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行

換好運動衫，將跑鞋的鞋帶調整到舒服的松緊度。戴防曬帽的時候，望了一眼酒店窗外，天空陰霾，云層沉甸甸地掛在半空。江浙的梅雨季已到，隨時可能下雨，但是，有什么關系呢。

從永寧公園起跑，耳機里傳來陳奕迅的《陰天快樂》，“想對著天講，說無論如何，陰天快樂。”這不就是我想說的嗎？！抬頭看看胖嘟嘟的烏云團，是周邊發著銀光的云朵團呢。微風拂過，有些許涼意，氣溫剛剛好，我伸直胳膊做拉伸，打開跑步軟件，清脆女聲招呼我“開始跑步”！

永寧江，又稱澄江，發源于黃巖西部大寺尖。從高山峽谷間沖出來，如一條銀蛇，自西向東貫穿黃巖中西部和北部，浩浩蕩蕩，至三江口與靈江匯合后，由椒江流入東海，全長80公里。

永寧公園就建在其中一段流域，作為“永寧江生態廊道”的示范工程，曾獲得2005年度建設部頒發的“中國人居環境范例獎”。永寧江在這一區段稍微變窄，流速舒緩，兩岸楊柳依依，水杉林立，木棧道直探入江面，野趣橫生，好似水中漂浮的花園。

伴著江水，沿著永寧江往東行，將配速調至7。這么美麗的跑道，跑得快簡直是浪費景觀呀。我一邊深呼吸江邊充滿水汽的植物香氣，一邊開始慢跑。

一

每到一座城市，我一定會去做兩件事：看博物館和跑步，以此感受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與精神氣質。用奔跑的方式來快速瀏覽城市風貌，是特別有意思的一件事，好像拿到一本書，先快速翻閱，瀏覽一下大概內容，然后再判斷喜歡與否，哪一部分是想深究的，哪一部分可以簡略。如果碰到不尋常的天氣，反而會激起我沖出去的激情，我總覺得極端物候是大自然在與人類對話，又或者是天地想與我們一起玩耍。當然，聽不聽得懂，要看與天地的機緣；玩不玩得了，就順其自然吧。

沿江行，兩岸都是翠綠楊柳。對岸江邊，一座充滿現代設計的白色建筑甚是惹眼，很有腔調，那是朵云書店。一座城市必須有書店做標定點，才能沉靜下來，才會不輕浮。這讓我想起南京的先鋒書店，還有，南京的秦淮河。

4公里后，前方河道正在建設，有圍擋，永寧江兩岸在建設整體綠道。往西行，可一直延續到長潭水庫，那里是浙江人的水源地。秋天的時候，火紅的落羽杉成片地在水中矗立，水天一色的藍，倒映著紅杉與白鷗，吸引著無數人流連。蜿蜒的江水中間段，是黃巖名片——蜜橘博覽園，每年四月，清香撲鼻的白瓣黃芯小橘花開得漫天遍地，所謂“九曲澄江如練，夾岸橘林似錦”。清初，住在西湖凈慈寺的僧人止嵒，甚愛橘子的他作詩一首《黃巖小橘甚佳喜題一絕》，比對蘇州與黃巖的橘子，喜感十足，“橘花如雪憶長洲，橘子黃時到古甌。多謝吳天憐夢遠，飛霜釀出洞庭秋?！弊顣硎苌畹奶K東坡也曾頌贊橘鄉風物、人文氣韻：“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蔽視诚胫G道全部打通時，可以在春天與黃巖的跑友們相約，跑個超長距離，一路賞橘花去。

養成跑步的習慣之后，感覺去哪里玩都可以跑步，起跑就是10公里，不夠？那就來個21.095公里半程馬拉松。隨時出發，隨時?？浚贿吪芤贿吙达L景，颯爽又自在。曾有人問我：“跑步會有讓你覺得厭倦、不想再跑的一天嗎？”我高深莫測地回他，“華嚴宗師有個著名的禪宗公案，說一個人一旦覺醒了，這種覺悟就不會再消失。所謂‘落花不返枝，破鏡難重圓’。”我向他揚揚下巴，給他一個“自己體會”的玄妙眼神。

二

眼前忽然模糊迷離起來——江面窸窸窣窣，下雨了。

雨滴落在永寧江里，噼里啪啦，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將這聲音錄下來，可用做安靜的白噪聲來慰藉容易失眠的人。落雨還給江面帶來動感，看著江面泛起淡綠色漣漪，竟有靜謐之感。連線的雨珠從蒼灰色的天空直落而下，柔軟又堅定，帶著玩耍心情，砸向水面，發出清脆的音樂般聲響，好像嘻嘻哈哈笑著散去的一群精靈。

我戴的防曬帽，帽檐也開始滴水，好似一排水簾，讓我可以很真切地看那落雨，感受那近在咫尺的雨珠，卻絲毫沒有狼狽相。

此時我已衣履盡濕，但因運動而分泌的多巴胺開始發揮作用。渾身充滿了能量，一腳踩進水洼里，水浸入運動鞋，涼意突襲，腳丫在“水鞋”里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我像山頂洞人一樣“哦吼”地歡呼一聲，隨即撒丫子跑開了。

