攏過來。老易側過臉,對兩位客商一揚手:“請教了!”二人對視一眼,然后點點頭,其中一位說:“師傅隨意吧,‘烏(五)龍滾玉珠’‘七龍聚北斗’都行。”“那好,”老易說,“二位遠道而來,是黃石鼓尊貴的客人,今天要鬧就鬧個頂級的,就來‘十龍滾繡球’!”倆客商咂咂嘴,忙不迭地挑起大拇指。眾人雖一時還弄不懂這些菜名,但都把脖子伸得更長了。

老易不緊不慢地端出個蘭花湯盆,里面泡著生雞蛋,至于泡雞蛋用的什么水,眾人卻不得而知。老易扯扯套袖,揭開小湯鍋另外半拉鍋蓋,從容地把一支長勺探進沸水里,陡然旋轉起來,手腕快如紡錘,只一會兒,滾水中就旋出個肚大口小的水窩,“啪”的一聲,老易單手磕蛋入水,水窩瞬間就神奇地閉合了,最后,只留下一點豆粒大的水孔。眾人瞪圓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等水窩旋轉慢下來,老易就探勺撈起渾身掛滿斜螺紋的雞蛋,輕輕放入沸騰著的大鍋里繼續煮。眾人的眼睛放著精光,又看向大鍋,那顆雞蛋真的是圓圓的、白靈靈的,在滾水里上下游動著,煞是好看。“開眼了!開眼了!”眾人喝彩。老易不動聲色地繼續一顆接一顆地滾著雞蛋,直到全部滾完、煮熟了,他才一笊籬撈起,緩步走進北間,小心地放到冰盤里。“幾位請品嘗一下吧,不知佐醬可合幾位的口味?”“錯不了!”倆客商興奮地說,“這等手藝,真是了得!”街長、會長都長臉了,長得臉都放紅光,他們邀老易作陪,一起品嘗“滾龍蛋”。老易擺擺手:“謝了!顧不得了,客人都到了,我要開席。連咱商會訂的,一共十六桌呢!”說著,拱拱手,急忙換了炒鍋,開始出菜。

很快,飯店里熱鬧起來。每年九月初九開始,黃石鼓廟會三天,這三天里,大戲不歇場,猴戲、雜耍等各種娛樂晝夜喧闐。就是三天以后,那種熱鬧,依舊余韻裊裊地斷續不休。

近午時分,老易正大汗淋淋地趕著出菜,只見有個人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問道:“麻甸吃飯的人在哪屋?”大腳順手指了指,那人快步闖進屋去。不一會兒,麻甸那桌人神情惶惶地走出來,其中一位看著像個大人物,將一摞銅板放到大腳面前說:“老板娘,這是飯錢。”轉身帶著那幫人沖出門,走了。老易愣了一下,心里想:“這是出了什么事嘍!”大腳從后院轉回來說:“一桌菜都還沒動呢!”正說著話,忽見街上的人都神色緊張,腳步慌亂而急促,不大工夫,十幾桌客人也都逃也似的呼啦啦跑出門去。街上原本喧嚷的人流,竟似潑入沙地的水,瞬間沒了蹤影,長街上只剩下滿地的瓜子殼、果皮、甘蔗渣,以及五彩繽紛的紙屑在飄動……

“歪筐”來了,抹了一把汗說:“大事不妙!李老末又來了!今天一早破了石廟集,燒殺搶掠,慘得很!快過來了,離咱只有三十五里,就要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歪筐”邊說邊抖著手往家跑。老易立在當街,長白臉上疑惑重重,“這李老末,不是前兩年在霍邱讓程希賢的隊伍剿滅了嗎?咋又鬧起來了?”

不一會兒,朱鄉長帶著鄉丁出現了,一群人神情焦灼地聚攏到東十字街口,朱鄉長跟他們說了幾句話,隨后快步走過來說:“老易,事發緊急,想借你的飯店臨時議事,你看……”老易想都沒想,開口應道:“請!”又扭頭對大腳說,“大腳,門不要上,都敞開。寨門守不住,上鐵栓也沒得用!”說罷,就領著眾人進了院。

