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伴站在窗前,伸長脖子使勁兒向西張望。他會在那個方向,從光明街街口走出來,穿著一身鐵路制服,雖然一米九的個子,但在空蕩蕩的街上顯得那么矮小,小得像一條魚,游走在生活長河里的一條小魚。
我和老伴剛看見這條“小魚”露頭便使勁招手。“魚”終于游到我們的窗下,慢慢停下,仰起頭望著我們,抬起右手揮了揮,然后又轉身走了。那身影堅定而從容,又有些不舍和留戀。
這條“魚”,是我們的女婿,是名列車員。女兒的家在這座小城的西區,女婿上班完全可以從他們家前面的汽車站直接坐到火車站,但為了能夠與我們見面,為了讓我們安心,他特意拐了很大一個彎,來到我們窗前招手。
女婿的值乘班次原本是省內班次,疫情發生后,他被臨時抽調跑省外的線路,這讓我們全家人的心一下子繃緊了。越是去往大的城市,行駛的路線就越長,旅客流量就越大,感染病毒的機會也就越多。女婿說:“這個班,我不走你不走,可火車要走啊,旅客要走啊。領導調我去,我就不能講條件,因為這是我的本職工作。現在這個時候,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對抗疫做貢獻!”女婿的話很樸素,但細細品來是有道理的。
女婿走了兩個班次后,我們所在的街道實行了靜默管理,這樣的狀態,也隔絕了和女兒一家見面的機會,最惦記的外孫子也只能通過視頻見面了。
女婿依舊走班,到了日子,到了時間,他就會從光明街街口走出來,來到我們的樓下抬頭向上望,我和老伴就在窗前跟他招手,他也跟我們招手。我們招手的同時,盡量向下探望,雖然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能感受到他熱切的目光和我們的心的碰撞,那碰撞發出轟響,雖然只有我們自己能夠聽到。我們聽不到彼此的語言,但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要說什么。所以,招手是最好的表達。
我們在窗前招手,是特殊時期最莊重的儀式。千里鐵道線,奔馳呼嘯而過的列車上,鐵路人的堅守與擔當讓祖國大動脈暢通無阻,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各行各業沖在一線的人都是英雄。我這一輩子,曾有過無數次,也必將還有無數次招手,每一次招手,都是一次真情的告白。然而,我從未想到,我們會像這樣在窗前招手。
女婿從光明街街口走出來的日子又到了,我們又一次站在窗前,向那個方向遙望。忽然,我看見對面陽臺上一盆小花茂盛地開放了,啊,是迎春花。我正注視著這盆金黃色的花朵,女婿從街口走了出來,走到樓下,他的背景是金燦燦的迎春花。今天,我們在迎春花前招手了。
女婿跟我們招手后便走了,從我們的視線中慢慢消失。關上窗戶,老伴皺了皺眉頭,又搖了搖頭,這一系列動作讓我很疑惑,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我剛要發問,又忍住了。或許老伴看見女婿走班心里不太好受吧,現在這個時候誰愿意自己的孩子往外走呢?!
見我低頭不語,老伴卻發問了,“老于,你有些阿爾茨海默病的前兆。”
“亂說話,我手腳麻利,腦子好使著呢。”
“那你沒看見咱女婿這兩次招手都用的是左手?他也不是左撇子呀。”
老伴話音一落,我就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什么左手右手,孩子愿意抬哪只手就抬哪只手。”
老伴聽我這么說,嘆了口氣,“不講道理,一輩子都這樣,頭腦簡單,遇到問題不會分析。我始終不明白,你這一輩子鐵路警察是怎么當的呢?”最后這句話,把我噎得夠嗆,也真氣人。
“我咋當的?我破了多少案子,得了多少獎狀,你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刀馬旦不會玩槍——徒有虛名?”
“那你分析一下,女婿為什么只抬左手和咱們打招呼?”
“我才不費那個腦筋。咱們女婿活蹦亂跳的,他愿意用哪只手就用哪只手。你糾結左手右手,有什么實際意義嗎?”
老伴轉過身去,不再理我,拿起手機和女兒視頻。女兒回答:“您是不是看花眼了,或者只是他的無心之舉吧。”
老伴無話。我很得意。
解封后,我和老伴第一時間沖進女兒家,外孫子跑過來一頓親昵,老伴忙問:“你爸爸的手是不是受傷了?”外孫子點點頭。
女兒笑了:“媽,您選錯職業了,您應該當警察。他在工作中扭傷了右手,但仍堅持走班。現在已經痊愈了,一點小毛病,沒告訴你們是怕你們擔心。”
老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服不”?我甩了下頭:“哼,其實我早就破案了,之所以裝糊涂,是怕你著急上火。”
老伴又是一瞪眼,我更加得意,女兒和外孫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