在一處棧道停下來，觀賞著江面翻飛的白鷺，身后傳來一個溫厚男聲：“怎么下雨天出來跑步?。俊庇^景圍欄處站著一位穿著短褲拖鞋的男子，應該是附近居民，他也沒有打傘，并不介意雨絲掃過，悠閑地點起一根煙。我回頭笑笑：“剛開始跑的時候，并沒有下雨呀?！?/p>

“天氣預報說，下午就不下了。你應該下午跑啊。”他看著江邊的步道，拿煙的手一指，“往右走很長很長哦，往左不長，但是封堵了。這綠道還在修呢，都是一段一段的。修好以后就好跑了。”男子一口四平八穩的浙江普通話，慢悠悠的，很安逸，讓人心安的感覺。我“嗯”一聲，繼續看著江面飛舞的“精靈”，鳥兒一點不怕雨水，上下俯沖旋轉，甚是自在。

告別了男子，繼續前行。一邊跑一邊看軌跡地圖，我已離開出發地較遠，想繞過永寧江，從彼岸回程。一路跑過一個空無一人的工地，地圖上標記這是座大橋，我拐了進去。

這是一座在掃尾階段還未開通的大橋，橫跨永寧江兩岸。這邊的水域比較寬闊，站在橋上，黃巖四面群山在氤氳繚繞間展現在眼前，其中最近的是九峰山。想起初次來黃巖的那個夜晚與友人散步，說起臺州有個著名的越野賽——柴古唐斯。友人笑言，“就在我們這里呀，”她抬手指向夜空，“喏，九峰山上就有一段越野路線。”“九峰山就在這附近嗎？”“就在那里啊，很近?！卑狄估?，順著她手指方向，是一片幽暗的夜空，一股無形的力量隱隱蒸騰。早上醒來，跑到江邊去張望，遠處連綿的黛色山巒，將城市溫柔環抱。

此刻，在細雨中從這橋上看過去，江水盡頭，藍黛色山巒此起彼伏，山巒之間好似重影，山腰處，有一層淺白的薄霧在飄浮舞動，緩緩蕩漾。江浙的山和水，與北方非常不同，甚至與緊鄰的江蘇也完全是兩個感覺，這里的山不是重巒疊嶂的山，而是溫柔纏綿的，給人更突出的感覺是柔軟包容?！啊窆拧揭芭艿膮①愓叨家饽愕恼f法哦?！庇讶诵φf。參加過“柴古”越野賽的都說，這場越野賽跑完就能感受啥叫“拆骨”了！大山看似溫柔，內里全是粗糲堅硬，跑過才知，大自然絕對不可小覷，熱愛它的同時，更敬重它的外柔內剛。

橋上只有我一人，看山看水的只有我一人，山和水只被我一人在看著，山和水也在默默地看著我。雨的聲音忽然隱去，像是織成一張網，將山、水與我，溫柔而強悍地裹在了一起。我猛地摘下帽子，伸展手臂，仰臉沖著山河大地，與之親密接觸。雨絲和著水汽山風的滋味沿著唇角進入胸腔，一股沁人心脾的野甜，將四肢百骸浸潤。

我又一次好似山頂洞人一般“哦吼”一聲，轉身沖下大橋。

三

回程有點繞遠，雖然仍沿河迂回行進，但看手機地圖標識，這條河是永寧江的支流——西江。細雨紛紛，雨水、汗水糊了一臉，看到前方有橋洞，直接奔了進去。

橋洞入口處有一個端正的銘牌——五洞橋公園。橋洞下寬敞干燥，好像一個小廣場，凹凸不平的巖石墻上，釘了枚釘子掛著一疊樂譜，這里肯定是黃昏時分大媽大爺們的廣場舞集結地。此刻空無一人，我摘下帽子甩甩雨水，抬眼回望——碧綠河水潺潺流淌，不遠處，一座古樸的石頭長橋，橫跨在煙雨蒙蒙的天空下，泛著被雨水洇濕的青石黑色，靜靜佇立。

五洞橋，缺月彎弓般橫跨西江之上。據記載，這座橋曾是古代黃巖城通往黃巖西部的唯一交通要道，始建于北宋元祐六年（1091年），由縣令張元仲（字孝友）主持建造，人們為銘記他的功德，又稱孝友橋。據《黃巖縣志》記載：“……筑為五洞，橋面為五折，取道其中，坎兩旁以竅水，翼欄其上，視舊功十倍焉……”

我又沖進雨里，踏上古橋，古橋跨越900多年的歷史，雖飽經滄桑，依舊傲然挺立，橋身隨著五個孔洞而起伏，石面被歲月侵蝕的坑洼，橋面欄板、望柱有一些浮雕，充滿古意。古橋曾是古代黃巖通往仙居、永嘉、臨海等地的必經之路，橋東橋西都有集貿市場。現在橋的西面被開發成老街，有充滿古韻的民居，附近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是中共臺屬特委機關舊址紀念館。