朱鄉長說:“各位,其他鄉黨都鳥獸散了,這時候都各顧各的,誰也不會幫咱們。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土匪要來,咱們沒辦法,只有自保,下面就議議該咋辦。”朱鄉長說,“咱們總共就三十個鄉丁,剛一得消息,就溜了一半,都回鄉下守自己的窩去了,還拐走了四桿槍。鎮公所統共就十桿槍,這接下來咋辦?黃石鼓自古五街五門五吊橋,現在一門只合一桿槍,還咋守?大家都想想主意。”話音一落,眾人就議論開了。有的說把各祠堂練功房的苗刀和標槍集中起來,以備使用;有的說趕緊通知街上所有洪爐,多打些標槍頭,槍桿子木料行里有的是;還有的說,把鎮里兩千多號青壯年全組織起來,一齊上,大不了跟他們拼了!眾人紛紛應和,“拼!反正橫豎是個死……”朱鄉長緊鎖眉頭,等大家吵夠了,才冷冷地說:“據石廟集逃來的人說,這伙土匪有三四十桿槍,大刀長矛沒有用,白搭性命。這五門破一門,咱們就是滅頂之災,妻兒老小、兄弟姊妹都要遭殃。”大家都低下頭,不言語了,屋里一陣沉默。朱鄉長渾身的血都沖向腦袋,瞪圓了眼睛,也只能無奈地發著狠。這當兒,他抬頭瞥見了屋角的老易,只見老易神情泰然,目光清朗,并不驚慌。朱鄉長莫名地心一動,驀地站起身,定了定神,坐到老易旁邊,跟老易碰了碰肩:“兄弟,你咋想的?”老易說:“諸位,咱先別亂了陣腳。叫我講,這幫土匪沒啥子大不了的。李老末早兩年就被滅了,這股土匪就是打著李老末的旗號嚇唬人的。只要咱堅守住,區區幾十條破槍又能如何?”老易這么一說,大家心里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慢慢圍攏過來,期待地瞅著老易。老易跟朱鄉長碰了碰目光,卻沒再說話,朱鄉長會意,說:“老易,為了咱們全鎮幾千口子老老少少,你就發話吧,遲疑不得!”“那行,我就先說說我的想法,而后,你們再商量辦法。”說罷,老易先跟朱鄉長耳語了幾句。朱鄉長點頭,接著招手把幾位街長聚到跟前說:“你們把鄉丁分四撥,一撥負責封四門,只留西大門不封,其他三撥人,立即沿東南北三門清街,逐家逐戶地清查。凡生人、可疑的人,不抓不逮,但要驚動他們,然后放出西門。事不宜遲,要快!”五位街長會意,眾鄉丁點頭,跟著就急慌慌地執行去了。接下來,老易又讓鄉長安排兩個年輕人上了房頂,東街頭是全鎮的“龍脊”,地勢高,能俯瞰全鎮,可用來監視大街小巷。

看一切就緒,老易降低了語調說:“剩下的,就是機密了,只能我們幾位知曉嘍!”說完,老易對大家秉秉手。大家點頭稱是,并一起說:“放心!一定!”老易同大家一塊兒坐下,壓低聲音說:“咱們都清楚,南門寨壕寬,火神閣居高臨下,可用來察看敵情。沿寨壕有墻壘,堅固厚實,隱伏多少人都沒得問題,土匪膽敢犯險,那我們就扎‘蛤蟆’,他們一個也活不了。莫說只有幾條破槍,他們就是架土炮也難攻,而且東門、北門城垛子、碉樓都高,他們如立井底,我們如站山頭。今天廟會,咱們街里肯定來了不少探子,這是他們的底牌,但是,我們的底牌他們是沒法子摸清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六桿槍,東北南三門,一桿不留,西南門兩桿、西門四桿。大道通衢,土匪攻城必走西門。”聽了老易的話,大家都張大嘴巴,卻沒誰敢接話茬,朱鄉長沉思了片刻才問:“那東南北三門,真就一桿槍都不留?”老易微微一笑,說:“留。”所有人都愣了,朱鄉長也是云里霧里,盯著老易問:“咱們哪里還有槍?”老易說:“鄉長,這萬事都有虛實,兵不厭詐嘛!”“哎呀!”朱鄉長一拍腦袋,趕忙對老易秉秉手。他喚過四個人,輕聲安排道:“你們快去通知劉、李、張、蔣四家鐵匠鋪,天黑前,每家箍出三十桿‘槍’,老少一起上,不吃不喝也得趕制出來!”四個人中有兩人沒聽明白,另外兩人撲哧笑了,趕忙附耳告之:“槍坯子,嚇唬土匪的。”朱鄉長瞪了瞪眼說:“關系重大,定要安排妥當,不許走漏半點風聲。”四人忙點頭稱是,趕緊去了。到這時,朱鄉長才算是松了口氣。老易接著說:“大家不要緊張,土匪明天來不了,他們就是想惹咱黃石鼓,少說也得兩三天籌劃,咱們有足夠的時間布防。先組織當過兵、有經驗的鄉民開個會,分派他們到各寨門指揮防守,再組織些青壯年晝夜輪崗。我就是個做飯的,從現在起我這里開大灶、架大籠,可邀十來個街坊女眷在這里不停火地蒸饃熬粥、調小菜,守寨門的民眾輪流來吃,這里就是大伙兒的食堂。”

“老易,”朱鄉長動情地敲敲桌子,“這可是幾百號人,你有多少余糧?”老易說:“沒得關系,糧行陳掌柜剛調了幾萬斤新麥面,不會誤事。”朱鄉長點點頭:“那好吧,等過了這道坎兒,你的虧空我想辦法給你籌補。”“不用。”老易說,“只要家保住了,就啥子都有了!”

三日后,一個橙黃橙黃的傍晚,土匪真的來了。但只在西門外鬧鬧嚷嚷地扎了營盤,再沒鬧出其他動靜。

這是一個極為寧靜的黃昏,小鎮里的氣氛卻異乎尋常的緊張,一座偌大的集鎮,突然就沒了生氣,平常孩子的哭鬧聲沒有了,連豬馬牛羊這些牲畜的叫聲好像也消匿了。還好,兩兩相安,一夜無事。

第二天早上,小鎮好似回復了常態——家家房頂上炊煙裊裊,挑水桶碰得井壁哐啷作響,五條街上悠悠泛起人氣,大家該干啥干啥,一如往常,仿佛西門外駐扎的不是土匪,而是外地客商。

吃早飯的時候,有十來個土匪沿小鎮外圍轉圈,用賊眼溜瞅著,只見黃石鼓五門都布滿了槍口,戒備森嚴,就連一隊隊巡哨的也都全副武裝。一連兩天,那十來個賊匪每天來回轉悠三趟,直到第三天剛過午,土匪的營盤突然騰起一片黃塵,接著,如風卷一樣向西南方向冉冉飄去。

土匪的退去,總算讓大家松了口氣,可老易說:“再守些日子,提防圈套。”于是,繼續堅守。不想這一守就是半個月,直到接到縣里的通告——這股土匪被剿滅在阜南縣洪河境內。朱鄉長這才宣布:重開五門!

半個多月的折騰,幾百號人吃喝,早把老易的家底吃得底朝天。平時仗義爽快的范大腳,此時已不言語了。可老易的臉上卻閃著光,滋潤地哼著小曲,像打了勝仗似的。朱鄉長來了,說請大腳放心,這兩天,鎮上都恢復了營生,正在給他們籌款。可老易將手擺得蝶翅一樣說:“不要!大事了了,咱全鎮平安,比啥子都好!誰家沒得損失?那么多家的虧空,都要你去想辦法籌,那還不把你逼瘋嘍?!這等事情,還要我們各自想辦法才對。”老易的話,把范大腳氣得直瞪眼。鄉長又說:“情況不一樣,老易,這事不能聽你的。今天就開始給你募捐!”

然而,這世上的事,總是有些不可預料,誰也沒想到,兩日后竟變了天。

農歷九月二十四,縣長來了小鎮。搭戲臺,組織百姓開大會,歡迎縣長訓話。潁州府早已改稱阜陽縣,程縣長站在戲臺上,代表新政府先說了幾句關于除匪患、安慰百姓的話。然后,開始頒布有關黃石鼓的新政府令:“第一條,黃石鼓鎮,從此改稱黃石鼓鄉,隸屬阜陽縣東北鄉新區協管。第二條,鑒于朱大賢朱鄉長年邁,現酌情免去其鄉長職位。今后的黃石鼓鄉,則由貴鄉人中龍鳳——馬云嶺先生,出任鄉長。下面,請新任鄉長接受任命狀,并給父老鄉親訓話……”

朱鄉長遭罷免,給老易籌款的事自然也就泡湯了。范大腳終日愁眉不展,也不搭理老易。喧囂的長街安靜下來,半輪夕陽銜在西南角的房尖上,正收去照在屋里的一抹余暉。后門“吱呀”一聲,老易笑瞇瞇地蹲到范大腳跟前,拍拍她的手說:“好嘍,不要生氣嘍。走,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告訴你,明天翻修店面,人我都請好嘍,過幾天咱重新開張!”

“說啥?你拿啥翻修店面?”范大腳突然抬起頭,瞪著鈴鐺眼看他。

“走嘍!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講給你聽!”

老易牽著范大腳的手,一路拐上北去的大官道,一直走到西北角的老松林口,老易不走了。這時候,已落黃昏,西天外連微紅的余霞都褪盡了,暮色漸濃。看著面前的黑松林,暮色顯得更重了,伴著勁疾的晚風,嗡嗡嚶嚶在松枝間鳴響,仔細聽,那風聲愈感陰森。范大腳突然打了個寒噤,抓著老易的手說:“這兒怪嚇人的,咱回家去吧!”“怕啥子嘛!”老易摟了摟她,“你可知道,這里有一道門!我當初就是過了這道門,才有了家、有了你。走,陪我進去轉轉,好幾年都沒來過這里嘍!”范大腳就那樣木愣著被老易攜進松林。穿過一段疏朗的林間,松柏樹越來越密,再往里走,就現出了許多黑巍巍的墳頭。從未有過的恐懼,從范大腳的腳底竄上心頭,沒在松林間的沉黑里,她大氣都不敢出。老易握著她的手,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擂鼓。又穿過一段稠密雜亂的松林之后,老易在一處半月形的空地上站住不動了,踅摸了一會兒才說:“你就站這里,等我一下。”范大腳朦朧間看見面前呈弧形排列著五座很大的墳塋,老易徑直地走向中間那座最大的主墳,咔咔嚓嚓地踩著樹枝雜草從墳旁的埡口間蹚到主墳的正后面,襯著微弱的夜光,找到兩棵怪模怪樣的老柏樹,黑森森的,很粗壯。老易在那兩棵柏樹后晃了幾晃,便轉身回來,說:“走了,回家嘍!”

等回到松林外的大路上,老易把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塞進范大腳手里,“收好嘍!九十塊大洋,我的全部家當。”

“啊?我的娘哎……”大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將羊皮袋子捧到鼻子下,一股濃濃的松脂香竄進肺腑,又把羊皮袋子塞給老易,“太重了,還是揣你懷里吧。”

“好吧。”老易點點頭,忽又壓低了聲音,“噓——好像有人……你仔細聽……”

大腳屏住呼吸,側耳細聽,果真,北邊不遠處的松林邊上有動靜,不是自然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好像又戛然而止了,再細聽,四下靜了下來,沒了動靜。可當他倆起步往回走時,那聲音又跟著響起來……大腳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兒……