我站在橋上，恍惚間覺得淋在身上的是幾百年前的細雨，腳下踩著的是幾百年前的石板。西面的古街，沿街有一家朱紅色木質雕花窗欄的古風古韻的咖啡店，一位長衫阿姐，正嫻靜地坐在花窗前觀雨。臨江一個水泥大平臺，鋪滿各種綠植，其中一大缸紫陽花在雨中開得正歡。再將目光轉向東岸，高樓聳立間，一輛銀灰流線型SUV正滑過十字路口。

五洞橋的景色之美，陶醉了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元代詩人潘士驥的《西橋秋月》傳誦至今：“玉虹橫處隔市喧，夜痕冷浸青青天。風生萬籟瀉金液，風定一顆摩尼圓。飛步如游桂香陌，影濕虛欄和露拍。蘆花灣近霜鴻驚，亂啼錯認東方白?！?/p>

永寧江兩岸非常富庶，早在北宋時期，就有“百脈暢通，四方艷羨?？芍^天下之樂土也”的說法，直至南宋時期，更是“黃巖熟，則臺州可無饑饉之苦”，因此，永寧江被譽為黃巖的母親河。當年，永寧江在兩岸高山的挾持之下，咆哮而出，以不可阻擋之勢沖向平原，奔流至寧溪后，河谷豁然開闊，江流變得安寧。江面曾一度有很多渡口，有客輪通海門與臨海，江面上舟船繁忙，兩岸街鋪也擺滿了山地貨、南北貨等，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曾經的西浦渡就在五洞橋附近，可想那時的繁華，直到20世紀后期，隨著公路貫通黃巖山區每個村落，水道運輸逐漸沒落，當地政府又相繼在江道較窄處建造橋梁，以橋代渡。隨著城市建設，渡口也只留在了時代的記憶中。如今看著這座古橋，跟現在永寧江上眾多鋼筋水泥的橫跨橋、觀景橋、特大橋比起來，也一點不遜色。

20世紀末，江口又造了船閘，永寧江不再“咆哮”，變成平緩的內陸河，而西江與永寧江交匯處，就有西江閘。西江閘建于1933年，由著名水利專家胡步川設計并主持修建，沿用至今。每到下雨，閘道開啟，上游水流沖出閘口的聲音轟轟作響，發揮著排澇的作用，聲勢依舊。

繞回永寧江公園。雨勢大了起來，沿江行15公里軌跡，彎彎繞繞的閉環，也只是大江的一小部分而已。

此刻，濕潤的棧道周邊只有我一人，木頭縫隙間有叢叢小草，透過木板縫隙，被雨沖刷得發亮的鵝卵石河岸邊，藍色小野花藏在吸飽了水的綠草間，頑皮地左搖右晃。江水悠然流淌，兩岸高樓大廈與山巒野徑交錯相容，水秀山清眉遠長，滿眼都是風景。

沿著永寧江跑步，有很多條路徑可以欣賞這座城市的人文景觀，也感受老城的煙火氣。穿過老街巷尋找通往河邊的路，邂逅枇杷樹上的小野貓，不聲不響跟著我奔跑的黃狗。街邊小店正在吃飯的外賣小哥給我指路：“我經常從這里穿過去，可以到江邊?！惫さ厣洗髦踩钡墓と藥煾的弥t色小旗子，看見我跑近，告訴我：“從這里出去，往回走，上橋，就可以到對岸?！彼麄冋f話都不緊不慢，溫暖安穩。

我曾經在沖繩沿著海岸線奔跑，路邊為跑步者加油的小男孩手里捧著一小罐清酒，舉高了遞給我，羞澀地對我說“加油”。在桐廬跑進富春江的春雨，渾身淋濕、斗志昂揚，被冒雨工作的賽道攝影師搶拍下歡樂的照片，是永久的美好記憶。奔過奈良的郊野山澗，大橋上，跑步者對著深深的潭水、絢麗的秋景而沉醉不前。而在揚州的運河邊奔跑的時候，路過平山堂，立刻想起了唐招提寺，鑒真和尚的兩個故園……跑步的迷人之處，在于奔跑的路上遇到、想到的那些人、那些事，與迎面吹過的風、淋在身上的雨、天空飄過的云……不論晴朗還是陰霾、濕熱或者寒冷，領略過的那些風景，都變得立體而豐富，充滿感念，成為人生記憶里溫暖與安穩的底蘊。

佩索阿在《惶然錄》里寫道：“我無聲的行走是一次長長的交談，我們所有的人、房子、石子、招貼以及天空，組成了一個偉大的親密集群，在命運隊列中用詞語的臂肘互相捅來抵去?！?/p>

我獨自的奔跑也是。

意猶未盡，期待繼續沿江行。

作者簡介：周水欣，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33屆學員，現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南京供電段。作品散見于《三聯文化周刊》《新民周刊》《中國青年報》《女友》《愛人》《雨花》《散文家》《中國青年》《青年文摘》《新華日報》《揚子晚報》等報刊。