老飯店修繕一新,五間門面房,居中的三間抹平房頂起了二層閣樓。說是閣樓,其實就是簡易的大棚蓋,用作納涼、吃飯或觀景用。老易洋館的牌匾重新描了漆,不管咋說,這算是起了高層,從此,古鎮上就算有樓了。重新開業那天,全鎮的商鋪掌柜都來了,眾人寒暄道賀,范大腳一襲新裝,高聲大氣地把客人一撥一撥迎進院里去。大家發現,大腳的大眼睛又水亮了,面腮也紅潤了,那潑辣爽利勁兒,如回春的新柳一般鮮翠。

快開席時,老易到各個包間轉了一圈,獨沒見朱鄉長,就皺著眉頭問:“大腳,老鄉長咋沒有來?”大腳噘著嘴說:“去請了幾趟,他說身體不適,無論如何都不來。”老易道:“老鄉長德高望重,今天他不來咱不能開席!”一句話,把來賓都震動了,也震動了坐在東上房正席的新任鄉長馬云嶺,他先是一愣,一抹不悅掠過面龐,但不一會兒,又恢復了笑面,贊嘆道:“老易,真是個人物!”老易站在院子里拱手對來賓說:“勞煩!勞煩!哪幾位愿意跟我去請老鄉長?”院子里、廳堂里,許多人離席走出來。馬鄉長對身邊的兩個人說:“你們也得去,代表鄉公所。”然后又對其中一人耳語了幾句。就這樣,一大群人陪著老易,去請朱鄉長。

老鄉長終究還是被請了來。很快,氣氛熱鬧起來,眾人的話題,多是老易智退土匪的事情,以及對老易的敬佩之情。大家盡情地暢聊,席間相互敬酒,猜拳行令,勸酒斗法,一時間熱鬧非凡。

就在大家興味正濃時,卻聽門外一聲喊:“大家靜一靜,都停下來!停下來!”所有人都停住,一齊望向院子里。只見兩名背長槍的鄉丁肅立兩邊,中間一人手捧告示,可著嗓門大聲地念著。老易沒離席,只是站起來有些生氣地問:“告示不貼到街上去,到我這里鬧騰啥子?”念告示的人抖抖肩,大聲回道:“上頭有令,最近我鄉不太平,開始鬧匪患。望各位相互轉告,互相提防,遇有風吹草動,立即上報鄉公所,不得有誤。”老易沉著臉說:“土匪鬧到黃石鼓了?可我這里只有父老鄉親!老街坊!”

這時候,馬鄉長走到東上房門口,揮揮手對念告示的人說:“大家都知道了,去別處宣讀吧。”三個人同時應了聲“是”,而后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老易喘著粗氣坐下來,朱大賢在桌子下面拍了拍老易的膝蓋,輕輕地說:“這就是找機會來個下馬威,唉——鄉里鄉親,何必……”

自從上次去黑松林,大半年里,老易再沒去過西門外。可是,轉眼夏天又到了,老易有個習慣,一立夏,他每晚都要去鎮西北角的藏馬灣里洗澡,一直洗到秋分,雷打不動。端午節那天,老易傍晚就收了生意,腋下夾著短衣和毛巾快步走上西大街。這大半年,小鎮上的世情變了,再也沒有了過去的祥和,自新政府的鄉公所成立以來,收稅收捐、抓丁派款興起,常見三五鄉丁背著槍出入民宅、商鋪,敲詐吃喝、勒索錢財。小鎮不再安穩,人心也亂了,小鎮人原有的親和與樂觀,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惶恐與焦愁。現在老易穿過這條街的步子,總是走得越來越快。

藏馬灣里,河水清澈透亮,老易總要先游個來回再洗澡。

霧小橋在二道河上,單孔,橋洞有兩人高,很闊大。每次洗完澡,收拾停當,老易都要在這站立一會兒,欣賞一下那高曠的圓橋拱,看那些排列精巧的古老方磚,看那網格一樣的磚縫,看那磚縫上附著的苔蘚,老易每次看都很愉悅,像在欣賞一幅心儀的名畫。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老易看了整整十年的光陰。

1937年,全民族抗戰全面爆發。這一年,老易四十歲,依舊不改習慣,每晚必去灣里洗個澡。這一日,老易洗完澡照常躲到霧小橋的橋洞里換好衣褲,正要抬頭欣賞橋拱的時候,突然一哆嗦,被黃蜂蜇了似的扭曲著臉,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橋拱壁,上面有幾條磚縫竟有了細微的變化,盡管勾縫里重新植了苔蘚,不仔細看不出啥,但對于老易來說,那上面有丁點異常他都會察覺。只一瞬間,老易便咬了咬牙、抖了抖兩臂,又聚了聚心神,強作從容地走出橋洞,回家去了。

吃罷晚飯,老易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然后站起身來,說道:“大腳,你收拾收拾先休息,我出去走走。”說罷,就出門了。

出了西門,老易直接拐上西北的藏馬灣。快到霧小橋時,老易站住了,他覺得這一路上自己走路的動靜有些異樣,于是輕輕回身,四下原野平闊空曠,一輪下玄月浮在東南天上,鬼臉兒一樣俯看著黑巍巍的小鎮。“格老子的!”老易心里罵道,然后躬身下到霧小橋底。夜風呼悠悠的,橋洞里有些陰森,老易輕車熟路地摸到橋拱壁上那四塊方磚,用鐵錐無聲地撬下一塊,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伸進磚洞摸了摸。奇怪!老易心里詫異,東西都在,還是原封原樣,似沒動過,只是多了張紙卷。老易略一思索,將紙卷拿了出來,塞進衣兜,而后把方磚塞好,又用指頭熟練地抹了抹磚縫,然后快速往回走。

進前屋,閂好門,挑開燈,老易連忙掏出紙卷,上面墨香猶在,寫著兩行遒勁的小楷:

久仰仁兄,為抗日計,事出緊急,欲借仁兄配槍一用,十日內完璧歸趙,別無他意。仰慕之人拜求!

后屋里大腳睡得正香。老易輕輕躺到躺椅上,卻不時地又坐起,心里想著:“小鎮上還有這等人物——急用不取,見仁德;見巨財不斂,乃義士;求允諾而不擅動,真君子……他到底會是哪位?”老易把鎮上的人在腦子里濾了一遍,直到三更,才定了神,取筆在那兩行字的下面添了四個字——恭請自便。再次蹚著夜色出門,將紙卷放回磚洞,回來經過老松林時,又驀地站住,心道:“這個人到底是誰?”于是,心有不甘的老易又潛了回去,隱在一片樹叢里,朦朧間覷著河下的橋洞,一直守到大半夜也未見有動靜。末了,老易自嘲道:“誰還能捉得住影子?”站起身正要離開的當口,又突然轉身,迅疾沖下去——橋磚再次被揭開,槍,已不翼而飛……

轉天背集。起床時,老易仍在琢磨:“這個鬼精!會是哪一位?”正想著,忽聽得前街上轟隆隆地響,氣勢洶洶的。“大腳,啥子動靜?”老易坐在床上問。大腳說:“是駐北河灣的隊伍撤防了。聽說日本人到了渦陽,正打亳州呢!”老易皺眉:“格老子的!不去打日本人,還要拆橋逃跑,一幫軟蛋。”

一街兩廂,都嚇得關門閉戶,獨老易打開了店門,還披了褂子站在門前,把大腳嚇得躲在身后拽他。隊伍的最前面,是一輛美式越野長官車,車門兩邊的踏板上掛立著大兵,過了老易的門,突然打個彎拐去了西街。老易知道,那是曲團長的車。其他的騎兵、步兵,齊齊整整直通南大街而去,一個團的兵馬車隊,一頓飯的工夫才過完。

這一折騰,還哪有生意。半晌午時,老易說:“大腳,趁著空閑,我去理理發。”大腳在后院里應了聲“好”。

老遠的,老易就發現理發鋪門前零零散散地圍了些人。近一看,老易立時就明白了,早晨曲團長是來找李師傅的。只見應可站在門外,與大家正敘話:“曲司令來看望師父,不是抓人,是來請他,他倆是好朋友呢!”周圍的人掛著慶幸的表情,都說:“真巧……猴爺有前后眼呢!”老易走進店里,平靜地說:“給我理理發!”幾個小伙計都低著頭,沒人答話。過了很長時間,應可才進來,笑著說:“易掌柜,師父去南大山訪友了,我伺候你可好?”老易說了聲好,就安靜地坐下。應可是李師傅的大徒弟,手藝蠻好的,老易坐在那里瞇著眼,幽幽地問:“應可,李師傅啥時候走的?”

“后半夜走的。”

“噢……”不一會兒頭發理好了,老易照照鏡子,然后起身拍拍衣襟說,“你師父出去訪友散心,那可要些日子。”

“可不是。”應可說,“師父難得出一回門呢,幸虧今天走得早……”

“沒事,你師父能掐會算。”老易對應可笑笑,然后輕松離去。

回到店里,大腳已擺好了碗筷,正等他吃飯。剛坐下,大腳就問:“老易,這駐軍也撤了,聽說明天要拆大石橋,這能擋住日本鬼子?”老易搖搖頭,嘆了口氣:“關山千萬重,黃河長江都擋不住,一條小小的西淝河能擋得住?倭寇橫行,山河涂炭啊!”大腳瞅瞅老易:“老易,‘老粗腿’兩天沒來送魚了,我想去灣里一趟,叫人送些來。”“不用。”老易說,“明早我去魚行里買。”“去行里就貴了。”“沒關系,貴不了多少。”老易邊吃飯邊愣神,大腳都準備收拾碗筷了,他還在琢磨心事。“老易,你是不是有啥事?”大腳覺得異常,突然問了一句。老易回過神來,笑著說:“沒啥事,我是在想‘大龜’‘龜蓋’‘草帽’,還有你嬸子的事。”“想他們啥事?”“我聽說又揭不開鍋嘍!”大腳擠擠鼻子說:“不生意,不干活,娘幾個一天到晚就會賭錢。甭惹麻煩。”“送口吃的,能惹啥子麻煩。”“老易!”大腳生氣了,青著眼說,“你看看咱街上這‘八大怪’,馬拴、許鐵錘他們這一幫街痞子都是啥人,游手好閑,訛吃訛喝,親近的誰去招惹他們?別說是娘家嬸子、堂弟,就是爹娘親兄弟,也是救急難救窮,這天長日久的咱咋應酬?”“好好好,別生氣,我就是隨便說說嘛。”老易見大腳不再猜疑他了,便匆忙扒拉完了碗里的飯。

第二天一大早,老易去西街買魚的時候才知道不讓逢集了,鄉丁們正逐門逐戶的通告,六行八市全停,所有人都要去拆橋。經過鄉公所老易看見馬云嶺站在門口,身后兩邊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大兵,跟他并肩而立的是孫連長,孫連長是暫時留下監督老百姓拆橋的。大街上已空蕩無人,家家戶戶都在緊著做飯,辰時要去拆橋。老易正往回走,迎頭碰上兩個跑得滿頭大汗的鄉丁,其中一個停下腳步笑著對老易說:“易長柜,你家也通知了,再給你說一下,趕緊回去吃飯,辰時要去北河灣拆橋。”老易也停住,應了聲“知道了”。鄉丁笑笑,然后轉身跑到馬鄉長跟前。先過去的那個鄉丁大約是說了些通知動員的情況,只見馬鄉長冷冷地問:“都是誰?”那鄉丁皺皺眉,欲言又止。馬鄉長加重語氣道,“說,都是哪些人?”鄉丁頓了頓,才說道:“還不是‘龜蓋’、馬栓、許錘頭他們,說是耽誤他們的營生,沒地方吃飯。”馬鄉長瞇了一下眼睛,喝道:“去,派人把他們幾個都綁了,先押到大石橋去,等候長官發落!”孫連長忙擺手制止:“算了,馬鄉長,別嚇到老鄉誤了正事。本來拆橋老鄉就有抵觸。”“長官有所不知,這是一幫不識抬舉的街痞子!”

老易瞟了一眼馬鄉長,也不打招呼,急匆匆地往回走。

走到中街老周家門前時,老易停住了,想了想,便拐進了那座殘破的院子。老周死了二十多年了,因沒有后人,無人打理,東西廂房都倒塌了,只有六間正房還立著。老周是外鄉來的生意人,這處院落無人繼承,漸漸就成了窮人的借居地,大腳的嬸子就借居在東間,一家子窮得叮當響。老易站在院子里喊了一聲“大龜”。平常時候,“大龜”這幫人雖放蕩,但對老易卻很尊重。聽到喊聲,“大龜”應聲跑出來,規規矩矩地喊了聲“姐夫”。老易從腰里摸出幾個大銅板,遞過去說:“去,把錢交給你娘,趕緊去搞點吃的。聽著,吃罷飯,你們兄弟仨都要去北河灣拆橋,干不干活都要去。今天生意做不得,一會兒就清街,路口都有鄉丁,誰還趕集?”說罷正要走,忽又回過頭,“‘大龜’,快點去告訴你那幫人,不要惹麻煩,都要去拆橋。都去!”“大龜”說:“姐夫放心,我明白了。”鎮上所有青壯年男人都被趕去了北河口,他們在荷槍實彈的大兵的威懾下,忍氣吞生地拆了兩天橋,一座建于元末,在西淝河上矗立了五百多年的大石橋消失了。等孫連長帶著大兵撤走后,河灣里哭聲一片。

日本兵還是進了黃石鼓,足有一個連的兵力,他們巡視完北河口,又把整個集鎮巡視了一遍——大石橋拆了,通途斷絕;鄉公所里的人都跑光了;五條街,家家關門閉戶……看著黃石鼓已無戰略意義,那些日本兵就都集中到鎮北淝英中學的操場上簡單休整了一下,當晚就撤走了。

老易關了張,倒在床上一連睡了五六天,第七天晚上老易坐不住了,悄悄去了趟霧小橋……不知何時,那把槍和包裹著油紙的子彈已被原封放回磚洞里了。

一晃,又是四五年,老易依舊去灣里洗澡,橋壁上那幾條磚縫上的苔蘚早已恢復了原始狀態。又是深秋,水寒了,今年最后一次洗澡了,老易嘆口氣,瞇著眼,穿過橋洞從西口緩步走上高高的西淝河壩。他抻了抻雙臂,舉頭向西南遠眺,太陽已經落地,但天空依舊亮堂。三千里外,是他的家鄉——歌樂山,老易想著,這一刻,那里的太陽應該還沒有落……

老易正沉浸在自己思緒里,不經意的一瞥,竟被一個人影扯住視線,仔細看過去,竟是“歪筐”,只見他從東北邊一路斜插跑向西南邊。這季節,原野上空蕩蕩的,只有初生的淺淺的麥苗,因此,老易看得真切。“歪筐”剛跑到老松林的西北角,就有一位戴禮帽穿長衫的人,慌張地從老松林邊上往西跑,后面七八個鄉丁叫喊著追趕,眼看追到松林東口,“歪筐”突然跳出來,急火火地脫了那人的禮帽和長衫,讓那人又躲回松林里去,自己趕緊穿戴上那人的禮帽和長衫,連跑帶顛地朝西南急奔。鄉丁很快就發現了,叫囂著瘋狂追趕他,不一會兒,就傳來“歪筐”跟鄉丁的叫喊聲,一陣混亂的吵嚷下,好一通糾纏。雖離得遠,可老易聽得清楚,“歪筐”叫嚷著:“是那人,是他讓我穿他的衣帽,還給了我一塊大洋。”鄉丁喝問:“他往哪去了?”“歪筐”指了指,說:“又躲回松林了。”眾鄉丁氣惱地拽脫了“歪筐”的禮帽和長衫,拿走了他的銀元,就返回去包圍松林,“歪筐”卻不罷休,跟在后面一路撕扯著鄉丁,索要那塊大洋。

這當兒,那人早已貓著腰,箭一樣往北竄過來,極快地翻過了大河壩,河下正候著一只小船,接了他就快速劃去北岸。老易隱在一棵樹后,發現那人是淝英中學的程老師,他知道,程老師是地下黨新的區政委。

看著滾滾東去的河水,又看看水底昏黑的流云,老易想:“要起風嘍!”

直到天徹底黑透了,老易才悄悄回了家。

這天夜里,老易被幾聲沉悶的槍響驚醒,安靜了幾十年的小鎮,在黑夜里開始搖晃。老易翻身坐起,心道“不好”!大腳迷迷瞪瞪地問:“這深更半夜的,誰放炮作啥?”“別聲張!是打槍。”老易低聲說。一聽是打槍,大腳大驚失色地窩在老易懷里。老易側耳細聽,槍聲來自中街、南街、東街,他提著氣,心里默念著北街,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夜復歸寧靜,槍聲再沒響起。

天快亮時,中、南、東三條街女人們的號哭聲一撥一撥地響起來。大腳耳靈,突然說:“壞了,老易,有嬸子的哭腔,我聽見她喚‘龜蓋’呢。”

老易說:“你快去看看!”

不一會兒,大腳就淚流滿面地奔回來說:“是‘龜蓋’,被人用槍打死了。”

“‘大龜’呢?他怎樣?”老易趕緊問。

大腳回說:“嬸子說‘大龜’擠破籬笆跑了,不知是死是活。”

“還殺了誰?”老易急問。

“東街的‘錘頭’,南街的馬拴,還有大善人朱希堂……七條人命啊,都死了。這些遭天殺的!不得好死!”

老易聽了,一時臉色蒼白,兩個拳頭握得咯吱咯吱地響……

中午,也不知鎮上誰放的風,說夜里是南麻甸子的馬子達派人干的。還說共產黨愿意幫窮人,誰通共也是這下場。至于大善人朱希堂,他憐憫那伙窮人,跟他們走得太近,有嫌疑。

“有嫌疑就該死嗎?窮人就都通共?”大腳瞪著一雙眼。

老易冷笑一聲說:“還不都是南京的授意,他們從不拿老百姓當人!”

“說是麻甸子人干的,可他們咋對咱這街上摸得恁清?深更半夜,‘龜蓋’就被打死嬸子懷里。嬸子一頭一臉,還有床上都是血!”大腳邊說邊哭起來。

“街上有內鬼,喪盡天良的‘鬼’!”老易怒道。

黃石鼓不安地顫抖著,人心惶惶地度過十余個晝夜之后,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老易想:“該去清賬了,最后再去一趟霧小橋。”他知道,只要他去,那個人肯定也會跟過去。

等大腳睡熟了,老易掩了門,篤定地走出門去。

登上二道河壩,老易瞥一眼霧小橋,坐了下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老易突然大聲道:“朋友,出來吧!”說完,老易頭也不回,仍舊直挺挺地坐著。四下一片寂靜,一彎殘月斜劈出的人影,長長地、恍恍惚惚地伸向老易,老易依舊鐵鐘一樣,紋絲不動。踩著影子的人出現了,風一樣走到老易背后。老易仍沒回頭,只淡淡地問了句:“你是哪一位?”來人坐到老易身邊,頓了頓才回道:“老易師傅,我是李義山,剃頭的。”老易“哦”了一聲,心里暗想“早料到是你”:“李掌柜,你對我很關心嘛!”

“萬事皆有因。”

“啥子原因?”

“不但有因,還有緣。你雖然臥在這偏僻的小地方,可你是條‘龍’。”

“李兄抬舉嘍!我就是個落難的苦人,一個掌灶的廚子。”

“這年頭,誰不落難?連國家都落難了,何況你我。”

“不扯這些嘍!我只想知道你盯上我的原因。”

猴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老易師傅,要知‘因’,先要結緣。你是咱小鎮的人物,早就想結交你,只是怕高攀。”

“哪里,李兄才是小鎮上的大樹。你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就連駐防的曲司令都奈何不得你。”

“哪里話!那只是道不同。”

“李兄,你的這個‘因’,背后是不是很復雜?”

“是!但,是正道。”

“是不是只有我倆結了緣以后,我才能曉得這‘因’?”

猴爺點點頭,重重地說了個“是”。

“那這‘緣’要咋個結法?”

“交心!”

老易的雙肩和喉嚨頭一陣顫動,他在心里一陣大笑,無聲的笑浪撞擊著寬厚的胸腔,“那好!從今天起,我老易又多一位親人。”

猴爺說:“行個儀式?”

“不搞那一套,心不誠,啥子都沒用!”老易說完,看看猴爺。猴爺意會,倆人站起來,不約而同地鉚足了勁四手相握,讓老易驚訝的是,猴爺的一雙手簡直就是“鋼骨鐵爪”,老易率先松開手,兩人對望了一瞬后,都會心地笑了。雖自嘆不如,但老易卻暢快地輕呼一聲:“痛快!”之后,倆人重新坐下。

老易說:“兄弟,你看東南天,那月兒像啥?”

猴爺皺了皺突起的眉峰,說:“像天眼,正看著咱倆呢!”

老易拍了拍猴爺:“也許真是天意。不過,我想問問,我開那四塊橋磚是在十五年前,而且沒得人知道,你是如何發現的?”

猴爺一笑:“哥哥,結交你不易呀……你住東街,離東大馬灣僅半里路,離得近,水又好,而你偏偏去三里外的西北藏馬灣洗澡,這不是破綻嗎?”老易聽了點點頭,猴爺繼續說,“至于橋磚,也是見你每次洗完澡都面朝那里站會兒,我就開始留意了。我看見磚縫里有一截朽白的干草,根茬向外,葉尖深嵌在磚縫里……你想,這橋二百多年了,當初的草早成就灰了!”猴爺說著話,又秉秉手。老易“唔”了一聲,心想“這家伙”,猴爺又道,“因為知道你從軍的經歷,就……多有得罪,還望易兄諒解!”

“沒關系!”老易說,“你開了橋磚卻不動東西,是個爺們兒。說吧兄弟,你要做啥子?”

猴爺嘆了口氣說:“老易哥,就為了你那把左輪。不瞞你,當時我急需用它。”

“好嘍,明白了。”老易皺了皺眉頭說,“原先想扔掉它,沒舍得。當年在隊伍上,大帥的法國客人見我的配槍又大又笨,就送了這把槍給我。不想,還能派上用場。”說完,他碰了碰猴爺,“我知道,你上次失蹤了七八天,不是去南大山訪友吧?”

“知道瞞不過你。”

“上次,客人來我店里吃飯,偷偷跟我講,曲團長的隊伍在淮河南岸叫日本兵包圍了,全軍覆沒,曲團長被俘。還說他們潁上縣出了個厲害人物,領著一幫不怕死的救了曲團長的命。當時我就想,哪個會認識曲團長?潁上人更不曉得他。國民政府的官早跑光嘍,能舍命救他的,還有誰?”說著,老易意味深長地看了猴爺一眼,繼續說,“不單單這些,我還知道,‘老粗腿’‘歪筐’,他們都是你的人。”

猴爺聽罷一驚,一雙眼睛瞬間聚成了一對灼亮的狼星,他定定地望著老易,“哥,能給我交個底嗎?你是什么來歷?”

老易擺擺手:“你想多嘍,稍微留意的事。‘老粗腿’每天早上給我送魚,總要留條最好給你,不是記花,就是黃金條子,我給多少錢他都不賣。至于‘歪筐’兄弟,每天晚上都會給你送張粉子饃……很多事,串聯在一塊兒就想通了。”

猴爺點頭,終于含了笑說:“哥,我沒猜錯,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哪里。兄弟,我知道,你們不惜舍生忘死,都是為了國家,為窮苦百姓,走得是正道。以后,那橋洞里的秘密都歸你嘍!這藏馬灣,我不會再來。”

“不!不!”猴爺趕緊說,“哥,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借你那把槍用一下。”

“哪里話,你是我兄弟,就是我最知己的親人嘍。我說到做到。”

“不!不!我的哥,你半生賣命的積蓄都在這里,這是您的命根子呀!誰都不能動。”

“兄弟,你聽著,那些東西,能買空十座黃石鼓,但不是我的啥命根子,弄不好,將來還會要我的命。原想著去重慶或是漢口置些產業安個家,后來也把這世道看破了。兄弟呀,咱這鄉下哪里藏得住這禍害?如今,有大腳,還有兒女,我只想守著這個家,守著這份安穩,靠手藝過好后邊的日子!以后有事,能幫的我一定幫你們。但是,兄弟……不要拽我往深里走。”

“明白。”猴爺應道,“我不會強求哥做任何事,再急的事,需要幫忙也得你同意才可,只是眼下……”猴爺欲言又止。

“說吧兄弟,我倆之間,以后不要再有絆腳。”

“好!”猴爺點點頭,“是這樣,我們上面要派個重要人物來阜陽東北鄉開展工作,是名女同志,湖南口音,想以你妹妹這個身份來投奔你,這樣才好掩人耳目。而且……你飯店里容個親眷并不難,咱皖北人也辨不清方言。你看?……”

“哪個時間到?”

“后天下傍晚。‘歪筐’去通知你,你去西門外接,盡量讓鎮上人都知道。”

“放心,沒得問題。我如何稱呼她?”

“叫易黎真,黎明的黎,真假的真。”

“好,記下嘍。”

“我反復琢磨過了,這事情順理成章,不會有啥問題。”

“沒得關系,小事情。”

“另外,方便的時候,你還要教教她使用那把槍。又跟你借那把槍,就是給她護身用。”

“噢,曉得了。保證她安全,那可是我的妹妹!”

“老易哥,”猴爺沉吟了一下,接著說:“三十二條‘大黃魚’,還有那些銀票,就是做個念想你也要留一點呀!”

“兄弟,不要說了。哪些東西,只有做大事才用得上。我聽說你們彭雪楓司令的隊伍正在渦陽北面的龍山駐扎,跟日本人打得很苦、很艱難。你費心都轉給他們!也算我為抗日出一點兒力氣。”

“這?……”猴爺是個極冷靜的人,喜怒從不形于色,可今晚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緊緊握住老易的雙手,抬起又落下,滿腔的感慨都握在了雙手間。“好吧!”猴爺看著老易,“哥呀……等趕走了日本人,咱們勝利了,我哪也不去,就守著咱黃石鼓,我剃頭,你做飯,咱倆終老一處。”

“這樣最好!”老易站起來,溫厚地拍拍猴爺的手說:“義山兄弟,我先回去。過一會兒你再走。”

“嗯!”猴爺點點頭。

老易走了。猴爺抬頭,看著東南天里,小半拉月亮已升得老高,白靈靈的,冰雕一樣。玫藍色的夜空,水汪汪的純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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